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意醒過來的時候異常平靜，像往常無數個從床上醒來的清晨一樣睜開眼，第一反應是:沒有做噩夢真好！
只是唯一不同的是……旁邊多了雙正一瞬不瞬盯著她看的眼睛。
這比做噩夢還要恐怖千倍萬倍啊喂！
她半睜開眼，等看清楚了旁邊坐著的人，一雙眼睛瞬間瞪得溜圓，還水亮發光，她張嘴想說話，卻發現嗓子嘶啞乾澀，根本發不出什麼聲音，咽了咽口水，這時清清冷冷的聲音傳入耳:“我去叫醫生。”
說完喬良收起他那雙死魚眼，起身，正要抬腳離開，卻又停了下來，他低頭，兩根白白嫩嫩的手指沒什麼勁兒地扯著他的左手衣袖。
“不用了，我沒事。”文意放開他，聲音乾巴巴地說著，自己從床上坐起來，隨意掃了一眼，空落落的白色牆壁，天藍色簾子隔離出一小塊空間，簾子後時不時傳出幾聲老人家的咳嗽，是醫院沒錯了。
喬良盯著她看了看，像是確認了她真的像她所說的沒事，又坐回去:“那好，你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文意裝傻。
“你知道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怎麼回事。”
“你確定你不知道怎麼回事？”
“我確定不知道、怎麼回事……”文意被他突然瞪大的眼睛盯得頭皮發麻，越說越沒底氣，最後抿嘴笑嘻嘻起來，完全不在意:“哎呀，多半是那個、那個……低血糖犯了，對，我算算啊，一二三……嗯，我有三天沒喝蜂蜜水了，之前我每天至少要喝兩杯蜂蜜水的，可能……”
“文意。”喬良突然叫她一聲，打斷她停不下來的絮絮叨叨，一臉嚴肅的地盯著她的眼睛看，看得文意心虛低頭，緊而又笑眯眯地抬頭:“我真的沒事，就是……可能我不太適合玩刺激的運動，醫生怎麼說？”
她把問題拋給他。
喬良又盯了她一會兒，拿她沒辦法了似的別開眼:“突發暈厥，喪失意識。”
文意點點頭:“嗯，那我可能真的不太適合玩心跳，跟我暈針的狀況一樣，短暫性休克，很正常，沒事……”
“所以別人隨便扇你一巴掌就暈倒，經常流鼻血、做噩夢，嚇出一身冷汗，這些在你眼裡都是正常？沒事？”喬良隱忍壓抑的反問像一記重錘打在了文意的胸口，一時呼吸艱澀，都沒多餘的精力去發現他是怎麼知道她經常做噩夢流鼻血的事。
“你太看得起自己的命了，你以為我救了你一次還能救你第二次？別天真了，你要搞清楚你的命除了你自己不屬於任何人，你自己都不珍惜，還有誰在乎？我背上的那一刀不是白挨的……”一直潛藏隱忍在眉宇間的情緒像被什麼刺激了，呼之欲出。
文意像聽到了個大笑話一樣想笑，卻笑不出來。
“你憑什麼說我不珍惜自己，不在乎自己？憑什麼？”文意直直迎上他的目光，眼睛裡似乎有排山倒海的情緒在翻湧，聲音卻異常冷靜，“是，我承認我自己身體不好，一不小心就傷這傷那，感冒咳嗽流鼻血暈倒做噩夢，好像家常便飯一樣，你以為我想這樣嗎？誰不想健健康康，無病無痛過一輩子？我身體是這樣我能有什麼辦法？”
“那你了？說我不珍惜不在乎，你動不動就打架，總是弄得自己一身傷，還無所謂，說不參加高考就不參加，過年也不回家，我行我素，該怎樣就怎樣，你這也是正常，也是沒事嗎？你對得起把你養這麼大的爸媽嗎？”
那天晚上張譯跟她說了一堆廢話，目的就是為了讓她去緩和他們父子不溫不火的關係。
文意一直覺得很搞笑，他有爸爸有姐姐有兄弟，還有那麼多的叔叔嬸嬸，為什麼是她？
就因為她的命……是他救回來的嗎？
十一歲那年，就是一節普普通通的體育課，小文意也就和她最好的朋友像平常一樣，在操場上轉圈圈，聊聊女生間的小秘密，文意覺得普普通通多好，為什麼要變得特別呢？為什麼……為什麼那個拿著大刀、見人就砍的瘋子要衝出來讓她的整個人生在那一天變得特別呢？
為什麼那一刀砍下來，只從她眉尾劃過，砍在了那個笑起來有兩個甜甜酒窩的女孩身上呢？
為什麼臉上流淌著朋友的血的小文意那麼害怕，害怕到忘記了尖叫，忘記了逃跑，等著那個殺紅了眼的瘋子砍下第二刀呢？
為什麼那個笑得像太陽的小男生要跑過來把她壓在冰冷冷的地上，替她挨了那一刀呢？
為什麼只見過一面的人會經常出現在她夢裡，讓她一直不得安身呢？
但是，即使如此，在休學了兩個月，小文意不是依然打起了精神，好好的活著嗎？她比以往活得更用心更努力更容易幸福滿足。
所以不要再說她不珍惜自己了好嗎？
文意死死地咬住下嘴唇，哪怕咬出了血也不讓眼淚流下來。
像被電觸了般，喬良猛地從凳子上站起來，臉色很難看，瞪大的眼睛爆出了根根血絲，他似乎很生氣，但搞笑的是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麼這麼生氣，對他，對她，他們都是有心魔的人……
就在喬良忍不住要扭頭走人時，進來一個板著臉的護士小姐姐。
“你們吵什麼吵，當這裡是自己的家嗎？有沒有素質，不知道隔壁床還有病人？吵到別人休息……”這一通不客氣的話像一桶冷水潑下來，罵得兩人低頭搭腦，連眼都不敢抬一下，儼然成了兩個犯了錯被挨批的小屁孩。
“小劉，你別說他們，他們沒吵到我，我還挺愛聽他們吵架的，像看偶像劇一樣。”隔壁床的阿婆撩開床頭這邊的簾子，笑眯眯地打斷說。
文意:“……”
喬良:“……”
護士小姐姐厲聲不減:“阿婆，你什麼年紀了，還看偶像劇？”
“陳醫生說了，心態放年輕，我的病才好得快！”阿婆被護士小姐姐伺候著坐上輪椅，“哎，小夥子，別嫌阿婆囉嗦，唸叨你幾句，女朋友是要捧在手心裡疼的，不是讓你冷著臉去斥責的，她既然身體不好，你就多花點心思照顧她，或者監督她，讓她自己照顧好自己，像一天三頓按時吃飯啊，冬天冷了就加衣服啊，對了，每天讓她泡個熱水腳，最好扔幾顆玻璃珠，給腳按摩按摩，舒服，養生得從年輕開始，為老了留點幸福的資本……”
阿婆被護士小姐姐推出門前，不忘強調說:“記住了，養生從年輕開始，為老了留點幸福的資本。”
文意:“……”
喬良:“……”
房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你看看我啊，我看看你啊，渾身無處發洩的勁兒被這麼一攪和頓時失去了原有的衝動與暴戾，軟綿綿的沒了力氣，但胸口依然堵得慌……最後喬良憋出一句:“我去叫醫生。”
等他快要走出視線時，文意忽然喊他:“喬良。”
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喬良下意識應聲回頭，對上一雙清亮逼人的眼睛，似乎所有釋然的答案都藏在了那一雙眼睛中……
“我想喝蜂蜜水。”
她對他笑了。
—
“可以走了。”喬良辦完手續回來對還坐在床上的文意說。
文意點了點頭，卻不動。
“走啊！”喬良催她。
“我腿軟。”文意無辜地眨了眨眼，想起什麼，又問，“我怎麼來醫院的？你叫了救護車？”
“救護車太麻煩了，還不如直接背你過來。”
“背我過來？”文意抿嘴猶豫了會兒，突然抬頭笑眯眯說，“那不如……你再背我回去吧！”
喬良好像早看出了她在想什麼，話音剛落，他的手已經不老實地伸了過來，扛麻袋一樣扛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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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喂，你好好背不行嗎？我還沒穿鞋了……”
林蔭道下兩道人影，文意趴在喬良背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問：“都快中午了，七嬸他們知道我們在哪兒嗎？”
“我沒告訴他們。”喬良老實說。
“嗯，不告訴好，免得他們擔心。”文意點點頭。
然而喬良卻不是這麼想的，他怕捱罵。
“你……高中畢業打算做什麼？”文意狀似無意地沒話找話。
“不知道。”頓了頓，他又說，“可能在小鎮上開家客棧，上面住人，下面賣甜點，就你們女孩子喜歡吃的那種。”
文意笑了：“那也不錯，聽他們說你很會做飯。”
“你不會覺得太沒追求？”
沒想到他會這麼問，文意愣了一下，笑了:“人追求自己就行了啊，所以，你追求的是自己的心嗎？”
喬良沒說話，沉默了好久，他忽然說:“對不起。”
“啊？”文意被他這句突如其來的對不起說蒙了。
“我收回說的那些話，不該說你……不珍惜自己。”
文意啞口了老半天，瞭然地笑了：“沒事，說了你別笑我啊，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很怕死了，非常惜命，不管做什麼，我都小心翼翼，感覺只要能做個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我就很知足了。”
“喬良，你知道嗎？你陪我度過了我人生中最悲傷最害怕最艱難的一天，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所以……我來找你了。”如果讓她說她這一輩子最不後悔的事情是什麼，那就是來這裡找他。
之前胡琴問她，他們之間的關係進展到了哪一步，其實她很想說，她在等，她在等他……
“我在等你高中畢業。”
“什麼？”
“沒、沒什麼，誒，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你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誰一天沒事記那個，吃多了。”
“我就記啊……記在日記本上了。”像是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她又欲蓋彌彰地解釋，“那天沒什麼事情發生，所以才記下的。”
“哦，那我說了什麼？”喬良挑眉問。
“不說。”文意突然傲嬌。過了一會兒，她忍不住心癢癢，“你怎麼不問了，你都不好奇嗎？”
“不管說了什麼，都是一句不痛不癢的尋常話，有什麼好奇的？難不成我說喜歡你？”
文意挨了他後腦勺一巴掌:“你這種人很討厭誒！”
“這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你。”
“所以，我到底說了什麼？”
“你不是不好奇的嗎？”
喬良又不說話了，他揹著她穿過那條長河，走到橋頭的時候他突然回過頭對文意說：“我是不是還沒對你說好久不見。”
文意愣了愣，看見他的眸子很亮，直亮到了她心裡去。
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雖然不能隨心所欲，但至少該做的想做的，不要太壓抑。
文意不躲不閃地迎上他的目光:“我也沒說，雖晚但不遲。”
“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