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深愧疚韓秀雯苦尋舊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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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幾天攻不下銅峰,張師長很惱火,李副官出了個餿主意,把賽秦瓊的娘抓來當人質,逼迫賽秦瓊放下武器投降,沒想到老婆子當面怒斥他們,又跳下了懸崖。張師長丟了臉面,更增加了攻下銅峰的決心。他從炮兵部隊借來兩門大炮,抬上小銅峰。小銅峰是離銅峰最近的山峰,槍打不過去,炮彈可以射過去。為了出其不意地攻下銅峰,張師長特意安排在夜間抬大炮,天亮之前大炮已經安裝完畢,並把沘水縣鄭縣長和警察局趙局長請來觀看,以炫耀“豐功偉績”。果如所料,大炮一響,勢力強大的銅峰杆子瞬間土崩瓦解了。賽秦瓊揮舞紅布不讓開炮,張師長從望遠鏡裡看得清清楚楚,他向鄭縣長和警察局長說,再厲害的杆子也擋不住大炮的威力。鄭縣長接過望遠鏡眺望,見對面山上的人成片倒下去,都是他的子民,他看著心疼,銅峰杆子不比其他杆子,沒有作惡太多,鬧饑荒時設飯場放飯,救了不少他的子民,他從內心裡感激,見杆子成片倒下去,慘不忍睹,他看不下去了,“張師長,杆子願意投降,就別開炮了,不要趕盡殺絕。”

張師長得意地哈哈大笑,“鄭縣長,你難道忘了東郭先生和狼了嗎?”

鄭縣長說:“銅峰杆子和其他杆子不一樣,賽秦瓊是仁義人,殺過賴毛放過飯,救了不少百姓,不如放他一條生路吧。”

張師長原以為鄭縣長會對他的舉動大加讚賞,沒想到他同情杆子,“鄭縣長,你的屁股坐到哪邊了,替誰說話?掃平杆子為民除害,百姓手稱快,你替杆子說話,恐怕有失縣長的尊嚴?”

李副官陰險地笑笑說:“鄭縣長替杆子說話,是不是得了銅峰的好處?”

鄭縣長白一眼李副官,沒有搭理他,對張師長說:“你收編他們,給他們留條活路,也是你的造化。”

張師長說:“收編?把他們留在部隊裡,不是在我身邊埋下一顆炸彈?”

李副官問趙魁,鄭縣長是不是替銅峰當說客?

鄭縣長說:“部隊裡不是收編了好多杆子嗎?再收編一部分,力量壯大了你可以當軍長哩。”

李副官說:“廢話,這次我們師長立了大功,馬上就升任軍長了。”

鄭縣長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們也是血肉之軀,上有父母中有妻子兄弟姐妹下有兒女,給他們留條活吧。”

張師長說:“傳令下去,大炮猛轟,抓緊進攻山寨,不留活口!”

攻下銅峰後,熱鬧了幾天的山谷突然沉寂下來,靜得可怕,連蟲子的鳴叫聲也絕跡了。張師長帶領鄭縣長走下小銅峰,來到銅峰腳下,炫耀輝煌戰果。他們圍繞銅峰山腳走,不時見到成堆的屍體,杆子們種的麥苗都染成了紅色。越往深處走屍體越多,轉到鳳凰谷更加慘不忍睹,到處是血跡,樹上、石頭上、懸崖絕壁上和山谷裡全是屍體,有些地方屍體摞屍體,密密麻麻,找不到下腳的地方。從白布上滑下來的杆子,有的摔斷胳膊有的跌折腿有的撞破頭,鬼哭狼嚎,叫聲不絕。張師長見許多人沒死,命令手下人對準屍體掃射。槍聲響起來,鄭縣長不忍看下去,緊緊閉上眼睛。絕望的呼喊聲傳來,他再平靜不下去,睜開眼勸說道,張師長,那些人已經那樣了,咋還向他們開槍哩?張師長說,他們在這裡活受罪,不如讓他們痛痛快快去西天。太殘忍了。鄭縣長說。張師長哈哈大笑,他們在山寨裡享受時,想沒想到今天的下場?死有餘辜!走,收兵。

一行人跨過屍堆往回走。

忽然,發現兩個活人,蹲在屍堆裡鬼鬼祟祟,說不定是附近百姓從杆子身上搜寶貝。他們停下腳步觀察,卻沒有動靜了,兩人大概躲進屍堆裡去了。走,過去看看。張師長說。寒風捲起的積雪厚厚地覆蓋在他們身上,看得出,他們待在這裡好久了。這是趁火打劫發災難財,趙魁氣咻咻地拔出手槍,準備結果他們兩個。張師長伸手攔住,沒讓他開槍,又往他們身後走幾步,嚴厲地問道:“喂,在這裡幹啥?”

他們仍然沒有扭臉,其中一個人說:“看看不就知道了。”

“你是不是發災難財?”

“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要他何用?”

“是不是搜尋寶貝?”

“錢財也好,寶貝也罷,都是招惹禍害的根源,藏財寶如坐刀尖,招惹殺身之禍;無財寶一身輕,自由自在。”

聽口氣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教訓人,張師長惱羞成怒,又感覺好奇,本能地握著腰裡的手槍,“你到底是人是鬼?扭過臉來!”

那人緩緩扭過臉,鬍子和眉毛沾了不少雪,白花花的,白氣從嘴裡呼出來,立即被寒風刮散了,渾身上下像雪人,他緩緩站起身,用和善的目光打量眼前的人群。

張師長見他身穿道袍,長胡垂胸,鶴髮童顏,仙風道骨,不由得倒退兩步,“你——是人還是神仙?”

“你看哩?”

張師長重新細細打量,聽口音像是沘水人,看面貌和打扮像天上下來的神仙,“你,你是人?”

“你看哩。”

“你是仙?”

“你看哩。”

“你到底是誰?”

“唐老道。”

“唐老道?真的假的?”張師長滿腹狐疑審視面前的雪人,唐老道的大名早就聽說過,咋會在這裡?

唐老道的名聲太大了,鄭縣長剛來沘水就聽說過,想利用唐老道高超的醫術開辦慈善藥堂,為看不起病的窮苦百姓解除痛苦,派人找了幾趟沒有結果,想不到在這裡見到了。

“唐老道還有假的嗎?唐老道不值銀錢不值地,沒有人冒充。”

弟子玄靜始終沒有扭臉,為一位受傷的杆子包紮傷口。那位杆子見張師長來了,不敢呻吟,閉上眼裝死。

“你真是唐老道?”張師長根本想不到會在這場合見到他。

“沘水縣有幾個唐老道?”

張師長相信他就是唐老道,但他的怪異行動讓人琢磨不透,“那,那你在這裡幹啥?”

“救死扶傷。”唐老道眼睛似睜似閉,潔白的鬍鬚在寒風裡搖動,“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短短幾十年眨眼即過,多做善事少做惡事,不可欺人,欺人就是欺天。”

“此話怎講?”

“殺戮太過,三界難容。”

李副官跨上一步呵斥說:“大膽,這是張師長,不要信口開河!”

“福禍無門,惟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

“你……”張師長聽得懵懵懂懂,他殺人殺紅了眼,想一槍結果唐老道,抽出槍又按了回去。唐老道德高望重,他不敢下手。

唐老道捋捋鬍鬚,輕聲說道:“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動念已先知。”

“我看你是活膩了!”

鄭縣長走上前說:“張師長不必與出家人較真。”

李副官見勢頭不對,連忙阻止說:“師長,算了,別跟牛鼻子老道一般見識。”

張旺才憤憤地收回槍,“哼,便宜你了。”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一個人痛苦地呻吟一聲,引起鄭縣長的注意,他從旁邊繞過去,見唐老道剛才蹲的地方有個昏迷的杆子,經過搶救甦醒過來了。

“師父,他醒了。”玄靜說。

唐老道唸叨:“無上天尊。”

鄭縣長籲出一口氣,暗歎唐老道醫術高明。往後看,被救活的杆子見官兵走來,不敢吭聲,閉眼裝死,隱藏在屍體堆裡。鄭縣長從屍體縫裡看見一雙明亮的眼睛,裝作沒看見,扭過身幫助唐老道師徒。玄靜在雪地裡幹久了,兩隻手凍成了胡蘿蔔,僵硬不靈活,寒風吹進寬大的道袍裡,瑟縮不止,鼻涕長長地流下來,垂到雪地,他顧不上擦,給受傷的杆子敷藥包紮。張師長見那個杆子醒過來,壓抑已久的無名火爆發了,拔出槍要結果他。唐老道眼明手快,一個箭步跨上去舉掌往上一磕,叭,槍聲打破了鳳凰谷的死寂,與此同時手槍飛了,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進雪窩裡。

“你……”張師長鼓圓雙眼瞪著唐老道。唐老道胸前的鬍鬚在寒風吹拂下好似一捧白雪,呼呼抖動,張師長很早的時候就聽說過,唐老道當過義和團副統領,武藝高強,想不到年過古稀,英武不減當年。

李副官見唐老道竟敢對師長動手,走上前質問:“你敢對張師長動粗?”

唐老道面無懼色,微微一笑,用洪鐘般的聲音說:“得饒人處且饒人,張師長何必跟一個將死的人過不去哩?英雄打活虎,狗熊打死虎。”

張師長見唐老道不卑不亢、談笑自若,一股涼氣從脊背溝裡竄出來,“走,不跟他一樣。”

“慢走,張師長,別被屍體絆倒了。”唐老道一語雙關。前天,正在給人看病的唐老道聽說張旺才攻打銅峰,坐不住了,帶領玄靜來勸說張師長。在風雪交加中來到銅峰腳下,槍炮聲停止了,他們沿山腳走,尋找受傷的杆子,能多救一個人就沒有白來。日頭明晃晃地掛在天空,皚皚白雪將陽光反射過來,刺得睜不開眼,高一腳低一腳很不好走。為了照顧年邁的師父,玄靜揹著沉重的藥包手握樹棍在前面探路,這裡平時很少有人走,幾乎沒有路,玄靜摔了不少跟頭。來到鳳凰谷,眼前的悲慘景象讓他們驚呆了,雪地上屍橫遍野,血流遍地,連個下腳的空也沒有,屍首早已僵硬,受傷的杆子痛苦地呻吟,他們急忙開啟藥包救治傷號。

“哼!”張師長不屑地哼一聲,手拿殺人武器,卻對手無寸鐵的唐老道無可奈何。

唐老道目送張師長離去,繼續救治傷號。

“狗日的張旺才!”隨著一聲斷喝,槍聲響起來,叭,子彈貼著張旺才的腦袋飛過去,黃色軍官帽被掀掉在雪地裡。張旺才驚出一身冷汗,不由自主地彎腰,身子矮下去一截,長期的軍旅生涯使他本能地轉過身,拔出槍向子彈射來的方向尋找目標。只見一位滿臉是血的杆子,半跪在屍堆裡,舉起步槍向張旺才射擊。第一槍沒有打中,他懊惱地大叫一聲,拉槍栓準備再補一槍,不料槍膛裡沒有子彈了,他搖搖晃晃站起來,挺槍向張旺才刺過去。剛剛邁出一步,數十支槍一齊響起來,身上立即被射出幾十個窟窿,血柱噴射,重重地摔下去……射擊的是堂將井方,他從山頂上滑下來離谷底還有幾丈時,白布斷了,腿摔斷了,上面的人摔下來將他砸昏迷,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醒過來,見唐老道和張旺才交涉,悄悄在屍堆裡尋找槍支,接連搜了幾個屍體才摸到一杆步槍,眼看張旺才就要離開,他匆忙開槍……隱藏在屍堆下面的杆子見井方動手了,紛紛向官兵放冷槍,幾個士兵和警察局長趙魁倒在屍堆裡,與屍體作伴去了。李副官命令手下人對屍堆猛烈掃射。但杆子隱藏在厚厚的屍堆下面,分不清哪是活人哪是屍體,張師長無奈地離開了。

這時,有個士兵跑過來報告說,銅峰有個堂將叫高明,帶領幾十個弟兄來投奔,請張師長恩准。張旺才對杆子餘怒未消,沒好氣地說,通通幹掉。慢。李副官說,收下那個叫高明的堂將,一定還會有更多的人來投奔。張旺才沒說一句話,徑直走了。高明帶領手下幾十個弟兄從山頂下來得早,沒有傷亡,他們在冰天雪地裡轉悠一天一夜,沒吃沒喝沒處落腳,為了活命,只好回頭投奔張旺才。

鄭縣長和他的隨從沒有走。他是個有正義感的縣長,曾經參加過北伐戰爭,民國二十六年接任沘水縣長,當時沘水縣腐敗落後,滿清時代留下來的縣衙陋規惡習依然存在,比如賣木炭的冬季要送幹木炭給縣衙門,賣肉的每月要孝敬鮮肉給縣太爺。鄭縣長到任之初,聞知此類事,剷除了陋習,改革暮氣沉沉的舊衙積習,每天早上帶領縣府職員在城牆上跑步。大部隊去圍攻朗山,一群賴毛流竄到沘水,城內空虛,鄭縣長帶領民團阻擊,團丁都是本鄉本土人,熟悉地形,在無傷亡的情況下打死日軍五人,繳獲步槍兩支和一些軍用物品。美國女記者史沫特萊從南陽返回重訪沘水,特意接見他。鄭縣長邀請史沫特萊演講,鼓勵民眾增強抗戰信心。作家王平陵還寫了一篇文章,題為《沘水之捷》,刊登在《中央日報》上,中央前線督戰參謀團聞知此事,電報中央,通令嘉獎,抗戰勝利後頒發給他一枚抗戰勝利勳章。鄭縣長凝望著堆積如山的屍體,受到強烈震撼,讓隨從把那些受傷的杆子抬到銅山溝集中起來,又請來幾位先生和唐老道一起救治,放出口信說,哪家有姑娘願意嫁給受傷的杆子,可以免除全家的田賦和丁銀。縣府、部隊和杆子向百姓攤派苛細雜捐很多,百姓不堪重負,一些人家為了維持生計,把受傷的杆子抬回家,不管女兒願意不願意,強行讓他們成親。

更多的杆子失去了生活能力,只能以乞討為生,命運悲慘。但這僅僅是開始,更悲慘的命運還在後頭。解放後政治運動接連不斷,他們的家人怕受連累,不讓進門,只能沿街乞討,露宿屋簷下,孤苦伶仃地終了一生。當過杆子的劣跡深深烙印在身上,他們變得孤僻怪異,行動詭秘。直到六七十年代,沘水、朗山、松柏幾個縣城還有很多這樣的人,或者剩下一隻腳,或者失去雙腿,或者失去手臂,或者瞎了眼……上年紀人知道他們當過土匪,不屑一顧,遠遠躲開。善良的孩子見他們可憐,從家裡拿塊饃給他們,爹孃看見了,連忙把孩子拉回來訓斥說,別理他!孩子好奇地問原因,爹孃凶神惡煞地說,他是杆子,銅峰下來的!孩子迷惑不解地又問,啥是杆子?爹孃沒好氣地說,杆子就是土匪,年輕時作惡太多,老了遭報應。要飯的裝作沒聽見,不說一句話,默默地爬走了。曾經暴躁的脾氣早已磨礪得沒有稜角,看不慣的事只能忍氣吞聲,打賴毛保家鄉的豪情從不向人談論,僅僅保留在記憶深處,只是偶爾闖進夢鄉,在睡夢中他們又找回了往日的豪氣,“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小能人沒臉和部隊一起去攻打銅峰,留在縣城和他心愛的小女人雲山霧雨,翻江倒海。賽秦瓊萬萬沒想到,最信任的人出賣了自己。小能人出賣了弟兄,連賽秦瓊家裡的情況也毫不保留地說了出來。張旺才帶領人馬去攻打銅峰,小能人一半是不敢去,一半是良心不安,雖然天天有小女人陪伴,但每次和小女人尋歡作樂之後,悔恨都會襲上心頭,壓得他透不過氣。美味佳餚、房子院落包括眼前的小女人都是他出賣弟兄們換來的,殘存的一點良心把他折磨得魂不守舍、坐臥不安,莫名的恐懼時常襲上心頭,恍惚覺得弟兄們遲早有一天會找他報仇。弟兄們的本事他清楚,段立柱身為保安大隊副隊長,也輕而易舉地被除掉了,更何況他這個只會動嘴不會打槍的說書匠?他天天蜷縮在屋子裡不敢出門,小女人讓他出來曬暖,他不敢出來,惶惶不可終日,晚上睡覺前明明插好了門,還問插門沒有,一夜起來幾回看門閂。小女人嘲笑說,你們杆子真是心眼多,連睡覺也睜著眼。有時候他趴在小女人身上舒坦,把小女人弄得高一聲低一聲怪叫,他突然不動了,扭頭往黑咕隆咚的門口看。小女人正在興頭上,急得哇哇亂叫,抱怨說虧你還是杆子出身,連張師長的傢伙硬都沒有,他一夜弄幾回也金槍不倒。小能人以為聽錯了,追問一句。小女人意識到說漏了嘴,連忙閉口。小能人不再追問,一切都明白了,小女人是張旺才龜孫玩過的剩貨,他喝了人家的刷鍋水,像喝下張旺才的尿一樣噁心,慢慢地對小女人失去了興趣。有了錢小女人喜歡逛街,每次都讓小能人陪伴,他不敢出門,說女人家哪恁好逛街?小女人不理他那一套,只管拿著錢出門,回來時買很多東西。張旺才賞賜小能人不少錢,還有幾塊金磚,他不敢上街花,小女人走後,他把金磚從床下邊拿出來,放到被窩裡看。望著金磚,忽然想起好朋友亮盤子,逃離是非之地,逃得遠遠的,帶著小女人一起走,到外地過安穩日子。他捨不得小女人,小女人的床上功夫太高了,讓他受活讓他神魂顛倒。兩人剛出門就被荷槍實彈的士兵攔回來了。小能人清楚了,小女人是張師長派到身邊監視他的,一舉一動都被她報告上去了。他頹然癱倒在床上,進曹營容易出曹營難,曹操不敢殺徐庶,張師長敢殺他,最後的結局約略可以猜到。他一天幾次打探攻打銅峰的情況,每次聽到消滅多少杆子,打到幾天門了,他的心情更加沉重,清楚自己的處境,站在糞坑邊撒尿——離屎(死)不遠了。他坐臥不安,面對美味佳餚吃不下去,和小女人同眠共枕激不起慾望,心如死灰,等待死神降臨。

終於,小能人的大限到了。吃過早飯,他又去問銅峰戰況,守候電話的士兵興奮地說,昨天已經拿下銅峰。小能人聽了沮喪不已,想不到沘水最大的一股杆子、名聲遠播的賽秦瓊,會落得如此悲慘,這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小能人垂頭喪氣地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他自己也納悶,竟鬼使神差地做出虧良心的事,不光害了弟兄們,還把大架子的老孃害了“你一個人坐在這裡發啥呆哩?”塗抹了一早晨的小女人從裡屋出來,嘴唇紅得像剛喝過血,臉白得如屁股。小能人想著重重的心事,沒心思搭理她。“你看你,不愁吃不愁穿,還有年輕漂亮女人陪著,小日子過得跟天堂一般,咋還有想不開的心事哩?”小女人扭捏著小碎步,嬌滴滴地說。

小能人仍然沒有吱聲。

小女人走過來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輕輕捏兩下,做挑逗動作,“喲——小鳥落到房梁上,鳥不大架子不小呀。”

小能人還是不說一句話。

小女人伏到他的肩膀上,從背後伸過頭,把粉白的臉貼到小能人腮幫子上,“昨天晚上沒有過夠癮,是不是又想我了?”

這話把小能人惹惱了,他把所有的過錯都推到小女人身上,雙手一使勁,扳著小女人的脖子從身後猛拽過來,“去你媽的。”

小女人重重地摔到地上,驚恐地盯著小能人,“你……”

“你啥你?你他媽的把老子害苦了!”小能人抬腳狠狠踏在小女人柔軟的胸脯上,像踩了一團棉花。

“你瘋了。”小女人的口氣軟下來,她真怕小能人做出傻事。

小能人惡狠狠地瞪著小女人,眼裡冒出了火,“他媽的,你才瘋了哩。”

小女人用可憐巴巴的口氣說:“我哪一點得罪你了,你下手恁狠,喲,哎喲——”嬌滴滴的聲音又細又長。

“他媽的,你沒有得罪我。”小能人對她的臉扇幾巴掌。

這時候小女人才抹開圈①,靠老一套引誘不住了,改用狠毒的口氣說:“你要敢咋著我,張師長非扒了你的皮!”

小女人的話無異於火上澆油,小能人的火氣騰一下燒起來,一不做二不休,“去你媽的吧。”他雙手緊緊卡著她的脖子,小女人出不來氣,雙腳上下彈蹬,雙手使勁推小能人,但小女人力氣單薄,推不動,越彈蹬越慢,最後彈蹬不起來了,無力地伸直了腿。小能人的怒氣仍沒出完,小女人沒氣了,他還握著她的脖子不撒手,下死勁要擰斷她的脖子。小女人死了,小能人清楚自己的結局,撇下曾經令他神魂顛倒的翠花,從床下拿出金磚,捧在手心裡端詳一會,放進嘴裡一塊,仰起頭伸長脖子咽下去,連吞三塊張師長回來後,看了看小女人,又看了看小能人,淡淡地說,可惜了那幾塊金磚。

幾年後,張旺才在淮海戰場被擊斃,那時候他是張軍長。

雪停了,太陽出來了,位居沘水縣八大景觀之首的“銅峰積翠”被單一的銀白色取代了,山峰千姿百態,如無數白色動物戲鬧。樹枝上覆蓋著厚厚的積雪,壓彎了腰,岩石下面懸掛著一庹多長的冰掛,在明亮陽光下閃閃發光。雪後的銅峰更有詩意。

韓秀雯和芮天放結伴來尋找小白鶴,聽百姓說銅峰被攻破了,山上的杆子死了很多……韓秀雯的心冰涼了,邁著沉重的腳步往銅峰走去。芮天放跟在她後面說,你放心,小白鶴不會有事,他武藝高強,說不定山寨沒有攻破他就逃出去了。韓秀雯心懷憂傷,似乎預感到心上人的結局了。芮天放不知道在愁苦中思念意中人是啥滋味,但他從小白鶴的苦惱和韓秀雯聽說邱林青情況後的巨大反差,可以猜測出思念心上人多麼痛苦。芮天放心中隱隱有種預感,小白鶴肯定不在人世了,他為人誠實、講義氣,在銅峰遭受圍攻的關鍵時刻,不會拋下大夥逃命,他難以想象韓秀雯知道邱林青死亡的信兒是啥心情,他安慰她說:“小白鶴逃走了,不在銅峰,咱們回去吧。”

滾爬一身雪泥的韓秀雯不明白芮天放的意思,“眼看到銅峰了,咋能半途而廢哩?”

芮天放說:“你想想,邱林青是武藝高強的人,爬高上低如走平地,銅峰沒有攻破以前他就逃走了,咱們在這裡咋能找到他哩?”

“上去看看,說不定能遇上他哩。”

“看也是白看,不如回去,以後再慢慢打探,一有信兒立即告訴你。”

“既然來了,就去看看,找到找不到心裡有個底。”

“路恁麼難走,你都摔了好多跤,要是摔壞了,林青叔多心疼呀。”

“只要能找到他,再摔一百跤我也願意。”

“官兵剛打下來咱就去銅峰找人,萬一被抓住了咋弄?”

“就是虎穴龍潭我也去闖!”

“姑,咱還是回去吧。”

韓秀雯沒有停下腳步,清晰地聽見芮天放叫她姑,這是對她的尊重,卻沒有使她動搖,“天放,先前你勸我來銅峰,眼下又不讓我上銅峰,你咋想的?”

“路不好走嘛。”

“路不好走你就怕了?”

芮天放被問得啞口無言,靈機一動改口說:“剛打過仗死人很多,我怕你見恁多死人害怕,做噩夢。”

韓秀雯停下腳步說:“要是以前,我肯定害怕,現在不害怕了,我還親手打死人哩,死人和活人不過是一口氣的差別。”

“人都死幾天了,腦袋脹得像水桶一般大,很瘮人。”

“我不怕,你要怕你回去吧。”

芮天放只好跟著往前走,瞅瞅韓秀雯的背影,十分佩服她堅忍不拔的勇氣和毅力,這樣的女人真是少見。

官兵把山寨洗劫一空,能帶走的東西都帶走了,只留下空蕩蕩的山寨。天晴了,冷得很,山上覆蓋著厚厚的積雪,雪在岩石正面和下面站不住腳,有雪的地方白,沒雪的地方黑,黑白分明。樹枝上纏裹著積雪和冰掛,有的承受不住而折斷,露出白花花的樹茬,不時有冰雪掉到身上,砸到頭上生疼。下元寺門前那片竹林不畏嚴寒,依舊青翠。鳥兒無處覓食,叫聲蒼涼,雄鷹俯衝下來,扒開積雪啄食屍肉。韓秀雯彎腰撿起石頭投過去,轟攆啄食的鷹,但鷹飛起後又回到了原地。

韓秀雯報著一絲僥倖,邱林青沒死,她和他快見面了,有情人終成眷屬。

臨來時,韓秀雯把情況向隊長作了彙報,若是見到邱林青一定說服他投靠游擊隊,爭取把銅峰杆子拉過來。竹溝事變後,共產黨在豫鄂交界處的武裝力量受到重創,如若能把這股武裝拉過來肯定好,但梁春大隊長對她的想法不抱希望,王老漢尚且沒有說動杆子,她更不可能說動。王老漢說,中不中讓她試試,萬一成功了不是更好嘛,人家兩人日想夜盼不容易,你咋不成全人家哩。韓秀雯羞紅了臉,斜一眼王老漢說,王主任,你……“竹溝事變”發生前,上級已經洞察到國民黨頑固派的陰謀,中原局一分為二撤離竹溝,胡服率領人馬向東挺進,另一部分撤退到鄂北根據地。事變後王老漢率領突圍出來的人來到了鄂北根據地。梁春大隊長覺得韓秀雯難為情,對王老漢開玩笑說,王主任,你是一大把鬍子的人了,還跟年輕人開玩笑。王主任笑呵呵地說,我這是人老心不老呵,我們那時候結婚是爹孃包辦,媳婦娶到家裡才見面,哪像他們,沒有媒人自己連扯。小白鶴我認識,想不到雙槍小玉女比我認識得更早,哈哈。王主任,你……韓秀雯假裝生氣坐到一邊,噘起嘴巴不吭聲。大隊長走到中間打圓場說,好了,別閒扯了,接著說正事吧。王老漢說,咱說正經的,上了銅峰替我向賽秦瓊問好,聽天放說你倆的黏糊勁,小白鶴肯定離開銅峰到咱這兒,他能帶來人馬更好,真不能帶一個人來也中,你給賽秦瓊捎個信,他啥時候來都中,我王老漢隨時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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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上山後,面對秀美的銅峰雪景,她沒有心思欣賞。劫難遠遠比想象要殘酷得多。過了二天門屍首更多了,狹窄的一線天堆滿屍體,找不到下腳的地方“姑,你看咱爬了半天了,沒見到一個活人,上邊肯定沒有人了,咱還是下去吧。”三天門以上的路更陡峭,積雪融化後被風吹凍了,更滑,稍有不慎就可能滾到山下。

“沒一個人我也要上去,要害怕你回去吧。”韓秀雯執拗地說。芮天放不敢再阻攔,韓秀雯上山頂的決心像鐵一樣堅硬,沒有人能阻擋住。他決定改變想法,陪同姑爬到山頂。“你等等,我去找根繩。”山上的慘痛景象令芮天放震驚,往日的繁華一掃而光,屍體遍佈,房屋千瘡百孔,搖搖欲墜,想不到紅火的山寨會變成這樣。芮天放把繩子一頭拴到腰裡,讓韓秀雯在下面等候,他拉著官兵撤下來時留下的繩子往上爬。爬上去後,把繩子放下去,讓韓秀雯捆綁在腰裡,往上爬,每爬一步他收緊一截繩子,繩子始終似緊非緊,似松非松。歷經千難萬險,才爬上三天門,韓秀雯早已滿身大汗,回頭向下望,心生驚恐。

過魚脊樑更險。魚脊樑處於山巔,周圍沒有岩石阻擋,強勁的寒風任意肆虐,冰雪填平了縫隙,結出一層鏡面般光滑而耀眼的冰,沒有東西能夠在上面站住腳。經歷過無數艱難的韓秀雯並不害怕,芮天放能上去,她也能上。

魚脊樑遠不是她想象的那麼容易,她不敢往兩邊看,緊緊盯著面前巴掌大的一片地方,全神貫注往上爬。離上面只有五六步遠了,她稍稍鬆口氣,就在她愣神的工夫,劇烈的寒風從下面旋上來,後面那只腳沒有踏牢穩,跪在岩石上,身子不由自主地朝一邊傾斜。她的身子迅速滑向一邊,手中的繩子隨同身子向一邊傾斜,越滑越快,啊——她驚叫一聲滾下懸崖芮天放清楚魚脊樑的危險,韓秀雯攀爬的時候,他再三提醒,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氣不敢出,死死盯著她的一舉一動。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她的腳踩滑的一瞬間,他的心幾乎蹦出來,她掉下去的時候,他絕望地叫一聲,“姑——”過了一會,隱約聽見下面有聲音,他從驚恐中醒悟過來,慌忙叫幾聲,“姑,姑……”姑還活著,回頭看看纏繞在岩石上的繩子,繃得緊緊的,韓秀雯被腰裡的繩子吊在半空中。芮天放趴在懸崖邊大聲呼喊:“抓緊繩子,千萬別鬆手!”隱約聽見下面的回聲,他再次叮囑:“抓緊,別鬆手。”回過身,把繩頭又綁幾道,他使出全身力氣往上拉。他力氣小,試了試沒有拉動。他緩口氣,雙腳蹬住石頭,身子極力向後傾斜,幾乎觸到了地面,雙手被勒得鑽心疼,拼死力往上拉,繩子緩緩向上移動,他增添了信心,一點點拉,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韓秀雯終於從絕壁邊緣露出了頭。

韓秀雯掉下去的一剎那,眼前發黑,金星亂冒,腦子裡迅即閃過一個念頭:完了。突然,腰部劇烈疼痛,恍惚覺得下滑停止了,她驚恐地睜開眼向上仰望,離上面有二十多尺,再看看下面,白晃晃一片,望不到底,身子在半空中悠悠晃盪,上不挨天下不挨地,她本能地握緊繩子,痛苦地呻吟一聲。過了一會,芮天放往上拉,她的身子慢慢向上挪動,崖壁上生長著細瘦而頑強的雜樹,她伸手捉住,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越向上離石壁越近,灌木越多,刺破了臉刺傷了身體,她全然不顧,她還沒找到邱林青,她還不想死,活下去的強烈願望支撐著她從死亡邊緣逃了回來。過後回想起來,她自己也不明白哪裡來的勇氣。她躺在雪地裡發呆,過了很久才恢復平靜。

隱隱傳來木魚聲,韓秀雯以女人特有的靈敏覺察到了,以為是幻覺,仔細側耳聽,木魚聲不緊不慢地響著,說明敲木魚的人心靜如水,她更好奇了,山上咋會有人,還能靜下心?“天放,你聽。”

北風嘯鳴,芮天放沒有聽見。

“你仔細聽。”

“沒有聽到啥呀?”

“你再聽聽,山頂傳來的。”

芮天放側過耳朵細聽,捕捉到了微弱的聲音,“是木魚聲。”

“山上還有人活著!”

“一定是大夫人,她天天唸經。”

“大夫人是誰?”

“賽秦瓊的大老婆。”

“她還有心思唸經?”屍首遍山,驚恐萬狀,韓秀雯想不通一個女人竟會如此沉靜。

“大夫人一心向佛,心地善良,常勸大架子多行善少作惡。”

“走,趕快上。”四天門以上好走多了,韓秀雯急匆匆往上走,芮天放多次提醒她慢點,她似乎沒聽見,她已經到閻王爺門前轉一圈了,把生死看淡薄了。山頂比下面還要慘,寺廟無一完整,西樓千佛殿倒塌,一片瓦礫,北樓紫宵房頂被揭去大半,牆上被轟破幾個窟窿,南樓大雄寶殿塌了半間,木魚聲就是從那裡傳來的。院子裡堅硬的石頭被炸出一個個坑,屍體遍佈,血肉橫飛,牆上、岩石上糊滿血跡和碎肉南樓靠牆的角落,有個女人面對佛祖輕輕敲木魚,急緩有致,用力均勻,連貫而有節奏,芮天放輕聲對韓秀雯說:“她就是大夫人。”

韓秀雯點點頭,悄聲說:“大姐,山上只有你一個人?”

“佛祖菩薩四大天王都在,咋是我一個人哩?”

“在哪裡?”韓秀雯巡視一週破爛不堪的屋子,最大的佛祖像被轟掉半邊,菩薩和天王塑像支離破碎,辨不出面目。

“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佛祖無處不在,無時不有。”

韓秀雯聽得糊糊塗塗,再看大夫人的背影,頭髮凌亂,滿身塵土,隱約夾雜幾朵雪花,一定坐在這裡很久了,� ��大夫人,下山去吧,你一個人待在這裡,怪可怕哩。”

“這裡沒有大夫人,只有佛祖與澄觀。”

“澄觀,澄觀是誰?”

“澄觀即我,我即澄觀。”

“你隨我們一起下山去吧,這裡冷得很,沒吃沒喝,沒法生活。”

“心中有佛,萬難如無。”

想想以前善良的大夫人,再看看眼前虔誠的佛教徒,芮天心裡無限悲涼,大架子在黃泉之下要是得知她的處境,一定傷心透頂。忽然,他感到肩上壓下一副重擔,不挑起來就對不住大架子,輕手輕腳走上前,站在大夫人背後,說:“大夫人,我是芮天放,以前是銅峰的堂將。”

“過去的事我不記得了。”

站在近前細看,芮天放發現大夫人老了許多,鬢角添不少白髮,完全一個老太婆形象,嗐,哀莫大於心死,一群生龍活虎的人在她面前消失,她心裡的悲苦太多了。芮天放彎下腰,輕聲說:“大夫人,你不記得了嘛,那一次你去公主嶺買香表,大架子派我和石猴子跟你去。”

“年久日深,不記得了。”

“你還說我們兩個小家夥調皮活潑,討人喜歡,將來四季紅生個孩子像你倆就中。”

“往事如煙,過眼即逝。”

芮天放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如泉水湧出來,一路上見到的慘狀太多了,悲痛在軀體裡盤桓,直到這時才發洩出來,熱乎乎的淚水淌下來,轉瞬間變得冰涼。他沒有擦,透過淚水望過去,大夫人的身影模糊不清,孤孤單單,她就是叱吒風雲的賽秦瓊的壓寨夫人嗎?眼下竟落到如此境地,嗐此時此刻,羅蓮珍的心並沒有別人想象的那樣苦。

“走吧。”韓秀雯無奈地說。

芮天放對著大夫人的背影深深鞠躬,一字一頓地說:“大、夫、人,保、重……”

“阿彌陀佛。”

浩劫過後很長一段,銅峰上下只有一個人——澄觀法師。羅蓮珍剃掉頭發,自己度自己入空門,孤苦伶仃地守護著銅峰,埋葬死者,安慰冤魂,修繕寺院,潛心修行,種地養活自己。幾年後又有三位避亂而來的女子投奔清涼寺,拜在澄觀門下,師徒共同修行,清涼寺變成了尼姑庵。“文革”中一群紅衛兵衝上銅峰,砸壞廟宇,推倒佛像,強行將師徒四人趕下山還俗。澄觀法師成為一名人民公社社員,生產隊長受過當年放飯的恩惠,見羅蓮珍人老力衰,幹不動活,讓她享受“五保戶”待遇,她不願坐吃等穿,拖著年邁的身軀參加集體勞動,累死在三伏天鋤草的包穀地。

韓秀雯和芮天放來到紫宵宮,看到四季紅慘死在床上,又是一陣悲傷,芮天放用潔白的雪給她擦乾淨臉,又用潔白的布匹把她嚴嚴實實裹起來,從天橋下面推進鳳凰谷。

鳳凰谷本是風水寶地,因為這場災難葬身的人太多,風水寶地不靈驗了,死去的人陰魂不散,鬼火閃爍,常常發生怪異事,沒有人敢來這裡,因而改叫“萬人坑”了。

下到山底的時候,天色已晚,芮天放讓韓秀雯去乾爹曹娃家歇宿一夜。韓秀雯等不及,非要連夜尋找。見邱林青的心情太迫切了,她冤枉了他,對不住他,要向他當面說清,即便找到的是他的屍體,也能減輕內心的自責,她要向他懺悔,讓他去那邊時少一點遺憾。突然,她明白過來了,邱林青不是貪生怕死的人,肯定離開人世了,想找到他只能去山下谷底。

夜空裡星星稀少,圓圓的月亮孤寂地掛在天空,雪地被照得白亮亮的,雪面上又結一層冰,走在上面咯吱咯吱響。兩人一天沒吃沒喝,又冷又餓,芮天放幾乎堅持不住,不明白一個弱女子哪來恁大的勁。山谷裡積雪尤其深,踏上去立刻陷下去,埋沒到膝蓋,用很大勁才能拔出來,不一會就累出一身汗。屍體上覆蓋著厚薄不均的雪,白亮亮的雪窩裡呈現片片黑斑。繞到四天門下邊時,屍體驟然增加,可以想象雙方在這裡爭奪多麼激烈。韓秀雯有種預感,邱林青就在這堆積如山的屍體裡,她不敢馬虎,一個一個扒出來,一個一個仔細辨認。人死後表情千奇百怪,有的齜牙咧嘴,有的怒目而視,有的頭大如鬥,十分怕人。韓秀雯沒有一絲恐懼,每翻起一個屍體都懷揣一線希望,及至看清不是要找的人,就把希望寄託在下一個。翻一個,翻一個,再翻一個,她的希望始終沒有破滅,雙手凍裂凍腫凍麻木,沒有知覺了,但她的心沒有麻木,她用期待的目光審視每一具屍體,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把所有屍體辨認一遍。

狼嚎一聲接一聲傳來,群狼在屍堆裡扒吃屍首。芮天放燃著松樹枝站在旁邊照亮兒,火炬松含油多、亮堂,狼群不敢靠近。屍體變了模樣,韓秀雯翻起的屍體芮天放多數辨認不出來,不過他相信認不錯小白鶴。汗水溼透了衣服,經風一吹,冰涼,後脊樑像背一塊冰,一挨身禁不住打顫。夜深了,他瞌睡了,強撐著睜開眼,無奈太疲乏了,不覺躺倒在雪地裡睡去了,睡得很香甜。不知道過了多久,芮天放醒了,揉揉眯糊的眼睛,站起來後才發現,自己睡在了屍堆裡,韓秀雯遠遠地在前面,一手舉火把一手翻屍體,他連忙跑上去幫忙。

突然,韓秀雯呆滯的眼睛放出了光,像雪一樣亮的光,煙荷包!她看到了煙荷包,繡鴛鴦的煙荷包,她親手織繡的煙荷包!

煙荷包上有兩隻水中嬉戲的鴛鴦!

煙荷包上有兩隻曲頸回望的鴛鴦!

煙荷包上是一對恩恩愛愛的鴛鴦!

韓秀雯那塊繡著鴛鴦的手帕,早已絞碎化作塵土,邱林青卻一直珍藏著繡鴛鴦的煙荷包,可以想象,那是他視作生命的東西邱林青不會遠,韓秀雯發瘋一般,快速翻轉周圍屍體……本來,她對邱林青的印象淡漠了,得知真相後,邱林青在她腦海裡的印象反而更清晰了……屍體面朝下,還沒有翻轉過來,但她已經預感到是尋找的人了,她扔掉火把,雙手抱住屍體,屍體被凍住了,和一堆屍體凍成了一坨,拔不出來,“天放,快,快來!”

芮天放跳過來,沒有站穩率先驚叫一聲,“小白鶴!”他太熟悉小白鶴了,小白鶴的身形穿著打扮他瞭如指掌,小白鶴沒有穿棉襖,只穿著白布褂子,白褂子上沾滿汙黑的血跡“快。”韓秀雯等不及了,恨不得多生兩隻手。

兩人將小白鶴與眾屍體分開,翻轉過來。韓秀雯接過芮天放遞過來的火把,湊上前細看,邱林青身上佈滿數不清的彈孔,臉上幾道血口,但面容沒有變形,仍然是先前的模樣……她頹然倒下來,身子散了架,再也沒有力氣了,天旋地轉,頭暈眼花,熱辣辣的淚水噴湧而出,“林青,我可找到你了,林青,你聽見了嗎,林青?林青,我來晚了,林青,我冤枉你了……嗚嗚……”為了這一刻她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也值得,她盯著他的臉看,面前的人再也不能對她說甜言蜜語了,再不能抱著她摘葡萄了,再不能和她一起暢想未來的美滿日子了……他走了,帶著他對她的痴情走了,帶著她對他的怨恨走了,沒有留給她賠罪的機會……她活著,她對他萬分愧疚,她對他滿懷摯愛芮天放默默肅立在旁邊,讓她盡情哭泣,讓她盡情訴說。

猛然,她想起來,她多哭一會心上人就在骯髒的地方多躺一會,讓他受委屈。她強打精神坐起來,看見旁邊有塊平展的石頭,決定把他放在那上邊。芮天放也哭得淚流滿面,過來幫忙,她不讓,她要親手把他抱起來,鄭重地把他放在上面。她抱著他的上身,沒有抱動,她使出全身力氣往上提,上身被挪動了,但腰部以下卻不動,上身與下身截然分開,似乎是兩個人,這時候她才意識到,他的下身沒有隨上身翻轉過來,心裡咯噔一下,無力地鬆開雙手,滑動到邱林青的胳肢窩裡,抓住他的胳膊後半截抬,前半截像繩子一樣耷拉下來,她心裡又咯噔一下,從邱林青領窩裡伸手進去,摸摸他的胳膊,軟麵條一樣,她明白了,他全身骨頭粉碎……她害怕了,在屍堆裡翻騰一夜沒有害怕,此時她害怕了,崩潰了,癱軟在雪地裡

小白鶴帶領杆子回撤,撤到仙露池,躲避在山石後面抵抗。跳子如潮水般往上擁,小白鶴環視周圍,只剩下幾十個杆子,瓤子也不多了,身邊的弟兄們死的死傷的傷,有些是有家有口的中年人,有些是沒有成年的小夥子,他對手下弟兄們說,停止射擊。弟兄們驚呆地望著他。小白鶴脫掉棉襖,從石頭後面舉起來揮舞,慢慢站起來,把槍撂出來,說,我是銅峰二架子,放過我的弟兄們,拿我回去交差!槍聲驟然停下來,小白鶴的舉動讓跳子們驚愣住了,互相看看,拿不定主意。後面督陣的軍官弄明白後,獰笑兩聲,狂妄地說,師長說了,斬草除根,狠狠打!槍聲驟然響起來。小白鶴震驚了,暗罵跳子沒人性,雙腳一使勁跳起來,穩穩落在石頭上,幾乎同時中了一槍,鮮血冒出來,洇紅了白布褂子,他索性高高躍起,一個大鵬展翅跳下去,順著魚脊樑飛速滑下,衝進跳子群裡,揮舞手中的棉襖,如同一把強有力的掃帚,掃倒一片跳子,滾下了懸崖,跳子驚呆了,愣愣地望著他。小白鶴越飛越快,直奔那個軍官,數十支槍一齊開火,小白鶴身中數彈,卻沒能阻止住他飛速下滑。軍官呆愣在那兒,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眨眼間,小白鶴已經飛臨面前,嘭,兩人重重地撞到石頭上,被反彈到旁邊,飛速衝下懸崖

幾天後,尋找邱林青的韓秀雯,也是從這裡墜下韓秀雯望著邱林青呆呆地想,天寒地凍,邱林青只穿一件白褂子,去那邊更冷,不能再讓他受委屈,她強打精神坐起來,緩緩解開衣釦,準備脫下身上的衣服給他蓋上。芮天放看出了她的意圖,滴水成冰的天氣脫掉棉襖非把人凍死,他不讓她脫,韓秀雯也許沒有聽見,執拗地解開衣釦。

芮天放說:“從別人身上扒下一件給他蓋上吧?”

韓秀雯回答的聲音極其細弱,她的體力已經耗盡,“太髒,林青喜歡乾淨……”

“我脫,我是男子漢,是他的跟班。”

“不,讓我最後盡一次心吧,我——對——不——住——他……”

“姑,二架子要是活著,也捨不得讓你脫呀,你有這份心,他在九泉之下也會高——興啊……”

雜亂的聲音打斷了兩人的爭執,芮天放抬頭一看,遠處出現一片亮光,他揉揉眼仔細看,是一群人打著火把往這邊走,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會是誰哩?他警覺地踩滅火把,掏出槍做好準備。這時候才發現,天已經麻麻亮,漫漫長夜過去了。那群人也發現了他們,待他們走近了才看清,走在前面的是曹娃。芮天放迎上去,搖搖晃晃,剛走兩步,昏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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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縣長帶人把受傷的杆子抬到銅山溝,百姓感念銅峰杆子的好處,紛紛騰出房子讓傷員住。曹娃聽鄭縣長講述了鳳凰谷的慘狀,不忍心讓杆子的屍首暴露荒野,被狼扒狗撕,帶領附近幾個村莊的百姓來掩埋屍首。

韓秀雯也昏過去了,二人被抬回銅山溝。在曹娃的帶領下,將杆子的屍首掩埋在鳳凰谷裡。賽秦瓊、四季紅和他們的兒子合葬在一起,特意請石匠立一通石碑,石碑上雕刻碑文,正面是:“銅峰大架子賽秦瓊夫人四季紅及兒子之墓”,碑後記述賽秦瓊仗義行俠和打賴毛圍朗山的事蹟,與賽秦瓊緊臨的是一座稍小的墳墓,石碑上雕刻:“銅峰二架子小白鶴之墓”。

多年後,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真實姓名了,只有他們的故事流傳在民間。

王老漢帶領人馬來了。銅山溝百姓明白只有武裝起來才能打賴毛,保護家鄉和親人。曹娃拿出賽秦瓊送給他的軍刀,鼓勵鄉親們,齊心協力打賴毛。不久,以銅山溝為中心的民間武裝轟轟烈烈開展起來,成立了自衛隊,曹娃任隊長,長辮子彩鳳任副隊長,曹娃的女兒曹紅英任婦女主任,流落在附近和傷愈的杆子也參加了自衛隊。很多莊子仿效銅山溝,紛紛成立自衛隊,一時間自衛隊如雨後春筍,遍地開花,成為共產黨領導的外部力量,許多自衛隊後來加入了新四軍,開赴抗日前線。

韓秀雯昏迷了三天,養好傷後去邱林青墳上痛哭一場,重新回到鄂北根據地。不久,王老漢和梁春大隊長奉命去延安參加會議,把根據地和游擊隊交給韓秀雯,她身上的擔子更重了。

(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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