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十歲的孩子當然是留不住那些錢的, 他被人打了一頓,搶走了錢,但勉強保住了母親的屍體, 在郊外挖了個坑,將她埋了。
等米瑟回到家的時候, 已經是第三天,但那已經不是他的家了。
母親的死訊很快就被知道, 房子的主人前來討要租金, 米瑟沒有錢,於是被趕了出去,只能像條小流浪狗一樣住在別人家的房簷下,或是稻草堆裡。
好在天氣不算太冷,米瑟又知道有地方可以做工, 換一口飯吃, 勉強活了下來。
但人是沒辦法單純為了活下來而活下來的,無論如何, 一定有什麼想要做到的事才行。
米瑟那時候的想法簡單又天真, 他想找到他的父親。
雖然這個男人並沒有在他短暫的人生裡存在多久,但他是他的父親, 是像母親一樣的親人, 無論如何,米瑟得找到他。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裡, 米瑟便一直在為了這個目標奮鬥。
米瑟一個人的第一年,他的勤勞打動了作坊裡的師傅, 對方想要收他做學徒, 但有人指認米瑟偷了作坊裡的東西, 他因此被趕了出去, 差點餓死街頭。
米瑟終究沒有餓死,而是幸運地找到了另一個可以工作的地方,雖然過了半年多,又因為類似的事情被趕走了,但還有其他地方願意收留他。
三年間,米瑟幾乎要習慣了這樣的事情,他到處奔波,居無定所,總歸是磕磕絆絆地長到了十三歲。
雖然十三歲的孩子也不大,但米瑟終於有拿到工錢的資格了,他開始打聽自己父親的訊息,也有了些眉目,只是那個地方有些遠,他還得更加努力工作才行。
操‖蛋的命運當然不會放過他,米瑟換過三次工作,攢下來的錢被人偷過一次,搶過兩次,自己弄丟過一次,直到十五歲的時候,才終於勉強把錢存夠了。
但當他高興地走在路上,計劃著如何去往另一個城鎮時,卻看見了一個病得奄奄一息的女孩兒。
米瑟很珍惜自己賺來的錢,他想,我還想去找父親呢。
米瑟在那裡站了一會兒,把所有的錢和女孩兒一起帶給了醫生,自己重頭開始。
大男孩兒拿到的工錢當然比小男孩兒多,而且十五歲的米瑟已經學會和人打架了,可不是什麼人都能輕易從他手裡把錢搶走的。
這個年紀正是人類最頑強又最具有生命力的時候,不論失敗多少次,都能毫無畏懼地再站起來,米瑟就像一株野草,生機勃勃地駐紮在命運為他準備的鹽鹼地裡。
長勢似乎還不錯。
十六歲的時候,米瑟終於再次攢夠了錢,這一次,他順利地去往了他父親所在的城鎮。
在甩掉他和他母親這兩個拖油瓶後,米瑟的父親如願以償地和那位貴族小姐結婚了,他畢竟有些經商的本事,同時也長了一張英俊的臉。
米瑟的長相有六成是自他那裡遺傳來的,米瑟的母親把自己最好的那部分給了孩子,組成了剩下的四成。
米瑟找到了那位貴族的莊園,把自己拾掇了一番,乖巧地等在了路邊。
他其實沒有多大的指望,十歲的米瑟想和父親一起生活,但十六歲的米瑟已經懂得了很多事情,他只是想看看自己的父親,再和對方寒暄一番。
他甚至不會告訴他母親的死和自己這麼多年來吃的苦,他只是想和對方相認,如果能有一個擁抱,或者一句鼓勵,那就更好了。
沒有也沒關係,米瑟又想,只是說上兩句話就好了。
米瑟等了兩天兩夜,終於見到了那個男人。
米瑟對父親的印象其實並不深,但他一眼就將對方認出來了,也許是因為他們身上相似的那部分,也許是因為某種父子間的感應,總之米瑟知道,坐在馬車裡的那個男人就是他的父親。
米瑟看著他的側臉,激動壞了,少年大叫了一聲,卻不知道該如何呼喚對方,他不記得對方的名字,當然也不能叫他“父親”,那會給他帶來麻煩的。
最終,米瑟只能叫道:“霍華德先生!”
這是那個貴族家的姓氏。
男人聽到聲音,朝這邊看了過來,隨後愣了一下。
米瑟更興奮了,他知道,對方一定也認出了他,也許馬上就會叫停馬車,下來同他說兩句話——
男人愣了一下,隨後皺起了眉,將頭扭了回去。
馬蹄聲清脆,車輪發出隆隆的聲音,從米瑟眼前碾壓過地面,走遠了。
米瑟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下意識地朝馬車追了幾步,又停了下來。
也許是旁邊有車伕和僕人,不太方便,米瑟在心中替他辯解,等一會兒,霍華德先生就會悄悄地來找他了。
米瑟猜中了,他在原地等來了一個僕人,於是歡欣地迎上去,想要問問父親給他帶了什麼話,但他還沒開口,燦爛的笑臉便毫無防備地挨了一記拳頭。
少年的身體太單薄了,米瑟幾乎是飛了出去,頭重重地磕在地上,他也許暈過去一會兒,醒來的時候覺得渾身都在疼。
僕人將一個半滿不滿的錢袋摔在他臉上,警告道:“我不管你和霍華德老爺是什麼關係,拿上這筆錢,離這裡遠點!我敢保證,再出現在霍華德老爺面前一次,你的小命就要不保了!”
米瑟和許多人打過架,當然也吃過不少的拳頭,但從沒有哪一次像現在一樣疼,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便發現自己已經滿臉都是淚水了。
他失去了父親,甚至比他失去母親更早。
米瑟數了兩遍錢,一邊數一邊掉眼淚,霍華德老爺給了他二十個金幣,如果這筆用父親換來的錢能夠到得更早一些,是否他還可以挽留一個人呢?
米瑟拖著受傷的身體,渾渾噩噩地去到了鎮上,他想要回去了,但找到車伕後才發現,他竟然不知什麼時候,又把那二十個金幣弄丟了,連著他帶來的那些錢一起。
沒有什麼詞語能夠形容米瑟當時的心情,他並非沒有經歷過同樣的事情,但那一刻,他真正體會到了絕望的滋味。
米瑟在街上大哭,用頭去撞地上的石頭,恨不得自己能夠立即死掉。面對這樣的命運,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要活著,又能夠做到些什麼,他像一灘爛泥一樣倒在地上,麻木地看著人來人往。
少年的脊背被壓彎了,鹽鹼地果然不是什麼適合生長的地方。
米瑟當然沒有死在那裡,他還活著,賣了點力氣攢到了錢,回到了原先的城市。
他當然不會再對這操‖蛋的命運抱有什麼期待了,但米瑟也明白了,這世上其實沒有那麼多應該與否,他只是個普通人,當命運降臨,無論好壞,他能做的都只有接受它,然後想辦法活下去。
父母已經不是米瑟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了,他唯一能夠實現的夢想好像就只剩下了一個,那就是開一家屬於自己的百貨商店。
即便是那時的米瑟,在想到這個目標的時候,都會開心地笑出來,他的生活似乎又有了動力,他開始重新攢錢。
開一家百貨商店的錢就不是做幾年苦力能夠掙到的了,但米瑟多多少少有一些經商的頭腦,他開始在好幾個城市穿梭,倒賣一些食物和日用品。
過去那些經常發生的事當然還在發生,米瑟有許多賠得血本無歸的時候,但他每次做的不過是再去幹幾天苦力,還了債,掙到了本錢,重頭再來。
除此之外,米瑟也經常犯傻,看到有人跟他一樣倒黴,便忍不住花錢幫忙,花完了又後悔,人家感謝兩句,好像心情舒服了一點,但仔細想想,還是很後悔。
當然,下次遇到了事,米瑟又會忍痛把自己辛辛苦苦攢的錢掏出來,不管怎麼樣,錢可以再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他這會兒又忘了自己的結論了,“無論命運好壞,人們能做的只有接受”——他自己倒是很能接受,但總是無法看著同樣的命運在其他人身上降臨。
米瑟就這樣糾結又後悔地努力著,永遠也攢不夠開店的錢。
米瑟死在他二十歲的生日。
他知道自己是個倒黴蛋,但卻不知道自己會這樣倒黴。這片土地上發生了極其可怕的事情,病魔席捲了一切城市,人們大片大片的死亡,米瑟當然也沒有理由倖免於難。
他染上了鼠疫,燒得人事不省,咳出來的血恐怕能裝滿一個陶罐。
米瑟從來沒想過一個人能痛苦到這種程度,他無法呼吸,渾身都在痛,與此同時,他還在被飢餓和乾渴困擾——這種病是會傳染的,他當然不能呆在城裡。
米瑟帶著病軀在荒郊野外流浪,已經有三天了。
米瑟一直以為,自己死去之前恐怕只想著能痛快點死,但事實上,除了吃飽喝足和恢復健康之外,他想的是要不要挖個坑把自己埋起來。
雖然他已經沒有那個力氣了。
當然,如果能活下來就更好了。米瑟其實一點兒也不想死,哪怕這命運爛得像一坨狗屎,米瑟還是想活下去,他還有很多事沒有做,他還沒來得及實現自己的夢想,最重要的是,他的兜裡還裝著幾個銅板,他還沒來得及享受哪怕一天呢……
“米瑟?米瑟!”羅伯特喵喵大叫。
米瑟回過神來,看了它一眼,嫌棄道:“幹嘛?”
羅伯特說:“你不是說可以問嗎?所以你以前到底什麼樣啊?能採訪一下你嗎?你到底為什麼這麼摳門?又為什麼開了惡魔百貨啊?”
“嗯……”
米瑟抱起胳膊,正要說話,突然發現其他的員工也全都湊了過來,甚至連笨笨和月亮都在探頭探腦。
米瑟:“……”
米瑟慢吞吞道:“講之前的事可以,但是講完之後,今天必須得把前面這塊地全部翻完。”
眾人:“……”
這塊地都和足球場差不多大了!認真的嗎?!
米瑟立馬道:“不聽拉倒。”
員工們連忙道:“聽聽聽!”
米瑟聽到這話,才滿意地翹起了腿,徐徐道:“這一切都得從我小的時候說起了。”
“不要看我一開始當惡魔的時候很窮,在我還是人類的時候,我家裡是很富裕的。”
“譁——”眾人齊齊發出感嘆。
“不對啊,”羅伯特清醒過來:“你家要是很有錢,你為什麼會這麼摳?!”
“嘖,說了多少遍了那不叫摳,那叫節約!有錢人家的孩子才更重注素質教育好嗎,我從小就很節約的!”
米瑟嚴肅道:“你們知道我為什麼會想要開惡魔百貨嗎?就是因為我家太有錢了,把所有的產業都涉足了個遍,就剩百貨商店沒有碰過,我這才繼承先輩遺志,一定要開一家百貨商店光耀門楣!”
眾人又發出感嘆:“譁——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米瑟信誓旦旦。
米瑟給他們編了一個故事,故事裡的他不再是個倒黴蛋了,他的母親很愛他,父親也很愛他,他們幸福又快樂地生活在一起,他沒有吃過那些苦,當然也沒有生過病,二十歲的時候他的家人給他準備了一個生日驚喜,而他的心臟不太好,興奮過度猝死了,突然一下就到了地獄,一點兒也沒有痛苦。
員工們對他的故事半信半疑,對他的死法十分無語,但又沒有任何可以反駁的地方,只得輕易地被魅魔糊弄了過去,嘀咕著,心不甘情不願地幹活去了。
米瑟把這事兒對付了過去,松了口氣,一抬頭,卻發現貝爾芬格正低頭看他。
米瑟:“……”
對哦,貝爾芬格把他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來著。
米瑟想到自己剛才編的故事,不由尷尬道:“幹嘛?沒見過人吹牛嗎?”
貝爾芬格笑了出來,朝他伸出一隻手,拉著他站起身:“當然見過,親愛的,你做什麼我都見過。”
米瑟瞪了他一眼,正要罵人,貝爾芬格已經親了上來。
米瑟一開始還要掙扎,過一會兒就屈服了,分開時臉紅紅的看著貝爾芬格。
貝爾芬格忍不住又親了他一下,隨後說道:“你還記得丹尼爾嗎,親愛的?”
米瑟眨了眨眼,說道:“他?他怎麼了?不適應惡魔生活嗎?”
貝爾芬格笑著搖了搖頭,說道:“不,他適應得很好,現在他們都叫他好運丹尼爾。”
米瑟一愣。
“命運總是會迎來轉折的,親愛的,”貝爾芬格低聲說道:“我向你保證,你的未來將和你的故事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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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瑟直勾勾地看著他,不說話。
好一會兒,他才抿著嘴,不知道是哭還是笑著說道:“你說的。”
“我說的,”貝爾芬格認真道:“當然,除了最後猝死的那一段,你可不會再死啦!”
米瑟“噗”地一聲笑了出來,一頭扎進了他的懷抱裡。
雖然貝爾芬格這傢伙總是滿嘴謊話,但他知道,對方沒有騙他。
你看,他從一開始走到現在不就說明了一切嗎?命運的確如同貝爾芬格說的一樣好起來了,他再也不會受到任何傷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