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被圍困眾好漢死傷慘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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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匠反水了。”有人慌慌張張地跑去報告,賽秦瓊平靜地說:“字匠沒有反水,他再也回不來了。”

四季紅快生了,肚子疼得要命,聲聲揪住賽秦瓊的心,他急得團團轉,插不上手,不如下到三天門察看情況。

雪越下越大,漫天飛舞,天地白茫茫。雪深到膝蓋,四天門下邊的魚脊樑像抹油一樣滑,他拉著垂下的綆繩,蹲下身子一點一點往下滑。下到三天門,小白鶴陪他沿寨牆巡視,察看山寨防禦情況。二天門失守後,小白鶴絲毫不敢馬虎,日夜巡防,給杆子們鼓勁。三道寨牆平時無人把守,沒有搭建更房,天寒地凍,杆子們在寨牆後邊趴伏一會,凍得受不了,站起來跺跺腳,跑一圈。賽秦瓊讓他們勤換哨,隔一會到屋裡暖和暖和。杆子說,咱冷跳子更冷,有我們在,別想攻上三天門。賽秦瓊感激地說,拜託了。一個堂將弓腰抖顫,吹出白呼呼的熱氣暖手,賽秦瓊走上前關切地問:“冷吧,進屋裡吧。”

那個堂將激動地說:“不,不冷,等、等一會就換崗了。”賽秦瓊抓住他的手看看,手背腫脹如氣蛤蟆,明晃晃、韭菜葉寬的裂口裡露出紅彤彤的肉,心裡一陣難受,“看你的手凍成啥樣子了,回屋去吧。”

“一開克就忘記冷了。”

“這會沒事,你先回去暖和暖和。”

“不用,快換崗了。”

“去吧。”賽秦瓊心疼地拍拍他的肩膀。

“有大架子這句話,我凍碎也心甘情願。”

賽秦瓊心裡熱烘烘,“你在山寨裡幾年了?”

“七年。”

“哦。”也是老資格了,賽秦瓊竟然對他沒印象,感覺慚愧,“你叫啥名字?”

高明搶上前說:“他叫井方。”

“井方,方井——井都是圓的,誰見過方井哩?”

杆子們被逗樂了,氣氛輕鬆起來,大夥紛紛圍過來,聽大架子說笑。

“你爹給你起這樣的名字,倒有意思,含意深著哩。”賽秦瓊聯想到《論語》裡的話,句句道理深刻,越咀嚼越有味道,字匠去了,以後沒人講《論語》了,連半部《論語》還沒學會哩。

“我爹是個大老粗,不識字,起不好名字,又請不起先生,長到三四歲還沒有大名,一直叫我狗甩……”都知道賤名好活命,不過大夥還是憋不住笑了,狗身上能甩的一樣是尾巴,還有一樣是公狗下面的傢伙。井方被笑得不好意思,把手揣進袖筒裡,“這名字不好聽,聽習慣了也就順耳了。後來,東家不知道發啥pi眼瘋了,提前給我爹發了工錢,還多發兩袋子紅薯,爹高興,破例讓娘炒個雞蛋,打壺酒喝,見我眼巴巴地坐在旁邊,就讓我喝兩口。娘過來說,孩子大了得起個大名,叫狗甩不中聽。爹喝得醉醺醺的,見桌子是方的,就說叫方桌吧,方桌上有酒有菜有吃有喝,長大了不餓肚皮。娘笑了,誰見過這樣起名字的,叫井方桌?還說有吃有喝,叫井圓桌井八仙桌不是更吃不完哩?爹眯縫著醉眼說,那就叫井方吧,娘說,哎,這個名字聽起來不錯哩,打那以後我就叫井方了。”

高明說:“你小子的名字是這麼來的呀。”

賽秦瓊說:“井明明是圓的,偏偏用‘方’字,乍一聽以為你出身大戶,特意請先生給你起的名字,含意深刻,沒想到你是窮苦人家出身。”

井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家裡還有啥人?”

“爹早不在人世了,前年娘也不在了,只剩下我光棍一個。”

“娘碎的時候你沒回去?”

“當時我不知道,後來有人捎信,我沒顧上回去。”井方想起那次在上元寺後面報廟,幸虧被小能人撞見,要是黑彪知道就厲害了。

“等明年清明,回去給娘燒把紙,送點錢,儘儘孝心。”

井方感激地望一眼大架子。

“打退跳子了,大夥輪流回去盡孝心,別讓家人掛念。”賽秦瓊心裡沒底,不知道這些好兄弟還能不能活著回去。

雪下得更緊了,蘿蔔片大的雪花鋪天蓋地飄拂下來,天地銀白。小白鶴陪賽秦瓊繼續巡視,憂心忡忡地說:“看樣子張旺才下決心了,咱得想個對策。”賽秦瓊停下腳步,一臉愁容地說:“是得想個主意。”

“張旺才這小子是屬瘋狗的。”

“我看,沒有啥好辦法,四周圍得鐵桶一樣,打陣地戰不是咱的長處。”

“能不能揚長避短?”

“咋揚長避短哩?”

“搬救兵,從後面打張旺才,前後夾擊。”

“搬救兵?到哪裡搬救兵?”

“找樂山虎中不中?”

“嗐,先前紅火的時候,一聲號令各個山頭都響應,眼下勢力不如從前了,各山寨只顧保全自己,誰願意響應?我琢磨,樂山虎不會出兵。”

“憑你和他多年的交情,他不會不出手相救。”

“難說呀,人心隔肚皮,他會拿雞蛋往石頭上碰?”

“中不中試試看,義舉時派人和他聯絡,他沒含糊,親自帶大隊人馬來參加,這回咱們遇到難處,他不會袖手旁觀。”

“唉,你不知道,這是有原因哩。”賽秦瓊望著遠處白茫茫的山峰,“賴毛在杆子地盤上殺人放火,耽誤他的事,他不能不出手。再說了,他是總瓢把子,各方勢力都參戰了,他要不去以後沒人服他。他穩坐大架子幾十年,就是因為他眼皮活,能看出門道。義舉以後,在他的地盤上百姓把他當神供,以前對他懷恨在心的大財主也把他當成救星,時常送糧食衣服,仰仗他打退賴毛,不受欺侮。打張旺才沒有一點好處,他不會幹傻事。”

“這話不假,可他該知道唇亡齒寒的道理,萬一張旺才把咱收拾了,下一個就是樂山,他不能不想想。”

“嗐,死馬當成活馬醫,只能試試了。要是小能人在就好了,他的主意多,興許還能想出辦法。”

“大架子,今晚我從寨牆裡下去,到樂山走一趟。”小白鶴站在凸起的雪堆上,頭髮和眉毛上掛住雪花,凜冽的寒風掀起他的衣襟,露出裡面乾淨的白布褂。

賽秦瓊看見孤零零的小白鶴,悲哀襲上心頭。他一家人被賴毛殺害,師父被人暗算,心上人下落不明,心裡多難受呀,打掉牙往肚裡咽,不輕易對人訴苦,是條鐵打的漢子。唉,局紅的時候身邊炮頭眾多,戰將如雲,如今大頭領走的走,亡的亡,只剩下小白鶴了,不由得心疼他,“這幾天你沒歇息好,別去了,派堂將去吧。”

“派堂將去不合適,樂山虎不知道咱這兒有多危急,我看還是派個頭領去合適。”

當晚,東南風帶領幾位得力堂將趁黑溜下山寨,逃過重重包圍到達樂山。樂山虎倒也爽快,立即讓二架子震天雷帶領幾百人去解圍。誰知,樂山虎私下裡叮囑震天雷,讓他見機行事,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跑,萬不可拼死力強攻。雪下得更大了,萬山白茫茫,辨不清方向,看不清道路,震天雷帶領人馬有意放慢速度,拖延時間,又摸迷了路,三天後才到銅峰腳下,此時,山寨已被攻破,跳子正在後撤,震天雷沒放一槍又返回樂山去了。東南風被矇在鼓裡,見樂山人馬頂風冒雪忍飢受凍增援,雖沒有解圍,也算盡力了,萬分感激,他無處可去,只好在樂山落腳。銅峰杆子被消滅後,樂山成為沘水最大的一股杆子,傷亡慘重的張旺才無力剿殺,樂山虎繼續盤踞樂山,直到劉鄧大軍從大別山下來西征,才率領山寨人馬投降,整編後編入了解放軍。

賽秦瓊和小白鶴正在商量對策,一個堂將跑過來遞上海葉子,說是山下送來的,讓大架子親自過目。賽秦瓊開啟海葉子粗粗掃一眼,急忙問:“送信人哩?”堂將說海葉子是綁在箭上射上來的。賽秦瓊把信撕碎,狠狠摔到地上,紙片隨強勁的寒風飄下山去,“日你八輩張旺才,你個龜孫,我剝你的皮喝你的血!”賽秦瓊跌跌撞撞跑向寨牆,伸頭向小銅峰上張望,漫天大雪飄舞得如碩大的布簾,看不見。

“娘。”賽秦瓊大叫一聲,差點栽倒,小白鶴連忙上前扶著。大架子經過的大風大浪太多了,從沒見過他氣成這樣,眾人不敢問,默默地守候在身邊。過了一會,賽秦瓊咬牙切齒地罵道,張旺才,你他媽的太卑鄙了!他強忍悲痛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到寨牆邊,尋找到眺望小銅峰的角度,樹枝、岩石和雪花遮擋住視線,啥也看不見……突然,他發瘋一般往山頂跑去。

小白鶴擔心說:“石猴子,快,跟上去!”石猴子帶幾個人追上去,緊緊護持著大架子。

這時山下響起激烈的槍聲,跳子又一次攻山了。

桂善人被賴毛殺害以後,劉黃氏大病一場,提不起精神,丟三落四,有時候連孫子鐵鎖的名字也想不起來。桂善人對劉家的恩情太大了,沒有他伸手相助他們孤兒寡母也許活不到今天,時不時她眼前就出現桂兄弟的身影,她嘆口氣說,嗐,好人不長壽呀。桂善人被害後,村民們議論紛紛,家家都受過桂善人的恩情,百秩衝沉浸在悲痛和憤怒之中,有人說,應該替桂善人報仇。劉黃氏邁開小腳走到人群當中說,大夥都想為桂善人報仇,但咱們誰也沒殺過人,我思來想去,還是讓恩典帶人報仇,大夥看中不中?劉黃氏的話正是大夥想說的,老人家簡直成了百秩衝的活菩薩,在她的印象中,兒子能打布袋戰,能打朗山,也肯定能拿下據點。大家對老太太十分感激,投過欽敬的目光。劉黃氏臉上放出了光,近幾個月來她格外受人尊敬,這個想法更讓她露臉,她叫恩貴立馬去找二兒子。朗山會戰後,劉恩典成了百秩衝人心目中的大英雄,有些年輕人要跟隨劉恩典打賴毛,劉黃氏沒有讓他們去,杆子的名聲不好聽,正當人家不能走那條路。兩天後劉恩貴捎回來信兒說,恩典讓他們在家等訊息,一定為桂善人報仇。劉黃氏高興得合不攏嘴,又能在百秩衝人面前露臉了,兒子是英雄,她就是英雄的娘。

過了幾天沒見兒子回來報喜,劉黃氏坐不住了,開始胡思亂想,可能是賴毛的據點結實打不下來,就是吃敗仗也該回來說一聲呀,娘在鄉親們面前把你吹得跟關老爺似的,你可不能給娘丟面子呀。又等兩天還沒信兒,她開始往更糟糕的地方想,是不是兒子被賴毛打死了?每天她都到村口老柳樹下等候,希望兒子突然出現在面前,等了一天又一天,她的心涼了,暗暗埋怨,恩典哪恩典,你咋不託人捎個信兒哩?娘急死了。

下雪了,寒風刺骨,劉恩貴不讓娘再去村口,讓孫子孫女看著奶奶,劉黃氏只好老老實實待在家裡,想想兒子,想想桂善人,不住地嘆氣。堂屋裡生起一堆火,豆稈潮溼,煙霧瀰漫,燻得睜不開眼。烤了半個時辰,劉黃氏不讓續柴火了,今年秋莊稼收成不好,穰柴缺,不敢糟蹋。灰燼裡有些火星,鐵鎖拿塊紅薯埋進去烤,屋子裡充滿紅薯香氣,鐵鎖急不可耐地要扒出來吃,奶奶說還沒熟,再等一會才能吃。孫子饞得口水流出來,盯著埋紅薯的灰燼不眨眼。

隱約傳來馬蹄聲,劉黃氏側耳細聽,不是一匹馬是一群馬,一定是恩典回來了,只有他才能帶一隊人馬回百秩衝。哼,這小子,不敢不給我回信。劉黃氏存著氣,低下頭烤火。馬蹄聲越來越近了,迴旋在清冷空曠的莊子裡,馬蹄聲在院門外停下來,鐵鎖坐不住了,隔著門縫往外看看,跑過來說,奶,外面來了好多人,都騎著馬。奶裝作沒聽見,仍然低頭烤火,暗暗埋怨恩典,咋不早點回來報信兒呀,讓娘掛心。

那群人下了馬,推開院門進來,走到門口站住了。劉黃氏低頭看著忽明忽暗的火炭,暗暗罵道,你小子這時候才回來,有本事別回來呀。有人問,這可是劉恩典家?劉黃氏聽著不對勁,心揪緊了,轉念又想,也許是兒子派的人吧。她不再拿架子,站起來邁開小腳出門,門外站著十幾人,人高馬大,腰裡別著槍,肯定是兒子派來的人,“喲,來了,快,快進屋,外面多冷。”

“大娘,這是劉恩典家嗎?”

“是哩,是哩,快進屋烤烤吧,外面冷得很。”

“你是不是劉恩典的娘?”

“是哩,是哩,你們是銅峰來的?”

為首一個穿黑棉襖的低個子模稜兩可地嗯一聲。劉黃氏高興了,看樣子像是來報喜的,“據點端掉了?替桂善人報仇了?”黑棉襖又嗯一聲。“中,中,給桂善人報了仇就中,去了娘的一塊心病。”劉黃氏伸出扒火堆燻得黑黢黢的手,拉住黑棉襖說:“進屋吧,暖和暖和,到家了還客氣啥?”

“大娘,不進屋了,一會就得走。”

“你看看,恁外氣哩。”

“大娘,我們有急事,不進屋打攪了。”

“咦,恩典哩?”

“大架子讓我們接你去銅峰。”

“去銅峰?”

“嗯,享福去哩。”

“我不去,銅峰就是天堂我也不去。”劉黃氏不高興了,恩典知道我不沾銅峰的東西,咋會派人來接我哩?想想,覺得不對勁,“你們是哪兒來的?”

“哦,我們是銅峰的,奉大架子的命令接你老人家。”

“他咋不來?”

黑棉襖噎住了,支吾兩聲說,大娘,你的二媳婦快生了,他離不開,讓我們來接你,照料二夫人。劉黃氏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不來,要當爹了,婆母娘伺候媳婦坐月子是應該的,她不願意去銅峰,可是不能不伺候媳婦,不能不盡婆母娘的責任呀,不過還有蓮珍嗎,讓她伺候月子也中呀,她倔強地說:“你們給恩典說,我不去。”黑棉襖叫聲大娘,別難為他們,大娘不去他們交不了差,牛車在門外等著。這時劉黃氏才看見,馬群後面有輛牛車,用褐色老棉布搭了篷子,“你們給恩典說,我不去。”

“走吧,大娘,你不去大架子要怪罪我們哩。”

“要接讓他來接。”

“大娘,我們是當差的,別為難我們。”

“你們給恩典說,就說我說的,不去!”

“大娘,你看,下著大雪,我們大老遠跑一趟不容易,你就去吧。”

“你們回去吧,就說我不去。”

黑棉襖見劉黃氏堅決不答應,給手下人使個眼色,幾個人搶上前架起劉黃氏往外面走。劉黃氏一面掙扎一面罵,鐵鎖正捧著烤紅薯吃,見奶奶被人架走了,哭喊著追出來,黑棉襖抬腳把他踢倒在地。

賽秦瓊四肢並用往上爬,腦子昏昏沉沉,娘的身影一直在面前晃動。爬上山頂,賽秦瓊迫不及待地跑到清涼寺後牆朝小銅峰眺望,沒有了樹枝石頭的遮擋,豁然開朗了。對面山上站著一個人,穿黑衣服,看著像娘,仔細看看,的確是娘,黑衣好像那次小白鶴送去的狗皮襖。他連連大叫,娘,娘,眼淚止不住流下來,頭暈眼花,癱倒在雪地裡……他天天提心吊膽,怕有人打娘的主意,怕神就有鬼,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他呼天搶地,一聲接一聲叫娘,這是天意,報應啊,他賽秦瓊經常綁架別人,這次輪到別人綁架他的娘了,也讓他嚐嚐票子握在別人手裡的滋味……媽的,身為師長的張旺才竟然做出這樣的缺德事,比杆子還卑鄙無恥!娘啊,娘……石猴子幾個人默默地站在旁邊,不敢上前勸。過了一會,石猴子輕聲勸說,大架子起來吧,衣服溼透了。石猴子幾個人拉大架子,賽秦瓊掙脫,他目光呆滯,浮想聯翩,他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娘默默地數豆子寄託思念……他腦海裡浮現出令人心酸的景象:深更半夜,老人顫悠悠地彎下腰,從糧包裡摸出一顆豆子,塞進床下罐子裡,發一會呆,嘆一會氣,無可奈何地躺在床上睡下,其實睡不著,一直想著兒子……他不輕易對外人說家裡的事,只帶幾個貼心人去過百秩衝,生怕別人打家人的主意,嗐,想不到還是……近一段山寨裡事多,沒有抽出空閒去看娘,想等四季紅滿月後,帶領妻子兒子歡歡喜喜回家,給娘一個驚喜,沒想到……突然,他從地上爬起來往清涼寺跑去,踉踉蹌蹌,跌倒了幾次,不要命地衝進紫宵宮,不停地叫喊娘,娘。

四季紅這會疼得輕些了,歪在床頭握著勃郎寧手槍玩,見賽秦瓊連聲叫娘,驚奇地打量丈夫。賽秦瓊渾身是雪水,地上留下一串水印,不顧一切地撲到床上,伸手去靠牆角的床上抱罐子。接生婆見他莽撞,埋怨說,我的爺呀,慢點,被子溼了可咋弄哩。賽秦瓊溼漉漉的身子壓到大紅被子上,抱起罐子發呆。唐老道把罐子交給他,他明白娘的意思,不要掛念娘,好好打賴毛,娘的思念和叮囑都在這個罐子裡了……他把罐子放在床頭,想娘的時候就對著罐子出一會神,每天往罐子裡放一顆綠豆,娘放進豆子是對兒子的思念,兒子放進豆子是對娘的思念,幾個月來放進去的豆子連罐子底還沒埋住,娘卻攢了半罐子,可見娘的心懸得有多久了……他扯下紅綢被面,抱著罐子跑出門。

四季紅見他扯掉被面,很心疼,這是她嫁給賽秦瓊時,賽秦瓊讓人從最有名的王麻子綢緞莊買來的,是她最喜歡的嫁妝。四季紅見他急匆匆進來,急匆匆出去,不知道咋了,接生婆說,好像聽見他叫娘。娘?四季紅一驚,連忙坐起來,一股猛烈的疼痛從肚子裡竄出來,她強忍住邁開蹣跚的腳步跑出紫宵宮。接生婆跟了出來,嘟噥說,我的姑奶奶啊,下恁大的雪還往外跑,不要命了。四季紅站到丈夫身後,往小銅峰上張望,那個穿黑衣服的老婆就是婆母娘。她曾很多次問過娘的樣子,丈夫耐心地給她說娘長得啥樣,走路啥樣,個子多高,穿啥衣服,她努力想象婆母娘的樣子,站在對面山上的老婆就是丈夫的娘,她想象中的婆母,她很想見婆母,卻想不到會以這樣的方式見到。只能遠遠地看,不能走近親口叫一聲娘……她曾給丈夫說過多次,想去百秩衝為老人盡孝心,丈夫不讓她去,怕翻山越嶺累壞身子,答應她孩子滿月後一起回家,好好住幾天。她想,眼看可以回家看望婆母娘了,她嫌日子過得太慢,恨不得早點生孩子,早點滿月……她絕望地叫一聲,娘——

賽秦瓊正在用紅綢被面向娘揮舞,聽見四季紅叫娘,手裡的罐子差點掉到地上,“你,你咋跑出來了?回去!”

四季紅似乎沒有聽見,又叫一聲娘。賽秦瓊把罐子遞給石猴子,彎腰抱起四季紅,走回清涼寺。

北風颳得更緊了,雪花下得更稠密了,劉黃氏的身影被雪片遮擋住,慢慢模糊了。

劉黃氏被抬上小銅峰見到張師長才明白,那群人是正規軍。張師長很客氣地向劉黃氏說明請她來的目的,希望她能配合官軍剿滅杆子,如果賽秦瓊願意聽從她的勸說,帶領人馬繳械投降,他可以讓賽秦瓊當旅長,成為堂堂正正的軍官。劉黃氏聽說過國民黨和共產黨打來打去,分不清誰對誰錯,在她的印象中不管哪個黨都是打打殺殺,你爭我奪,對他們沒有好印象。這事要是擱在以前,興許還幫助官兵勸降兒子,但現在不一樣了,兒子聽娘的話,堅決打賴毛,為百姓做了很多好事善事,不管是杆子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只要打賴毛就是好人。她不懂政治,但明白一個樸素的道理,國民黨、共產黨、杆子、紅槍會之間打來打去,是窩裡鬥,好比弟兄幾個打,打得血頭血腦是家事,肉爛了還在鍋裡;賴毛來了就不一樣了,他們是外人,欺負到哥幾個頭上了,哥幾個再不擰成一股繩一致對外,讓人笑話,幫助外人打自己兄弟的傢伙是糊塗蛋,是敗家子,這樣的家遲早要敗。同樣的道理,賴毛是外人,他們打中國人,恩典打賴毛,你們來打恩典,不是給賴毛幫忙嗎?不是糊塗蛋敗家子嗎?你們打自己人,比二狗子好不到哪兒去,中國人都像你們一樣,國家離滅亡不遠了。恁多人來打自己人,要是去打賴毛該多厲害呀,你們眼下是敗家子,以後說不定還當二狗子哩,寧願讓兒子當杆子也不能當二狗子。劉黃氏不識字不懂得大道理,但從日常小事琢磨出來的道理自覺不會錯。

張師長見了劉黃氏很高興,如果老太太能說降兒子,一個人能抵得上千軍萬馬。

雪越下越大,雪花融化在劉黃氏頭上,浸溼了花白的頭髮,凜冽的北風一吹,禁不住打個寒噤。李副官讓人撐起黃油布傘,劉黃氏倔強地站到傘外面……對面白濛濛的山頂上出現幾個黑影,劉黃氏眼神不好,看不清,但憑感覺知道,有個人是恩典,恩典要是知道娘在這邊,不急瘋才怪哩。她一言不發,別讓兒子難受,娘老了,沒幾天活頭了,兒子的路還長,只要以後好好做人好好打賴毛就中。她怕兒子看見自己難受,往後退兩步,躲到石頭後面。張師長讓她向對面喊話,她不開口,張師長氣急敗壞,掏出槍威逼,她鐵了心,死活不開口,張師長舉起槍對天放一槍,怒吼道:“你喊不喊話?”

“不喊!”

“他媽的,你活膩了!”

“要殺要剮隨你便。”

“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喊還是不喊?”

“不喊!”

“他媽的!”張旺才惱羞成怒,舉槍磕在劉黃氏臉上。劉黃氏的嘴角流出鮮血,對住張旺才吐過去。張旺才氣急敗壞,準備開槍,李副官急忙把張師長拉到一邊,他出主意把賽秦瓊的娘弄來,本以為立了功,沒想到老太婆軟硬不吃,他十分惱火,耐著性子勸說老太太。老太太一句話不說,他氣惱地罵一聲,灰溜溜地走了。他讓士兵在二天門寨樓上喊話:賽秦瓊,你娘被我們押來了,再開槍,就拿你娘開刀。

官兵的炮火驟然響起來,三天門那邊鴉雀無聲,沒有還擊。官兵見上邊不敢開槍,明目張膽地進攻,一步步接近三天門,有的已經爬上一線天了,上邊依舊沒有動靜。劉黃氏從石頭後邊走出來,站到高處最顯眼的地方向對面招手。李副官見她招手,以為回心轉意了,命人把小紅旗遞給劉黃氏,讓她搖晃。劉黃氏接過紅旗扔進懸崖裡。張師長惡狠狠地拔出槍,李副官皮笑肉不笑地走上前,把上司拉到一邊,讓老太婆招手。

劉黃氏見對面山上有人揮舞紅布,肯定是兒子,她把狗皮棉襖脫下來,扯著衣領揮舞,狗皮襖在呼嘯的寒風裡高高飄舞,在雪花裡穿梭,遠遠望過去如一隻蒼鷹,盤旋於山巔。突然,蒼鷹凌空躍起,高高地飛起來,從山巔盤旋而下,撲向萬丈深淵,但是蒼鷹發出的聲音卻沒有墜入深淵,長久地迴盪在山間:恩——典——娘——走——了——

對面隱約傳來絕望的呼喊,娘——

天還沒有亮,四季紅疼得支撐不住了,叫喊聲變了音,堂將一個接一個下到三天門叫大架子,小白鶴三番五次催促,賽秦瓊才匆忙趕回清涼寺娘跳崖的一剎那,賽秦瓊背過氣去了,石猴子幾個人大呼小叫,幾位上年紀的堂將連忙掐人中,捏虎口,連連呼喊,賽秦瓊醒過來,聲嘶力竭地叫一聲,娘……幾個人要把他扶回清涼寺,他掙開了。有人跑上來說,跳子眼看快攻上寨牆了,咋辦?賽秦瓊從恍惚中回味過來,狂叫一聲,打,狠狠打!他站起來往三天門跑,到了三天門,他爬上寨牆,露出半截身子,狠命地射擊,堂將們急忙把他拉下來,按到寨牆後面。杆子們見賽秦瓊不要命地還擊,鬥志高漲,打退了進攻,跳子躲在石頭後面打冷槍。賽秦瓊換上長槍點射,點掉幾個膽大的官兵,沒有人敢露頭了。

接生婆在屋裡忙前忙後。羅蓮珍一夜沒睡,在南樓裡唸經,保佑四季紅平安度過鬼門關,保佑大夥少傷亡,期望跳子早點退去。幾天來,她熬紅了眼,念了無數遍經文,許了很多願,希望儘快結束互相殘殺。她默默念著經文,卻不能集中精力,時刻聽著外面的動靜,四季紅呼喊著婆母從屋裡衝出來的時候,她以為婆母娘來到了山寨,後來才弄清楚是在對面小銅峰,她知道看不清楚,沒有動身,繼續唸誦經文,為婆母娘禱告。她見過婆婆,很小的時候娘領她去趕集,見了劉恩典的娘,兩人說得很親熱,劉恩典的娘拉著她的手笑眯眯地看,看不夠,她感覺有些異樣,回家後孃說那是她未來的婆婆,她不知道啥叫婆婆,幾年後才明白,羞紅了臉。日子過得真快,轉眼二十多年了,記不清婆婆長啥樣了。賽秦瓊瘋狂叫娘的聲音傳來時,她心中驟然閃過不祥之兆,但沒想到娘會跳崖,會死得壯烈,直到許多年後,賽秦瓊和劉黃氏的種種傳說還在這一帶流傳,每次聽說,她都暗暗慨嘆,有那樣的娘才會有那樣的兒子。

最疼痛的時刻到來了,四季紅多想握著丈夫的手啊,但丈夫在外間裡,坐臥不安地來回走動,她的心似飛舞的雪花,輕飄飄沒有根基,不知道隨風落到何處,唯一可以轉移疼痛的辦法,就是握緊那把勃郎寧手槍。冷冰冰的手槍在四季紅手裡有股神奇力量,能給她安慰,能止痛。手槍裡沒有子彈,在最疼痛的那一刻,她觸到了枕頭下面的子彈,想壓上膛放一槍哇——伴隨著清脆的哭聲,一個生命來到了世上,男孩,正是賽秦瓊日思夜想的男孩。接生婆從裡屋出來報喜的時候,賽秦瓊還沒從失去娘的痛苦中走出來,淡淡地嗯一聲,沒意識到從這一刻起,他當爹了,有後代了……接生婆第二次走出來,懷裡抱著孩子,走到賽秦瓊面前,他面無表情地瞅一眼,沒有為人父的驚喜。他瞥一眼兒子,這就是夢寐以求的兒子嗎?他對小東西很陌生,如憑空撿到一塊石頭,不經過把玩不會產生感情。接生婆讓他抱抱,連說三回,他才抬起手抱住小被子,感覺新出生的兒子渾身軟綿綿,稍有不慎就可能滑掉、摔碎。他有力的大手不敢用力,動作死板,僵硬彆扭,比抱二百斤的石磙還費力。小東西不知是撒嬌是委屈還是不滿,到爹懷裡哭得更歡了,哭聲在炮火聲中異常清脆。

咚!一聲驚天動地的聲響從頭頂上劃過,房子搖晃,地面顫動,房頂上的陳年老灰刷啦啦落下來。巨響過後,三天門方向響起密集的槍聲,新一輪攻擊開始了。賽秦瓊的手猛一抖動,孩子差點掉到地上,他慌忙俯下身,小心把孩子遞過去,深情地看一眼。小東西受到驚嚇哭得更兇猛,他轉身跳到門外,問咋回事,有人說,是小銅峰上打過來的炮。賽秦瓊慌忙跨出清涼寺,往對面張望,娘昨天站的地方蹲著兩門大炮,黑油油的炮筒正對著銅峰,像餓狼的雙眼。他大罵一聲,張旺才,你個狗雜種!

可能是除錯炮口角度,第一炮沒有打準,炮彈緊貼著清涼寺房頂飛過,落到大石頭上了。巨大響聲吸引了把守三天門的弟兄們,順著炮彈響聲往上望,銀裝素裹的山頂上大呼小叫,慌慌張張,再看小銅峰,跳子們洋洋得意。我日你八輩祖奶奶,張旺才!小白鶴怒不可遏,對著小銅峰大罵,端起槍朝大炮射過去滿懷怒火的瓤子,但罵聲淹沒在呼嘯聲中,瓤子沒有射到大炮就墜進深淵裡去了。大炮響起的同時,跳子開始了更猛烈的攻擊,山下增加幾挺重機槍,還有十幾門六○炮,兇猛的火力把杆子壓在寨牆後邊抬不起頭。六○炮射出的炮彈能垂直落下,躲在寨牆後面的杆子被炸飛起來,更多的人往四道寨牆退卻。狹窄險絕的小路上擠滿人,互不相讓,很多人被擠下懸崖,槍炮聲驚叫聲喝罵聲連成一片,整個銅峰籠罩在滅頂之災的恐怖氣氛中小白鶴大聲制止後撤的杆子,但沒有人聽號令,他氣得連聲大罵,兩把花帽子左右開弓,一連摞倒兩個後撤的堂將,還制止不住後撤的勢頭,他無奈地扭過身,向攻上來的跳子射擊。兵敗如山倒,攻上來的跳子越來越多,逃跑的杆子越來越多,守護寨牆的人稀稀拉拉。六○炮將三天門轟出一個洞,跳子從門洞裡攻上來……一直堅守陣地的淮河風眼看大勢已去,跑過來拉起小白鶴往後撤,小白鶴掙脫出來,要與跳子拼命,淮河風死死抱著他不撒手,“二架子,快撤,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不,跳子是我引來的,我不能撤!”字匠夫婦走後,小白鶴一直很愧疚,覺得對不住弟兄們,死也要拉兩個墊背的。

“二架子,快走,撤回去守住四天門。”

“不,我跟他們拼了!”小白鶴大聲叫嚷。張師長槍殺字匠之後,割下他的頭,讓跳子用木棍挑著,在寨牆下面示威,勸杆子趕快投降,否則字匠的結局就是他們的下場,小白鶴的肺都氣炸了,半夜裡從寨牆上溜下去,爬上樹搶回字匠的頭顱。看到義兄頭顱,賽秦瓊悲嘆一陣,親手掩埋在李大鬍子身邊。

“二架子,大架子還得靠你哩,走吧。”淮河風連拉帶扯把小白鶴往回拖。

淮河風的話提醒了小白鶴,他無可奈何地跟隨淮河風往後撤。

清涼寺人心惶惶,亂作一團,所有人都看見了小銅峰上張著血盆大口的兩門大炮,絕望在每個人的腦海裡跳蕩。他們無心戀戰,紛紛躲藏到大石頭後面。撤上來的人越來越多,原本空曠的山頂陡然狹小了,亂哄哄的人群從上向下延伸,到處是人到處是屍體。

第一顆炮彈飛過頭頂之後,緊接著又是一陣巨大聲響,第二顆炮彈打得稍近一些,落在下面山腰裡,清涼寺為之顫動。賽秦瓊站在清涼寺外面,對著大炮叫罵,“張旺才,我日你奶奶,打朗山你們的大炮上哪兒去了?打老子倒用上大炮了,你們這些吃裡扒外的傢伙,不得好死!”在賽秦瓊的罵聲中,第三顆炮彈從頭頂呼嘯而過,轟,譁啦啦啦,炮彈正中西樓千佛殿山牆,轟出一個洞,譁啦啦,房頂上的小青瓦震落下來,躲在裡面的杆子死傷很多。

清涼寺裡亂成一鍋粥,紛紛尋找退路,但四周是萬丈深淵,沒有退路,從下邊撤上來的杆子越積越多,亂作一團。賽秦瓊跑回紫宵宮,從一摞被子中找到另一床紅綢被子,動手撕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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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紅極度疲乏,昏沉沉睡過去了,第三顆炮彈的巨大轟鳴聲把她震醒了,朦朧中看見丈夫驚慌失措地跑進門,悲愴不覺襲上心頭。往常不管遇到多大的事,他從沒有驚慌過,看來今天真遇到難處了。她突然覺得丈夫很孤獨很可憐,產生了擁抱丈夫的衝動,“恩典哥……”四季紅奇怪自己會這樣� ��呼丈夫,平時總是用戲謔的口氣稱他大架子、賽秦瓊,或者模仿評書裡女子稱呼夫君。

賽秦瓊沒有覺察四季紅的異樣,魯莽地用腳踩著被裡,兩手抓住被面用力往上拉,哧啦,棗紅色被面變成了通紅通紅的一塊布。

“恩典哥,你,你幹啥?!”僅剩一床紅綢被子了,四季紅很心疼。

賽秦瓊沒搭理她,一面往外跑一面把紅布收成團。“恩典哥,看、看、咱、的、兒、子……”四季紅的聲音淒涼,想伸手拉他,但身子沉重,沒力氣。

賽秦瓊走到門口,聽見四季紅的話停下腳步,跑回床頭,兒子正在咧嘴大哭,他的心如針扎,伸過頭用毛茸茸的嘴巴親親兒子,反身跑出門外。

此刻最需要溫情和關懷的四季紅哀號著央求:“恩典哥……”

賽秦瓊義無反顧地跑出門,抖開手中的紅布,強勁的寒風把紅布鼓起來,四周是白雪,僅有一點紅,是白雪中的紅梅,鮮豔奪目。他迎著大炮高喊:“我是大架子賽秦瓊,要殺要剮我一人承擔,不要**了,放了無辜的弟兄,給他們留條活路吧!……”他的吼叫聲淹沒在寒風呼嘯中,漫天白雪中的紅布為大炮指引了射擊目標,大炮轟鳴得更起勁了。一顆炮彈在身邊爆炸了,飛起來的石頭擊中他的額頭,他血流滿面。石猴子跑過去,奪過紅布,拉起大架子往回跑。賽秦瓊執拗著不回去,兩人攪纏在一起,連摔幾個跟頭,跌跌撞撞地返回清涼寺。寒風將紅布吹起來,如凋落的楓葉,飄飄搖搖,在白雪中飛舞,飄下山跳子佔領了三天門,正在瘋狂地往上攻。小白鶴帶領杆子邊打邊撤,退回四天門。四天門有寨門而沒寨牆,沒掩體,沒有人設想過這裡會受到攻擊。杆子們退回四天門後沒敢停留,繼續往上撤,躲在仙露池後面還擊。仙露池後面是幾丈高的大石頭,在小銅峰背面,大炮打不到,小白鶴帶領百十個弟兄固守魚脊樑。魚脊樑中間鼓兩邊傾斜,很滑,下雪天更滑,收回繩子沒東西攀附上不來。小白鶴讓淮河風帶領弟兄們撤回清涼寺,淮河風不願走,小白鶴說你要不走我就不撤,淮河風只好帶領大部分弟兄退回清涼寺。淮河風退進清涼寺時,正趕上石猴子拉著受傷的賽秦瓊往回走,淮河風見大架子額頭上一個紫血包,連忙問礙事不礙事。賽秦瓊說:“不要緊,山下咋樣了?”

東南風傷心地說:“三天門失守了。”

“嗐,看來山寨守不住了,得想個辦法讓弟兄們逃出去。”

淮河風茫然四望,天地白茫茫,混混沌沌,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青翠的松樹成了一個個黑洞……忽然,淮河風想起來了,大叫起來:“布,白布!”

“白布,白布咋了?”

“神仙洞裡有白布!”

“神仙洞裡有白布?”

“對,有白布。”

“有白布咋了?”賽秦瓊不知道淮河風帶領弟兄們送白布給兒子當尿布的事。

“拉著白布滑下去。”

“嗐——只能這麼幹了。”

“弟兄們,快去神仙洞搬白布!”

好多杆子沒有上過清涼寺,不知道神仙洞在哪兒,大夥茫然地望著淮河風。石猴子反應快,搶上前說:“我知道,走。”白布被一匹匹傳遞出來,拴到天橋上,撂下去,幾十丈長的白布好一會才抖開,卻沒有到底,有人說,快拉上來,把布接到一塊。一匹匹布接起來,約莫接了幾十匹,估摸著能到底了,再次放下去。天橋在小銅峰的另一面,大炮轟不到,下面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淵,站在山頂往下看頭暈眼花,一些人沒走到懸崖邊就害怕了,萬一抓不穩掉下去又一顆炮彈在人群裡炸開,血肉橫飛,沒工夫猶豫了,膽大的杆子拉著白布往下滑,膽小的杆子被炮彈驅趕著,爬上天橋,壯膽抓住白布下滑。白布從山頂直垂到山腳,上面掛著一串人,好似穿了一串糖葫蘆。杆子爭先恐後擁過去,亂哄哄,不少人被擠下了懸崖。

恁麼多人只有一條白布,遠遠不夠用,“再拴幾匹布!”淮河風吼道。天橋上又拴幾條白布,仍然不夠用,逃跑的人太多了,擠成一團。淮河風高叫:“快,拴到老龍頭上。”漢白玉龍頭在漫天飛舞的大雪中高昂頭顱,似有騰飛之姿。杆子們抱起幾匹白布連滾帶爬跑過去,拴在老龍頭脖子上。白布在寒風裡凌空飛舞,好似天宮裡垂下的白練,杆子一個接一個滑下去,正像預料的一樣,有的人沒有抓緊掉下去,又砸落了其他人。

賽秦瓊跑回紫宵宮,見接生婆舉著簸箕頂在頭上,躲在牆角瑟瑟抖動,嘟嘟囔囔禱告,他顧不上理她,跑進裡屋抱起孩子,拉起四季紅說:“走,快點走?”

“往哪兒走?”

“從天橋上下去。”

四季紅剛剛生過孩子,身體虛弱,不可能逃出去,她怕拖累丈夫和孩子,決定留下來,“恩典哥,你帶孩子走吧,快!”

“別囉嗦,來不及了!”

“恩典哥,你帶著孩子走吧。”

“我把你綁到身上,一塊下去。”

“別管我,把孩子帶上,保護好孩子呀!”四季紅話音裡透出哭腔。她是女人,是母親,對丈夫和孩子充滿愛,初為人母還沒有享受做母親的快樂,就要骨肉分離,她心裡在滴血。

“走,孩子不能沒有娘。”

四季紅的心在顫動,深情地望一眼丈夫,又直起身子望一眼兒子,“恩典哥,帶好孩子呀。”

“好了,快走!”

“恩典哥,這輩子跟著你,我滿足了,下輩子咱倆當一回正兒八經的夫妻……”四季紅絕望地哀號。

“走啊!”

“你們快走吧,我堅決不走。”

賽秦瓊急得眼裡伸出了手,怒目橫眉瞪著四季紅,孩子的啼哭聲更響亮了,“趕緊走!”

“不走!”

賽秦瓊伸手拉扯四季紅。

四季紅從枕頭下面摸出手槍,對準自己的腦袋,狂吼道:“恩典哥,走,你要不走,我死在你面前!”

賽秦瓊無可奈何地往門口走,一步一回頭,眼淚止不住流下來出了門見淮河風和石猴子進來,賽秦瓊劈頭蓋臉地訓斥:“混蛋,你咋還不走?”

“大架子,我們和你一塊走。”

“滾,逃命去吧!”賽秦瓊有意把話說得難聽。

“不,要碎和大架子碎在一塊。”

“混蛋,快滾!”

“要碎碎一塊。”

“快滾,再不滾我點了你們!”賽秦瓊舉槍對準淮河風和石猴子。

兩人鼻子一酸,抹把眼淚往天橋走去。淮河風抓住白布,深情地望一眼大架子,慢慢往下滑,淚水如泉水般湧出來,“大架子,保重呀!……”淮河風是唯一逃出去的大頭領,他帶領弟兄們幾經輾轉流落到松柏山,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投奔了韓秀雯帶領的抗日游擊隊。

炮火更猛烈了,亂哄哄的人群往天橋和老龍頭湧,不斷有墜崖的慘叫聲傳上來。賽秦瓊心裡針扎一樣難受,多好的弟兄們呀,想不到會落得這樣的結局……他抹把眼淚,高聲說:“弟兄們,有對不住的地方,請原諒,咱們弟兄一場,欠你們的情我下輩子當牛做馬還……”

“別,別說了。”路通躥過來,摟著大架子不讓說。

“你咋還沒走?”賽秦瓊怒目而視。

“大架子,我跟你一起走。”

“混蛋,快滾!”

“不,我不能撇下大架子。”

“滾!”

“大架子……”

“你走不走?”賽秦瓊舉槍對準路通。

路通不理會這一套,迎著槍口站直了,“不走!”

賽秦瓊氣惱地對著路通的肚子狠踹過去,“我日你八輩,滾蛋!”

路通冷不防挨了重重一腳面,仰面摔倒在地,堂將踩著他的胸口過去,他爬起來,掙扎著起來,“大哥……”

賽秦瓊手中的槍響了,“滾蛋!”說完,毅然決然地轉過身。

路通無奈地隨人群走到懸崖邊,抓住白布滑下去。片刻後,白布斷了,路通墜崖而亡。

“兄弟們,好自為之吧……”賽秦瓊說不下去了,抱起孩子往南樓大雄寶殿走去。

震耳欲聾的槍炮聲中,依稀能聽見梆梆的木魚聲,羅蓮珍輕輕敲擊木魚誦經,在佛祖面前為遭受災難的生靈祈禱。大雄寶殿的山牆被炸塌了,菩薩碎成幾塊泥疙瘩,佛祖身上飄落一層雪片,羅蓮珍依舊專心致志地閉目誦經,如臺子上泥塑的佛祖,置身驚濤駭浪卻無動於衷。木魚聲不緊不慢,誦經聲有條不紊,羅蓮珍心定神安,默默誦經。

賽秦瓊輕手輕腳走到羅蓮珍身後,站了片刻,悽然地說:“走吧,跳子快攻上來了。”

羅蓮珍似乎沒聽見,敲木魚,唸經。

“你……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有禪有淨土,猶如戴角虎。’世間亂紛紛,哪裡有安身之地?”

“跳子上來肯定報復,不如跟我一起走。”

“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不管杆子來跳子來,我已了斷塵心,一心誦經,不要強求了。”近來山上山下的殺戮太多了,她徹底看破紅塵,心灰意冷,決心一心向佛。先前她和普通女子一樣,懷有美好願望,安安穩穩過一輩子,上銅峰後,重新點燃了希望的火把,開始盡一個家庭女人的責任,除了做好家務,引導丈夫多做善事少做惡事,給他講佛教中與人為善的典故,她盡了力,滿足了。放飯的舉動不光讓她的好名聲在百姓中流傳,也讓她感到有生以來做了最了不起的事,無愧於佛祖,告別塵世沒有遺憾了。官兵攻打銅峰,她不光為杆子禱告,也為跳子禱告,希望早點結束血腥殺戮,少點生靈塗炭。大炮徹底摧毀了強悍杆子的鬥志,卻沒有動搖弱女子的意志,炮聲隆隆中微弱的誦經聲一刻也沒有停止。羅蓮珍用獨特的方式承受著一場巨大災難。

“這會兒走還來得及,再等會就晚了。”

“人為善,福雖未至,禍已遠離。你走吧,我不會離開。”

賽秦瓊見羅蓮珍決心已定,準備退出來,“好吧,你……多保重。”

又一顆炮彈落在大雄寶殿門外,孩子哇一聲大哭起來,羅蓮珍的心為之顫抖,“別慌走。”

賽秦瓊停下腳步驚異望著她。

“讓我看看孩子。”羅蓮珍從蒲團上站起來,捶捶麻木的腿,掀開小被子,孩子正咧嘴大哭,她疼愛地撫摸著稚嫩而毛茸茸的小臉,親暱地說:“乖乖,不哭,唉,剛落地就遭恁大的劫難,罪孽呀。”她在孩子的臉蛋上久久地親吻,“把孩子留下吧?佛祖會保佑他。”

“不,我帶他一起走。”賽秦瓊怕遭報復,捨不得。

羅蓮珍戀戀不捨的目光從孩子臉蛋上移開,掖好被角,“你走吧。”

孩子哇哇大哭起來,賽秦瓊抱著兒子邁出大雄寶殿,往天橋下面走,他把兒子捆在背後,隨大夥一起下去。下面是鳳凰谷,跳子做夢也想不到他們能從懸崖絕壁上逃跑,下面沒有佈置伏兵,先下去的弟兄已經逃了出去。白布上懸掛的人太多,承受不住,先後斷裂,墜進懸崖,絕望的慘叫聲響徹雲霄,迴盪在山谷裡守護魚脊樑的杆子抵擋不住猛烈的火力,全部碎了,跳子正在一步步往上爬,隱約能聽見跳子的叫嘯聲,重新綁白布已經來不及,所有目光投向了老龍頭,那條白布上同樣掛著密密麻麻的人,石猴子看見賽秦瓊揹著兒子,急忙爬到高處大喊:“別擠別擠,讓大架子先下去。”老龍頭成了逃生的唯一出路,沒有人聽石猴子的叫嚷,依然亂糟糟往老龍頭擁。生死關頭,賽秦瓊不想和弟兄們爭搶,向石猴子喊道:“石猴子,別喊了,快逃命吧。”

“大架子,快走!”石猴子伸開雙手,擋住路不讓別人過,但沒有用,他弱小的身體被人擠到了一邊。一顆炮彈落在身邊,石猴子直挺挺地倒下了“石猴子!”賽秦瓊慘叫一聲,石猴子是他的跟班,他對石猴子像兒子一樣親,時常望著石猴子發呆,恍惚覺得以後的兒子就是這樣天橋下面的杆子不約而同地跑向老龍頭,白布上驟然增添不少人,鑲嵌在石頭裡的老龍頭承受不住,被連根拔掉,隨同白布和杆子一起墜下懸崖老龍頭下面不是鳳凰谷,墜落下去的杆子沒有掉進風水寶,他們死不瞑目退路徹底斷了,賽秦瓊突然產生一個大膽想法,跳下去,下面是風水寶地鳳凰谷,碎也知足了。他把兒子從背後抱到胸前,看一眼稚嫩的小臉,低下頭深情地愛憐地長久地盯視著兒子。小家夥也許是睡著了,也許是哭得沒勁了,沒有睜眼看最疼愛他的人。猛然,賽秦瓊仰面朝天,臉上落下幾朵雪片,冰涼,他不由得打個寒噤,兩行熱淚滾落下來,“兒呀,你生的不是時候,爹對不住你,對不住你呀……”他跪下來,痛哭流涕雪下得更緊了,眼簾上覆蓋住雪花,目光裡一片白茫茫。猛然,他站起來,緊走幾步,從天橋下面穿過去,在懸崖邊停下來,再次看看可憐的兒子,“兒啊,爹對不住你,來生咱們還做父子,爹一定好好待你……”他用毛茸茸的嘴巴狠狠刺兒子稚嫩的小臉。兒子哇哇哭起來,他小心地給兒子蓋好被子,輕輕拍撫幾下,絕望地狂叫:“兒啊,下面是鳳凰寶地,來生來世你一定是個頂天立地的好漢……”他擦擦眼淚,哀號道:“兒呀,你連名字還沒有,就……”他說不下去了,緩緩站起來,後退幾步,定定神,猛然向前跨出去,使勁一蹬,飄飛在白茫茫的群山中杆子們見大架子跳下去了,紛紛往下跳,高喊:“十八年後,老子還是好漢……”

“爹呀,娘呀,兒子不孝,不能給你們養老送終了……”

“老婆,我不能照顧家了……”

“老天爺,我葬身鳳凰谷,心滿意足了……”

“兒子,來生你一定當大官……”

“閨女呀,你好自為之吧……”

呼喊聲久久在山間迴盪

炮聲停了,槍聲稀落了,雪花更大了,士兵們衝進冷冷清清的清涼寺,看不到一點生氣,白雪下面屍首累累,陰氣逼人,士兵們殺紅了眼,偶爾看見幾個受傷的杆子,毫不手軟地開槍紫宵宮塌了一半,幾個士兵衝進去,見床上躺著人,有人認識,說她是賽秦瓊的二老婆。四季紅臉色蠟黃,頭髮散亂,卻遮掩不住迷人的姿色,幾個士兵生出邪念,兇猛地撲過去四季紅渾身無力,艱難地翹起身子,靠在床頭,怒視著跳子,慢慢從枕頭下面抽出手槍,射出幾顆仇恨的瓤子,槍槍擊中額頭。這是四季紅第一次殺人,怪不得有人喜歡殺人,殺人真痛快!她哈哈大笑,“師父,我的槍法練成了,沒給你丟面子呀,哈哈……”

外面的士兵聽見槍聲衝進來,數十支槍一齊狂射,四季紅的笑聲戛然而止士兵聽見門後接生婆瑟縮的呻吟聲,扣動槍機把她送上了西天。

輕微的木魚聲異常響亮,士兵們輕輕走進大雄寶殿,見一個女人敲木魚唸經,他們驚呆了,以為是佛祖顯靈,雙腿發軟,幾個膽大的士兵顫悠悠地走過去,“你?……”

唸經人沒睜眼,緩緩說道:“業有三報,一曰現報,二曰生報,三曰後報。現報者,善惡始於此身,即此身受。生報者,來生便受。後報者,或經二生三生,百生千生然後乃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佛門向你們敞開,入門不分早晚。”

唸經人說的話他們似懂非懂,有個士兵舉槍準備結果唸經人,另外兩個士兵抬手把槍打翻了,“他媽的,你知道她是誰嗎?”

“誰?”

“她是放飯的大夫人,救過好多人的命。”

“毬毛,啥大夫人,還不是土匪婆……”話音沒落,臉上挨了重重一巴掌。

“他媽的,這樣的人你也殺,還是人嗎?”

“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殺身……”

士兵們悄悄退了出去。

羅蓮珍始終沒睜眼,默默唸經。幾天之內,她老了許多,鬢角添了白髮,臉皮鬆弛下來,皺紋一道連一道(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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