8、百家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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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時,耿曙過來催道:“衛婆讓你去吃飯。”

姜恆難過地爬起來,到得堂屋去,昭夫人未曾出現,姜恆自己用了晚飯,悲傷消了近半,想去找母親說說話,但哭都哭了,總不好現在當作沒事人似的,便依舊哀哀慼慼地回了房。

二更時,有人從背後推了推他,姜恆正面朝牆躺著,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著,耿曙的聲音卻道:“起來,給你的。”

姜恆轉身,忽見耿曙手裡拿著一串油炸果子,驚異道:“哪兒來的?”

耿曙道:“少廢話,你不是想吃?”

姜恆:“你偷偷出去了?哪兒來的錢?”

“老闆給我的。”耿曙說。

姜恆面現懷疑神色,耿曙一想便知,當即火了,說:“你當我偷的?我從來不撒謊,老闆賣不完,這串就給了我,不要算了!”

耿曙正要扔了,姜恆說:“我信!我信!”

姜恆把床榻讓出些許,讓耿曙坐上來,他晚飯沒吃多少,正餓了,分了個給耿曙,耿曙擺擺手,說:“不吃,自己吃。”

於是姜恆開始吃那幾個油炸果子,但吃著吃著,心下又十分苦澀,只想掉眼淚。

“我想走了。”姜恆說。

“走?”耿曙疑惑道。

姜恆吃剩半個,一時難過得很,天天被母親關在家中,就像籠子裡的鳥一般,還常常遭到突如其來的打罵,就像今天這般。

耿曙似乎明白了什麼,說:“要打仗了,她正氣著呢。”

“打仗?”姜恆想起下午看見的,潯東城外的兵營。

耿曙想了想,說:“夫人在官府待了一天,肯定是說這事。”

姜恆想說打仗與她、與自己有什麼相干,但若真要打仗,潯東城裡的百姓也都逃不掉。

“你不知道?”耿曙說,“她是‘天月劍’姜昭,殺再厲害的人,都只要一劍。”

“那是什麼?”姜恆茫然地問,他讀過許多聖賢書,卻不知人間劍道。

耿曙想了想,意識到昭夫人選擇了隱瞞姜恆,一定有她的緣由,只答道:“沒什麼,吃完睡罷。”

姜恆那表情有點落寞,他尚未明白到母親的武藝與名號意味著什麼,哪怕她能殺再多的人、本領再高,終究有個身份是他娘,而他的煩惱又真真切切地來自這個脾氣暴躁的母親,唯此而已。

“她不讓你離開家門,”耿曙說,“是因為爹殺過許多人,怕你被仇家抓去折磨。”

“又是他。”姜恆無奈道。

耿曙的話並未對姜恆造成多少影響,只讓他明白了一件事——自己被關在這高牆內,還是父親害的。

姜恆把剩下的半個油炸果子推到籤子頂上,遞給耿曙,耿曙就著他的手吃了,把竹籤一併取走,說:“睡,明天教你學武。”

“天之愛人也,薄於聖人之愛人也……”

翌日,姜恆依舊在書房中朗聲誦讀竹簡,昭夫人經過昨日,則彷彿更不近人情了,只冷著臉,手持戒尺,站著看耿曙練劍。只要有昭夫人、衛婆在,耿曙就像啞巴一般,幾乎不說話,在姜恆的誦書聲中,認認真真、一招一式地反覆練。

“看。”耿曙拉住姜恆的衣領,讓他扒在屋簷上。

姜恆:“啊!”

那窩小鳥已經孵出來了,六隻光禿禿的鳥兒正張著嘴叫喚等吃的。

“民有三患,飢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勞者不得息……”

姜恆讀完《大取》,又讀《非樂》,耿曙則除了外袍,只著單衣,汗流浹背地站在院中,手持木劍,靈動如飛,這次在昭夫人手下,他仍是一招倒地,落敗後支撐再起時,已隱約有了捲土重來的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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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好!”耿曙從樹上扔下李子,姜恆張著前襟,抬著頭看高處摘李子的耿曙,認真地左歪右靠接李子。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

姜恆低頭看竹簡,院中耿曙則捧著劍,在小雨裡罰跪。

入夜,耿曙搖搖姜恆,姜恆睡得正迷糊,耿曙坐在榻畔蹺著一腳,拿草杆撩他鼻子,姜恆打了個噴嚏,耿曙不知不覺地笑了起來,把自己做的樹葉風車插在他枕頭畔,給他拉好被子,起身走了。

“是故其耨也,長其兄而去其弟……”

姜恆自言自語,書房內的竹簡分了東西兩側,各十數排書架,一排排木架前,以墨筆寫就“兵”“農”“法”“儒”“道”“陰陽”“名”“雜”“醫”“縱橫”等,姜恆讀過一卷,便將那捲竹簡從東側拿走,放到西側架子上去。取而代之,擱回東側的,則是一卷卷用細繩扎著的蘆紙文章。

入秋,下過第一場雨後:

“字認得差不多了?”昭夫人居高臨下地說。

耿曙躬身,並未回答,昭夫人扔給耿曙一張絲帛,落在他的腳邊,正是他離開安陽,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走了一年多,惜如性命般帶來的武訣。

耿曙已認了不少字,知道絲帛上的數字——黑劍心訣。

“娘,”姜恆惴惴道,“家裡的書快讀完了,剩申不害的這卷。”

昭夫人轉身,東西架上滿滿的書與文章,距離姜恆生辰,還有一個月。從六歲到九歲差一月,姜恆讀完了百家之學,共一千一百零二篇。每月六篇文章,共作了兩百餘篇文章。

昭夫人冷笑道:“瞧你能耐的,架子下的箱子開啟。”

姜恆開啟了昭夫人所言的箱子,裡頭空空如也,便讓昭夫人看。

昭夫人一時竟無言以對,怔怔看著姜恆。

姜恆自己也有點苦惱,三年來他已習慣了有讀不完的書,就像每日吃飯睡覺般自然,現在讀完了,又要上哪兒找新的去?

昭夫人說:“儒家孔仲尼《論語》起,諸子百家,全部從頭到尾默謄一遍。”

“哦。”姜恆撓撓頭,拿著最後一卷書,“不從《詩》開始麼?”

“靡靡之音,”昭夫人淡然道,“詩三百讀了又有何用?擅精樂藝,不過也是給人當走狗的睜眼瞎罷了。”言畢再瞥耿曙,沉默不語。

院內一陣靜謐,秋風捲起,耿曙拄著劍,低頭讀那絲帛上的字。

忽然,昭夫人在秋風裡很輕很輕地嘆了口氣。

耿曙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抬頭看昭夫人時,昭夫人不易察覺地搖了搖頭,兩人目光相對時,昭夫人眼中竟是帶著憐憫之意。

“為什麼?”昭夫人眉頭微蹙,那不解神色彷彿在看耿曙,又彷彿透過他,在看另一個從未離開的人,低低地說,“學這劍法,究竟又是為了什麼?”

耿曙張了張嘴,沒有回答,昭夫人卻已轉身走了。

深秋時節,滿院落葉,耿曙的劍法已顯得飄逸靈動,一柄二十斤的木劍在他手中,被使得如同樹枝般,揮、挑、點、掃,隨心而動。

“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姜恆無聊地默寫著,已經會背的東西,還要再默寫一次,簡直味同嚼蠟。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耿曙收劍而立,望向書房裡,答道。

“連你都會背了。”姜恆哭笑不得道。

“我來寫。”耿曙很喜歡寫字,只是沒多少機會。姜恆則接過劍,揮了兩下,頗有點站不穩,耿曙與他交換,說:“你就練昨天那一套,劈、刺、撩三招。”

“你怎麼學得這麼快?”姜恆雖不諳武道,卻也能感覺到耿曙的武術進境簡直飛快,這才過了半年,一手劍法已使得似模似樣。

耿曙說:“娘從前就教過我,只是許多東西不大懂,學了就學了,囫圇吞棗。”

“囫圇吞棗,這個成語用得很好。”姜恆扛著劍,試練耿曙教他的三式,耿曙來來去去,只教了他這三招,姜恆雖覺無聊,卻發現這三招要練好了,似乎也挺不錯。

“你原本有副好根基,卻被耽誤了,”昭夫人冷冷道,“學了一身不三不四的未入流武藝,現在居然還挺得意,坐井觀天,當真愚蠢得可以。”

昭夫人不知何時出現在前院走廊中,耿曙與姜恆都未察覺,平日裡耿曙幾乎不與昭夫人交談,也從未讓她聽見自己與姜恆說話,昭夫人也不理會兩兄弟說什麼,這下被撞了個正著,耿曙便放下筆,退後,起身,不信任地盯著昭夫人。

姜恆趕緊放下劍,生怕昭夫人發怒。昭夫人卻意味深長地看了兒子一眼,又轉身而去,留下滿院秋風。姜恆一臉茫然,與耿曙對視。

當夜,姜恆剛睡著不久,榻畔耿曙卻搖了他幾下。

“快醒醒,”耿曙道,“有人來了。”

姜恆榻上未換冬被,連日陰雨,衛婆也沒等到曬被的好時候,深秋幾場雨下過便覺寒涼,他正縮成一團,被叫醒了,迷迷糊糊道:“什麼?”

“起來,”耿曙說,“你家來人了。”

姜恆揉揉眼,說:“好睏,大半夜的,睡吧……”

姜恆拉著耿曙,要讓他上榻來睡,耿曙卻說:“你去聽聽客人說什麼,怕是有急事。”

昭夫人積威日漸,耿曙對她總有幾分畏懼之意,姜恆雖然也怕母親,但終究不似耿曙般隔了一層,平日裡要偷聽,被抓到了頂多也就是罵一頓。雖然半夜裡他對客人並無半點興趣,奈何耿曙又推又抱,讓他起來,他架不住只得偷偷出房門,赤腳溜到母親臥室前去。

“天下人只恨不得剝了我的皮製鼓,抽了恆兒的骨作錘,到那瞎子墳前去敲予他聽,”昭夫人的聲音從西廂臥房內傳出,依舊是那充滿嘲諷的語氣,“何曾又有人來憐恤我們孤兒寡母半分?”

“夫人言重,”男人的聲音道,“持劍在手,願做什麼就做什麼,先生教我們,歸根到底不過三個字‘我樂意’,與天下人又有什麼相干?”

“說得是,”昭夫人淡淡道,“所以,這事兒我不樂意。”

男人道:“天下之大,搬到哪裡,也是無路可躲的,就怕有再多的不樂意,最後也顧不得了。”

“滾罷。”昭夫人冷冷道,“若真體恤蒼生,便讓你家老頭子自己提著劍出來殺,假手於人,充什麼英雄?欺世盜名之輩!”

那男人反而笑了起來。

耿曙跟在姜恆身後,兩人靠近房門,聽到了隻言片語,末了,耿曙將姜恆後領一提,拖到柱後,只見西廂房門洞開,一個修長身影唰地飛射出來,上牆,翻了出去,消失了。

姜恆一臉茫然,耿曙卻眉頭深鎖,示意快回去罷,兩人又躡手躡腳回往東廂。片刻後,長廊盡頭轉出一個身影,兩人同時嚇了一跳,竟是背著手的衛婆!

姜恆忙打手勢,並回頭看,生怕衛婆過來抓他,不料衛婆卻毫無動作,只安靜地注視著倆小孩兒。耿曙回過神,帶著姜恆回房去睡下。

“好冷,”姜恆被冷風一吹,更哆嗦了,說,“咱們把這屋的被子抱了,去你榻上睡罷。”

“噓。”耿曙讓姜恆先上去躺著,自己也鑽進了被窩裡,與姜恆同被而睡,也不需再加棉被,不多時便奇跡般地溫暖起來,姜恆一腳摩挲耿曙的腳踝,覺得他就像個火爐般,翻了個身,半趴在耿曙胸膛上,睡了。

翌日清晨,被窩裡仍然殘餘了耿曙的體溫,外頭又下了一場雨,顯得更冷了。

“衛婆!”姜恆坐起身,喊道,“我醒了!”

姜恆的起居很規律,每天這個時候,衛婆已打好熱水進來了,然而今天怎麼喊都沒動靜。

“衛婆!”姜恆又喊道,出外張望,自言自語道:“人呢?”

耿曙正在院裡練劍,聽得姜恆喊,便放下劍過來,讓他依舊回房去坐著,說:“你等我。”再出去打了冷水來,提著壺兌熱水,伺候他洗漱。

“衛婆呢?”

“我不知道。”耿曙答道,說:“給你編頭髮麼?”

“扎著就好了。”姜恆朝鏡子裡頭看,耿曙不會編髮,胡亂給他挽了下,理順以後扎在腦後。姜恆與耿曙都是半大小孩,年初時個子還差不了太多,過了半年,耿曙跟竹筍般嗖嗖地往上躥,已高了他一頭,更隱約有了少年模樣。

姜恆發現耿曙居然已經長這麼高了,說:“你個頭怎麼長這麼快?”

“再過兩年你也長的。”耿曙給姜恆理好頭髮,用紅繩束髮,說,“好了。”

“娘!”姜恆先去堂屋,昭夫人不在,再去臥室,也不見人。

灶臺前放著溫熱的米粥,食盒裡有四樣小菜、兩條魚與炸好的肉丸子。耿曙看了眼,說:“衛婆留的早飯。”又掀鍋蓋,朝裡頭看了眼,說:“午飯和晚飯也有了。”

“都走啦?”姜恆頗有點小雀躍,母親與衛婆居然都出門去了,早起也不說一聲,當即端了食盒,舀了粥,說,“咱倆進堂屋裡吃。”

耿曙:“不了……”

“來吧。”姜恆把耿曙的早飯也端了進去,擺開兩張小案,耿曙拗不過,便一同用了早。

“她們去官府了麼?”姜恆知道母親唯一會去的地方只有官府,順便路過市集,還會買點東西。

“我看不像。”耿曙答道。

昭夫人與衛婆只要不在家,耿曙的話就多了起來,朝姜恆說:“你去讀書罷。”

好不容易家裡沒人,就剩他倆,讀什麼書!姜恆是不可能讀書的,今天絕對不願意讀書,何況書都讀完了,翻來覆去也是撿老莊孔韓的爛渣子嚼個沒完,太也乏味,當即表態道:“我要爬牆。”

耿曙道:“那你等我先練完劍。”

“別練了……”

“不。”耿曙言簡意賅,拿了食盒與碗去洗。姜恆已爬牆去了,耿曙挽了袖子在井邊坐下,說:“牆上滑!”

姜恆說:“你別管我,摔下去算了。”

耿曙:“……”

耿曙只得放下碗筷,上來看著他,姜恆現在已被耿曙教得半點不怕爬高,較之半年前又是另一副模樣,他上得牆去,這下真的險些摔下來了,耿曙忙道:“當心點!”

“外頭怎麼了?”姜恆終於發現,今天高牆之外確確實實地變了個模樣:並非下雨的關係,市集上一片混亂,巷子從這頭到那頭,家家戶戶趕了馬車,匆匆忙忙搬出箱子,正往車上摞。

城外則擺上了拒馬樁,挖了壕溝,到處都是兵士,騎馬穿梭來去。

姜恆怔怔看著這一幕,身邊耿曙卻先解了腰帶,把自己與姜恆結結實實地綁在一起,以免他在高牆上滑了。

“要打仗了?”姜恆已有近半個月未爬上牆來,如今極目所見,潯東城中,一片兵荒馬亂之景。

“嗯。”耿曙看了眼,只道,“看夠了麼?坐下來慢慢看。”

“娘和衛婆呢?”姜恆驀然有點恐慌,低頭看耿曙,耿曙卻已好整以暇,坐在高牆上,一腳垂下去不住晃,眼神裡帶著複雜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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