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救蒼生銅峰山寨設場放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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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峰“放飯”的信兒像龍捲風,迅速席捲方圓幾十裡,飢腸轆轆的災民潮水一樣湧向山腳下的北宮。自古以來杆子都是搶奪別人的糧食,從沒聽說過放飯賑濟災民,幾乎沒有人相信,但為了活命,不少人還是來了。

放飯是羅蓮珍首先提出來的。

羅蓮珍很久沒有下山了,一直在清涼寺為師父和死去的杆子超度。清涼寺的水源是銅峰一大景觀,在四天門附近,光溜溜的懸崖峭壁上寸草不生,兩塊數間房屋大的巨石接連的地方有個淺石窩,三步見方,渾圓的石頭吸收縹緲的雲霧,凝結成露珠,從石縫裡滲出來,積聚在石窩裡,成為無源之水,清澈透明,甘美可口。不顯眼的一窩水從沒乾涸過,這個石窩叫“仙露池”。那天羅蓮珍去仙露池裡打水,發現水面降下去不少,猛然想起好久沒下雨了,霧氣也少了,不過她還沒聯想到山下的旱情有多麼嚴重,直到幾天後去公主嶺買香炷,親眼目睹那驚心動魄的一幕,才知道饑荒已經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

趕集的羅蓮珍和普通農婦沒啥區別,腦後盤著油光發亮的髮髻,穿斜襟長袖褂,胳膊上挎竹籃,邁開二混腳①走在通往集鎮的路上。行人稀少,偶爾見到幾個人都是面黃肌瘦,步態搖晃,過幾個村莊幾乎看不見煙筒冒煙,地裡的莊稼都乾枯了,草也不那麼茂盛。她想,又是一個災年。離集市一二裡時,人群從大大小小的路上擁過來,空著手,不像是去趕集。特殊身份讓她不方便與人搭話,默默跟在行人後面聽別人談論,聽了一會她明白了,這些人是去集上看“點天燈”。點天燈的傳說不少人都聽說過,卻很少有人見過。在饑荒嚴重的時候,家家悲哀,人人憂慮,臨死前看看點天燈,也算件高興事吧。挎著籃子去挖草根、揭樹皮的人聽說集上有點天燈的稀罕事,連救命的草根樹皮也不去弄了,掉頭往集鎮上走。羅蓮珍暗暗在心裡翻個兒②,不知道那人做了啥事,要用點天燈的殘忍手段處罰?又聽人說,被點天燈的人是六十多歲的老太婆,她更弄不明白了點天燈的地點在集鎮最繁華的十字街,東南西北四條街道上擠滿人,飢餓刻在每個人臉上,一些人連路也走不穩,死亡隨時可能發生,有個老漢沒擠進人群裡就倒下了,再也站不起來。牆頭上、樹杈上、房頂上坐滿人,羅蓮珍擠不到前面,遠遠地站在街角,靜靜地等待。糧食奇缺,有錢很難買來吃食。偶爾有幾個小販挎著籃子賣饃、賣豌豆糕,籃子上罩著網子,網子綁在籃子邊,只留手掌大小的出口,防備餓極了的人上前搶。幾個飢餓的人跟隨在賣饃人的後頭,聞饃的味道,越聞肚裡叫得越響。羅蓮珍默默念阿彌陀佛,願佛祖保佑,災荒早一天過去。一位賣“牛肉凍”的漢子從面前走過,她很好奇,不知道啥是牛肉凍。有人說,牛肉凍是用牛雜碎摻牛皮和洗肉的髒水在鍋裡煮,煮得像涼粉一樣,黑乎乎好似牛糞,蒼蠅追逐著嗡嗡叫,但為了活命還是有不少人買。有人見羅蓮珍沒有飢餓的菜黃色,走過來,壯著膽量問:“大姐,你家裡要幫工嗎?”

“不要。”

“大姐,不要工錢,管吃飯就中。”

羅蓮珍想,他們一定以為自己家是財主,就用莊稼人的口氣說:“莊稼都旱死了,還要幫工幹啥?”

“大姐,讓我去你家幹活吧,吃好吃賴不要緊,餓不死就中。”

不少人都圍過來,把羅蓮珍圍在中間,乞求說,幾天沒有吃東西了,可憐可憐吧。一雙雙飢餓而悲哀的眼睛望著羅蓮珍,羅蓮珍看不下去了,叫過那個賣牛肉凍的人,拿出買香炷的錢把一籃子牛肉凍都買下,讓他們吃。有吃的,人群裡彷彿響起炸雷,瘋狂地往這邊擠過來,拼命爭搶,有人填進嘴裡了,又被人摳出來,令人作嘔的牛肉凍味瀰漫在空中……羅蓮珍被撞得東倒西歪,靠在老榆樹上才停穩腳步,榆樹早沒皮了,上面白,下面黑,光溜溜的,她念聲阿彌陀佛,用剩下的錢買幾個饃,摞進人群裡,悄悄躲到一邊去了。

點天燈就要開始,人群再次騷動起來。

一位老太婆年輕守寡,好不容易把兒子拉扯大了,又被拉了壯丁,老太婆孤苦伶仃地生活。今年莊稼絕收,老太婆只好挖野菜,村子周圍的野菜挖光了,只能到更遠的山裡挖,老太婆沒力氣上山,就到小廟裡刮“觀音土”吃。觀音土也吃完了,老太婆幾天沒吃東西了,躺在床上等死。眼看要死的時候,門口出現一個皮包骨頭的小男孩,來討吃的,老太婆突然產生了罪惡的念頭,與其兩個人都餓死,不如讓一個人活下來。轉念又想,不行,但飢餓讓她心口疼得厲害,失去了理智,她下了狠心,殺掉小孩……飢餓已久的人對肉香特別敏感,有人去報告保長,保丁破門而入的時候,老太婆正在啃小孩腿老太婆被五花大綁地押上來了。點天燈是酷刑,一般在晚上進行,把人脫得一絲不掛,用麻布包起來,放在油裡浸透,吊起來,點著。為了警告災民,不讓人吃人的慘劇繼續發生,特意選在白天進行。沒有油,就用新近傳過來的洋油①浸泡。老太婆被吊著雙手拉上木杆,撕心裂肺的慘叫聲盤旋在集鎮上空。羅蓮珍透過密密麻麻的人群,看見了老太婆身子,佝僂多年的腰伸直了,升到一人多高的時候,有人舉著油燈點燃裹在身上的麻布,轟,通紅的火苗迅速膨脹成巨大火球,更加慘痛的叫聲響起來羅蓮珍渾身發冷,禁不住打個寒噤

回到山寨,羅蓮珍大病一場,昏迷了三天,胡話連篇。賽秦瓊找來師婆子②給她“抓魂”,在院子裡畫個圓圈,圓圈裡畫個“十”字,正午時分讓羅蓮珍站在裡面,面對太陽,師婆子拿著碗,碗裡裝滿芝麻,用布包著。師婆子嘟囔了一會兒,把芝麻碗在羅蓮珍的頭頂上晃晃,只剩下了半碗了,師婆子又把芝麻裝滿,嘟囔一會,鬼魂走了,羅蓮珍清醒了。兩天後,羅蓮珍給賽秦瓊商量,要在北宮放飯。賽秦瓊堅決不同意,山寨裡幾千人吃飯,災荒不知道持續多長哩。羅蓮珍說:“先幫助百姓渡過難關,眼下是夏天,不同於春荒,只要下雨就能補種莊稼,熱苗子莊稼長得快,一天一個樣,要不多長時間就有收成。”賽秦瓊說:“熱苗子莊稼也得跟上季節,莊稼還沒長成,天涼了,光長莊稼棵子①不結籽,還是沒東西吃。山寨裡萬一接濟不上,還不鬧翻天?”

“你不知道饑荒有多嚇人,人吃人了,你就沒一點同情心?”

“不是我沒有同情心,你想想,山寨和外面不一樣,弟兄們揹著罵名落草幹啥?不就是能吃飽穿暖嗎?要是吃不上飯,誰還待在山寨裡?”

“活人總不能讓尿憋死,弟兄們手裡有槍,沒有糧食吃可以打獵,秋天漫山遍野是野果野菜,杆子們年輕力壯還能餓死?”

賽秦瓊以為她光知道吃齋念佛,是地地道道本本分分的農家女人,沒想到心裡有主見,辦法多,“可是,這話咋對弟兄們說哩?只聽說過官府、財主放飯,從沒聽說過杆子放飯哩,救活再多人,頭上還不是頂著土匪的名聲?”

“阿彌陀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咱們少吃一碗飯,就能多救活好多人哩,功德無量。”

“放再多的飯,也摘不掉頭頂上的土匪帽子呀。”

“土匪咋了?土匪也有好壞之分,你是知道的,咱銅峰在百姓中威望高,你當大架子的功勞最大,百姓信得過你,把你當成大救星,四季紅、雷老漢、屈大板都是你給他們出的惡氣,他們打心眼兒裡感激你,對你比對縣太爺還信任哩。”

杆子裡的事,賽秦瓊有時候給四季紅說說,從沒給大夫人嘮叨過,誰知她是啞巴吃餃子——心中有數,當聽說百姓把他當成救星時,心裡一陣激動,他極其珍惜百姓對他的好感,要是在這次饑荒中放飯,百姓肯定會更敬重他,娘知道了一定更高興。轉念又想,不中,山寨裡要吃飯,弟兄們跟著自己出生入死不容易,要是沒有飯吃,咋對得起他們呀?“眼下百姓遭了罪,天天都有人餓死,你不能看著不管呀,你是他們的大救星哩……”大夫人聲音哽咽,點天燈的慘景和撕心裂肺的叫聲始終盤旋在腦海裡。稍稍停了片刻她接著說:“山寨裡存放糧食的山洞有好幾個,我去看過,下午我去問過引全梁,滿滿一山洞糧食,足夠山寨人馬吃一年,拿出一部分,救濟百姓,能救活多少人哪。”郎思啟戰亡後,賽秦瓊讓耿炎接替了引全梁。賽秦瓊仍然沉默不語。羅蓮珍十分著急,“到底中還是不中,說話呀,你可不是婆婆媽媽的人,今天咋了?”賽秦瓊說:“放飯不是小事,關係到山寨的生存,我一個人拿不定主意,到仁義堂裡讓大夥拿主意吧。”

“阿彌陀佛。”羅蓮珍暗暗祈求,但願大夥同意放飯。

北宮在山腳下,離曹老漢居住的銅山溝不遠,上中下元寺和清涼寺與南宮北宮合稱四寺二宮,南北二宮原先規模較大,如今南宮沒有了,北宮還有幾間大殿,神像倒塌,破爛不堪,放飯使沉寂許久的北宮再次熱鬧起來,成為方圓幾十裡的中心。當生存嚴峻的時候,人往往變得難以琢磨,變得冷漠,甚至仇恨,在通往北宮的道路上,不時有人突然倒下去爬不起來了,旁人視而不見,就像看見樹葉落下來一樣,不會驚訝和恐慌。幾乎耗盡全身力氣的災民,好不容易到了北宮,看見真有放飯的,捧著粗瓷大碗,一窩蜂地跑向大鍋,你爭我搶,不肯相讓。羅蓮珍大聲吆喝讓排隊,每人都能吃上飯,但沒人理會,場面亂七八糟。羅蓮珍揮舞著黃銅勺子喊破嗓子沒一點用,要不是在鍋前攔上木杆,有人要被擠進滾燙的熱鍋裡。耿炎看不過去了,跳到大石頭上,大聲吆喝讓排隊,但沒人聽,他氣得直罵,抽出花帽子對天放一槍,場面立即靜下來,“排隊,排隊,誰不排隊我點了他!”災民見他發火了,沒人敢挪動腳步,愣愣地站在原地,真應了那句話,杆子喜怒無常,說發火就發火,說殺人就殺人。“排隊!”耿炎厲聲大喝。災民很聽話地站成一排。“我們大架子大發慈悲,設場放飯,你們鬧哄哄,像瘋狗,怎麼放飯?再亂下去收傢伙,滾蛋!”羅蓮珍從背後扯耿炎的衣襟,“震住場面就中了,他們老實巴交,沒見過這陣勢,別嚇著他們。”耿炎衝大夫人笑笑,“震住了他們很聽話,震不住就無法無天,不能給他們好臉子。”

羅蓮珍為災民盛飯,伸到面前的碗有大有小,為了讓每人都能吃上飯,她吩咐盛飯的堂將,不管碗大碗小都盛兩勺,不偏不向。飯是由小谷、雜糧熬成的糊塗,對於災民來說,這是平生最好最香甜的飯。一些孝順的人得到放飯,先捧回去給體力衰弱的老人孩子吃,回頭再去排隊。羅蓮珍正為災民盛飯,扭頭見四季紅站在身後,正眯眯地笑哩,她嘆口氣,這鬼丫頭,不吭不哈自己跑來了。四季紅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上清涼寺危險,賽秦瓊把仁義堂旁邊的小房子騰出來,讓她和大夫人住。前幾天,她聽說要放飯,高興得像孩子一樣,非要跟大夫人下山,大夫人瞅瞅她撅得老高的肚子,不敢答應,那裡面是賽秦瓊的命根子,萬一有個閃失,擔待不起。四季紅向大夫人求情好多次,就差跪下磕頭了,羅蓮珍還是不同意,她索性不求了,等大夫人走後,偷偷溜下山。羅蓮珍剜一眼四季紅,沒好氣地說:“誰讓你來的?”四季紅仰臉望著半空,一隻腳踏實一隻腳虛點,晃幾下腿,得意揚揚,“你管不住,又不是你讓來的。”羅蓮珍往前走兩步,壓低聲音說:“鬼丫頭,不用你逞能,沒事都好,有事了我也脫不掉干係。去,回去,這兒人多事雜,你這臉蛋長恁好看,弄不好就生出事哩。”“哼,誰敢?不識字摸摸招牌!”四季紅兩眼瞪圓,摸摸屁股後別的花帽子,“別忘了,我可是一顆瓤的大徒弟。”

一個年輕漢子敲打著碗催促大夫人盛飯。“他媽的,放飯還得受你的氣?我看你是活膩了?”坐在鍋臺後面抽悶煙的雙勝,對放飯很不滿意,賽秦瓊派他來壓陣勢,他窩了一肚子氣,站起來拔出花帽子就要對那人開槍。那人見勢頭不對,扔掉碗拔腿就跑,耿炎對著他的背影喊,快回來,給你盛飯。那人不敢回頭,跑得無影無蹤了。雙勝哈哈大笑,“他媽的,別說是飯,就是給他弄十斤牛肉他也不敢來吃,哈哈。”羅蓮珍不讓雙勝撒野,雙勝把花帽子別到腰後,“他媽的,今天老子心情好,不跟他計較。”四季紅鄙夷地瞟一眼雙勝,“你就會對他們厲害,算啥本事?”羅蓮珍瞪一眼四季紅,責怪說:“看你,還是麥秸火脾氣,一點就著,人家雙勝也是為咱好。”四季紅噘噘嘴,做個鬼臉。羅蓮珍說:“你呀,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雙勝兄弟,別生氣,她就是這樣子,都二十好幾的人了,還像個孩子,說變臉就變臉。”雙勝乾笑兩聲,沒說話。朗山會戰沒有讓雙勝參加,憋在山寨裡急壞了,會戰後他幾次請戰,帶領堂將下山搶回不少糧食,有了功勞,說話硬實起來。會戰中碎了幾個頭目,一顆瓤投奔竹溝,小白鶴升為二架子,賽秦瓊知道雙勝有能耐,想提拔他當三架子,大夥都反對,說雙勝有能耐不假,但這人反覆無常,不可靠,杆子最痛恨晃門子,賽秦瓊不好一意孤行,只好讓雙勝頂替空中飄,當了八柱的最後一柱引全柱。雙勝打起仗來沒說的,管直,勇猛,不怕碎,眼下委身於銅峰,人單勢孤,不得不收斂傲氣。

給災民盛飯有居高臨下的感覺,四季紅覺得好玩,上前捉住羅蓮珍手裡的黃銅勺,要為災民盛飯。羅蓮珍不敢讓她伸手,爭執幾個來回,四季紅一趔趄差點摔倒,嚇得羅蓮珍心都快蹦出來了,只好把勺子遞給她。四季紅接過勺子,走到大鍋前笑容可掬地為災民舀湯。四季紅漂亮的長相,把男災民的魂都快勾走了,但不敢看,只是遠遠地瞄一眼。大鍋是山寨裡做飯用的鍋,鍋口有一庹寬,熱湯呼呼冒氣,羅蓮珍生怕四季紅站不穩栽進鍋裡,站在她身後不離左右。過了一會,羅蓮珍把四季紅拉到一邊說:“好了,姑奶奶,你幹活比我幹還累,你還是坐一邊歇著吧。”四季紅朝羅蓮珍笑笑,滿足地到一邊去了。

很久沒有吃飽肚子的災民,這晚睡得很踏實,極度的疲乏和極度的滿足掛在每個人臉上。饑民太多,北宮住不下,院子裡外躺滿了人,作為放飯的主角,羅蓮珍還有很多事要做。她沒有回山寨,就近住在下元寺,在佛祖面前敬上香,閉上眼睛,於煙霧繚繞中敲響木魚默默誦經,誦完《地藏經》又誦《大悲咒》,誦完了長嘆一聲,師父要是活著,一定會對她的善行大加讚賞。昏黃的油燈下,羅蓮珍陷入了沉思……放飯的想法在仁義堂裡遭到了大部分人反對,以小能人為首的一方堅決反對,他說旱災不知道持續到啥時候,縱使山寨裡有堆積如山的糧食,也不夠救濟災民,再說大批饑民來到山寨,對山寨構成嚴重威脅,災民太多,官府還不管哩,咱管他們幹啥?以字匠為首的少數人同意放飯,近幾年山寨裡存了不少糧食,與其堆在山洞裡黴爛不如拿出一部分放飯,擴大銅峰的影響。坐在窗外蒲團上唸經的羅蓮珍,靜不下心,對字匠的話聽得清清楚楚。爭論許久沒有結果,雙方誰也說服不了誰,賽秦瓊想出一個辦法,從糧草谷裡撥出一部分陳糧救濟災民,一旦吃完,不再放飯。羅蓮珍聽到這裡,念一聲阿彌陀佛,走一步說一步吧,沒有糧食再說。小能人向賽秦瓊建議,派人散佈在北宮周圍,讓耿炎和雙勝在現場監督震懾災民,嚴防饑民鬧事,饑民只能在北宮附近,下元寺以上不許上,嚴把山寨各個關口,以防不測,只要災民敢違反,立即打死。

饑民太多,山寨裡撥給的糧食有限,要不多久就會吃光,這是羅蓮珍最大的心病,她緊閉雙眼,緩緩敲木魚,翻來覆去掂量放飯到底能持續多久,用啥辦法才能使放飯持續更長。作為放飯的主角,百十個堂將看著她,幾千名饑民盼望著她,她必須拿定主意,她翻來覆去地想,沒有想出更好的辦法,希望佛祖指點迷津。忽然,她心中一亮,有辦法了,木魚槌輕輕敲到另一只手上,就這麼做。

第二天,一個傳聞在饑民中傳播開來,每人交納一籃野菜,可得到兩碗放飯。饑民能理解大夫人的想法,銅峰是仁義杆子,在嚴重饑荒面前撥出糧食拯救饑民,著實難得;另一部分饑民偷偷發牢騷,說銅峰放飯是藉機換得好名聲。饑民們挖來的野菜與糧食一起煮,可以少用糧食,救助更多災民,持續更長時間,是萬全之策。饑民們對付飢餓有很多經驗,他們把枯死的嫩包穀芯切碎,拌進粥裡熬,也能充當野菜。

唐老道的到來在杆子和饑民中引起了轟動。朗山會戰後,唐老道回到白茅垛,法玩和任康的離去對他震動極大,國難當頭,不能再閉門修道了,要用自己的醫術為浴血奮戰的抗日將士療傷,不分黨派,不分貧富,不分匪民,只要不當二狗子,都要竭盡全力救治。聽說竹溝那邊抗日運動開展得有聲有色,他決定去看看,用醫術為抗日將士解除病痛。

唐老道帶著玄靜去了竹溝。竹溝一帶正流行瘧疾,不久前又從前線運回一批傷員,國民黨對竹溝實行封鎖,藥品不容易買到,醫療器械匱乏,軍醫處長急得寢食不安,正在這時,唐老道來了。唐老道用自己研製的百草膏、見風好治好了很多傷員,用血甲泡陳醋治療瘧疾,效果顯著,剎住了瘧疾流行的勢頭。一位叫胡服的領導接見了他。聽說胡服是竹溝的大官兒,不過唐老道沒有看出他哪地方像官,和普通士兵一樣,穿著帶補丁的土灰布軍裝,唯一不同的是,上口袋裡別一支黑鋼筆,像有學問的人。胡服和百姓一樣稱唐老道為唐神仙,把他讓到上座,親自捧過熱茶遞過去,得知唐神仙先前曾是義和團的副首領,更是肅然起敬,稱讚他是老英雄……二十多年後,紅衛兵衝上白茅垛祖師廟要唐老道交代罪行時,唐老道才知道胡服就是國家主席劉少奇。

芮天放護送曲靜幽來到竹溝,唐老道治好了曲靜幽的傷。曲靜幽開始了新的生活,恢復本名韓秀雯,沒有人知道她曾是名妓曲靜幽。竹溝對她來說熟悉又陌生,自從宋鎖介紹她走上革命道路,竹溝在她心裡便烙下了深刻印象。她醒來後發現躺在茅草屋裡,有位小夥子告訴她這就是竹溝,來看她的人擠滿一屋子人,問長問短,要她保養好身體。韓秀雯疲憊極了,懶得睜眼,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時,強打精神睜眼,是石柱,她鼻子發酸,兩行熱淚奪眶而出……在坎坷的人生道路上,韓秀雯一天天變得堅強,一天天寡言少語了。靜下來後,她看看滿身傷疤,摸摸臉上的傷痕,憂傷襲上心頭,身上還好說,臉上的疤痕肯定治不好,再不會有美麗容貌了。不過她的擔心沒有持續太久,唐老道用高超醫術治癒了她臉上的疤痕。

芮天放一見唐老道,禁不住叫出聲,“唐神仙。”

唐老道捋捋雪白的鬍鬚,“小家夥,你認識我?”

“誰不認識大名鼎鼎的唐神仙?”

“你在哪裡見過我?”

“銅峰。”

“喔,銅峰?”

“朗山會戰前你去銅峰,他們沒讓你上戰場。”

“哦,你也是銅峰來的?”

“嗯。”

“你咋來到這裡的?”

“說起來話長,不過,按輩分我得叫你太爺哩?”

“不用恁麼囉嗦,叫我爺就中了,我不老也把我叫老了。”

“不,必須叫太爺。”

“你這個小家夥有意思,不過是個稱呼,你叫我聲大伯我也不能打你一頓呀,不過嘛,你年輕有力氣,我可打不過你喲。”

“你想錯了,是論輩分不是論年紀。”

唐老道重新打量芮天放,想不起來這個小夥子是哪門子親戚,他出家多年,很少過問俗世雜事,很多親戚認識他,他不認識人家,“這——這是從哪兒論起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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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鶴是我叔,是唐太極的大徒弟……”

“哦——怪不得哩,你叫我太爺也中,是姓何的嫁給姓鄭的,鄭何氏(正合適)。沒聽說銅峰杆子投奔竹溝,你咋到這裡了?”

芮天放把遭遇大致講一遍,躺在一邊的韓秀雯從二人的談話中得知,小夥子叫芮天放,原是銅峰的杆子,但不知道他為啥叫自己姑,這個謎底直到“竹溝慘案”後、逃到松柏山打游擊時才揭開。

二人正談論得熱烈,禹殿文進來了,“爺,你啥時候來的,我前幾天出外執行任務,剛回來,聽說你來了,連三趕四來看你,你老人家身體還硬朗呀。”

“咋,嫌我活得長,想讓我早點翹蹄子①?”

“哈哈,爺還是好開玩笑,你老人家能活一百歲哩。”

“活一百歲,那不成老妖精了?”

“你是神仙,可不是妖精。”幾十年後從地委副委書記位置上退下來的禹殿文,重遊當年打游擊的白茅垛,得知唐老道還活著,已經一百一十多歲了,驚喜若狂,特意去祖師廟看望他。

韓秀雯聽見禹殿文的聲音有點耳熟,想不起來是誰,也懶得抬頭看,直到幾年後再次相見,她才認出來是和邱林青一同去染坊的同伴。

寒暄過後,禹殿文招呼芮天放,對於他來到竹溝,同樣表現出極大的好奇心,把他拉到一邊說:“我師兄感情太專一了,為了韓秀雯,誤入杆子,改變了命運。咳,韓秀雯要是知道師兄的一片苦心,一定會感激不盡。”芮天放壓低聲音說:“屋裡躺的就是韓秀雯。”禹殿文驚訝地問,“韓秀雯?真的?”芮天放把經過簡略地說一遍。禹殿文從視窗望進去,見躺在床上的女人滿臉憔悴,毫無生氣,沒有看出沘水縣風采照人的韓秀雯,也沒有看出驛馬鎮漂亮動人的曲靜幽,眼前的女人與韓秀雯或者曲靜幽都無法聯絡到一起芮天放想到了二架子,問咋沒見到一顆瓤?禹殿文說,他還是那脾氣,喜歡獨來獨往,在南面龍窩溝訓練遊擊隊員,他訓練出來的遊擊隊員個個是神槍手,殺賴毛立了大功,為此,還受到胡服的接見,在竹溝名氣可響亮哩。

“一顆瓤?是不是銅峰騎驢的那個一顆瓤?”唐老道問。

“不是他是誰?”

“原來是這小子,他在白茅垛偷了人家純種沘水驢,那家人全靠這頭驢種地,丟了驢沒法種地,尋死覓活,多虧我給他家送頭牛,才救了那家人的命。”唐老道說。

“太爺,你喂的有牛?”

“我一個出家人哪有牛?給一個財主看病,治好病不要錢只要牛,我是拆東牆補西牆,要了財主的東西,再幫濟窮苦人,一顆瓤扒的窟窿我替他填上了,呵呵。”

“你替他填了窟窿他還不知道哩。”禹殿文說,“他這人冷得像塊冰,天天板著臉,一天不說幾句話,學員都怕他。”

“哦,那他咋到這裡來了?”

芮天放搶先說:“他的救命恩人剃頭嫂寫了一封信,他就來了。”

“剃頭嫂?她咋叫這麼個名字哩?”

“她丈夫是剃頭的,別人就叫她剃頭嫂。”

“剃頭嫂,應該叫殺頭嫂,殺賴毛的頭,呵呵。”唐老道說。

禹殿文說:“這裡沒人叫她剃頭嫂,都叫她淑雲姐,她待人和氣,現在是八團留守處教導大隊婦女生產隊長,別人叫她敬隊長,是山溝裡婦女學習的榜樣。”

十幾天後,唐老道要離開了,王老漢想讓他留下來,他不願意,想用自己的一技之長為更多的人治病療傷。挽留不住唐老道,王老漢只好依依不捨地送唐老道走,眾人把他送出西寨門,才停下腳。

聽說百秩衝正放飯,唐老道帶領徒弟玄靜直奔百秩衝。桂善人和另外兩家富戶合夥設飯場,一替一天輪流放飯。每輪到桂善人放飯,他一天準備十笸籮糧食,熬成糊塗發放,每天來吃放飯的饑民達千人。桂善人怕接濟不上,提前用太平車從岳父家拉來幾車雜糧,預存起來。桂善人還騰出幾間房子讓饑民安身,見有些災民衣不蔽體,又從家中拿出舊衣服施捨。饑民感激涕零,災荒過後,百姓們自發地在百秩衝古道東側為他樹碑,請一位老秀才撰寫碑文,高度贊揚其德行。“文革”中,紅衛兵鬥爭桂善人的兒子,說他家是大地主,不剝削窮人哪有糧食放飯?這塊碑就是鐵證。桂善人的兒子被鬥得死去活來,上吊了。

災年吃不飽飯,百姓身體虛弱,抵抗力差,傷寒、麻疹、腦炎、瘧疾等病流行,很多人扛不過去,死了。聽說神醫唐老道來了,桂善人彷彿看到了救星,念唐老道年紀大,一路奔波,想讓他歇息兩天,唐老道說病不等人,當天就在飯場支起大鍋,煎熬湯藥,為百姓治病。唐老道不倚老賣老,說話和氣,喜歡開玩笑,如老頑童,見到仰慕的唐神仙,不少人都緊張,但唐老道幾句玩笑話就把人逗笑了。百姓都恭恭敬敬地叫他唐神仙,他不喜歡別人叫他神仙,讓人直呼唐老道,百姓叫不出口,依舊叫他唐神仙。

劉黃氏聽說唐神仙來了,在兒子的攙扶下看望他。桂善人向唐老道介紹說,這是賽秦瓊的老孃,唐老道立即起身深施一禮。劉黃氏慌忙站起來連說不敢當,不敢當,哪敢受唐神仙的禮?唐老道說:“大妹子受之無愧,你的兒子賽秦瓊挑頭義舉,殺賴毛為百姓除害,你有這樣的兒子,受貧道拜一拜無愧呀。”

“唐神仙過獎了,他是杆子,幹不成個啥事,你這是挖苦我吧?”

“不,我是真心話。”唐老道一本正經地說,“當杆子咋了?賽秦瓊雖是杆子,國難當頭,拔刀而起殺賴毛,了不起呀!”

“他幹那點事不算啥,比起你當年鬧義和團差遠了。”

“大妹子說得不對,應該說我比他差遠了,那時候鬧義和團不過是打外國傳教士,傳教士沒有部隊沒有槍炮,東洋鬼子可不一樣,有槍有炮有隊伍,比傳教士更殘忍更狠毒,賽秦瓊敢帶領人打他們,真了不起可不是假了不起。”

聽到唐神仙讚揚劉恩典,劉黃氏激動得說不出話,連人人敬仰的唐神仙都稱讚兒子,可見兒子在外面的確做了大事,她紫棠色的臉上微微發熱,難以抑制內心的喜悅。在百秩衝焚燒賴毛的大皮靴後,讓她在這個禮儀之鄉露了臉,興奮得兩三夜沒睡著,經桂善人解釋她才弄清楚,兒子是朗山會戰的發起人,給娘增了光,給百秩衝增了光,百秩衝流傳的眾多瞎話兒中,以後也許會有兒子的瞎話,那將是劉家的榮耀啊。劉黃氏不好意思地說:“恩典從小就淘氣,上山當杆子差點把我氣死,這次不過是將功抵過罷了,算不上啥功勞,你別逞①他,一逞他不知道哪個腳趾頭朝前了。”

“哈哈,話可不能這麼說,他也不是三兩歲的孩子了,能分出來好歹,在這方圓百里提起賽秦瓊,誰都知道他是個大好人,他帶頭打賴毛,比那些吃皇糧不替百姓撐腰的傢伙強百倍。大妹子,你不出門不知道,眼下的世道可不比從前了,好人變成了壞人,壞人變成了好人,要不是這半年腿腳跑得勤,我也弄糊塗了。”

“還是嚴些好,別把他逞壞了。”

“他都幾十歲的人了,知道好歹,別老把他拴在褲腰帶上。”

“唉,兒大不由娘呀,他想咋闖蕩就咋闖蕩吧。”

“哎,對了,大妹子,要說起來,咱還有親戚哩。”

劉黃氏不知道這話從何說起,唐老道故意賣關子,劉黃氏連問幾遍,唐老道才說,賽秦瓊和唐太極是窩鞋底子的弟兄,他是唐太極的親叔。劉黃氏說,有你這門子親戚,我們劉家跟著沾光啊。

疫情控制住了,唐老道聽說銅峰放飯,興奮地來到劉家,“大妹子,我說賽秦瓊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吧,你還不信,從古到今聽說過官府放飯、善人放飯,沒聽說過杆子放飯,你兒子又做善事了。”

劉黃氏聽說銅峰放飯的事,激動得像個孩子似的,但她故意裝作懷疑的樣子說:“眼見為實,沒見不一定是真的吧?”

“咋不是真的?有幾個路過的人還在那裡吃過放飯哩。”

劉黃氏閉上眼,默默唸佛。

“我要去銅峰飯場為百姓看病,大妹子有啥話要捎給兒子嗎?”

“沒有啥說的,我也想開了,以後的路還得讓他自己走,我說再多也沒有用。”

“哎,這就對了,你留口氣暖暖肚子,讓他自己鬧騰去吧。”

“嗯,我明白了。”劉黃氏忽然想起一件事,“老神仙,有樣東西你捎給他,中不中?”

“中,大妹子說出來了,我咋敢不捎哩?我要是不捎,大妹子還不揪我的鬍子?不過,咱有話在先,可別捎金貴東西啊,要是金磚,我可要打拐②了,呵呵。”

“不怕你打拐,把我這家賣了,也不值一塊金磚。不捎金貴東西,是個破罐子。”

“破罐子?裡面藏的啥寶貴東西呀?”

劉黃氏拿出那個裝黃豆的罈子,捧起來,遞給唐老道。兒子走後,劉黃氏天天想兒子,以前想兒子是偷偷想,現在想兒子是不好意思,怕人笑話,兒子要幹大事,她不能拖後腿,決定把罐子送給兒子,讓他不要想家想娘,一心一意打賴毛。唐老道接過罈子看看,罈子蓋用泥土封住,搖搖裡面呼啦呼啦響,不便多問,“大妹子,還有啥話要捎嗎?”

“他看見這罈子就知道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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