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3白娘子守身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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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南宋末年,有一個男子姓程叫萬里,本貫彭城人氏。父親程文業官拜尚書。萬里十六歲時父母俱喪,十九歲以父蔭補國子生員。程萬里生得人材偉岸,志略非凡。聞得元兵日盛,深以為憂,曾獻戰、守、和三策,以直言觸忤賈似道,恐其治罪,潛地走出京都,卻又不敢回鄉,欲往江?陵府投奔京湖制置使馬光祖。未到漢口,元將張弘範統領精兵長驅而入,程萬里飛向側邊一個林子裡躲避。元兵見一個漢子往樹林中而去,以為是個細作,不管好歹一索捆翻,解到張萬戶營中。程萬里稱是避兵百姓,並非細作。

張萬戶見他面貌雄壯,留為家丁。程萬里事出無奈,只得跟隨。張萬戶乃興元府人氏,有千斤膂力,武藝精通。昔年在鄉間豪橫,後來元兵犯境,張萬戶殺了守將,叛歸元朝。元主以其有獻城之功,封為萬戶,撥在張弘範部下為前部嚮導,屢立戰功。

不久宋元兩朝講和,各自罷軍,張萬戶也回到家中,與夫人相見,閤家奴僕都來叩頭。程萬里也只得隨班行禮。又過數日,張萬戶把擄來的男女喚來分忖道:“你等不幸生於亂世,遭此塗炭,或有父母妻子,料必都死於亂軍之手。汝等有幸遇到我,所以尚在。如今既為主僕,即如親人一般。今晚各配妻子與你們,可安心居住,勿生異心。”眾人都流淚叩頭道:“若得如此,乃老爹再生之恩,豈敢又生他念。”當晚張萬戶就把擄來的男女喚來配合,眾人一齊叩首謝恩。程萬里也配得一個女子,引到房中。程萬里仔細看那女子,年紀約有十五六歲,生得十分美麗,不像個鄉下之人。

程萬里心中歡喜,問道:“小娘子尊姓何名?可是從幼在宅中長大的麼?”那女子見問,早落下兩行珠淚。程萬里把袖子與他拭了。那女子道:“奴家本是重慶人氏,姓白,小字玉娘,父親白忠,官為統制。四川制置使餘玠調遣父親鎮守嘉定府。不意餘制置身亡,元將張弘範來攻。食盡兵疲,力不能支。破城之日,父親被擒,不屈而死。張元帥怒我父親守城抗拒,將妾一門抄戮。張萬戶憐妾幼小,幸得免誅,帶歸家中為婢,伏侍夫人,不意今日得配君子。不知君乃何方人氏,亦為所擄?”程萬里見說觸動其心,不覺也流下淚來。把自己家鄉姓名細細說與。兩下悽慘一場,卻已二鼓。夫妻解衣就枕。一夜恩情,十分美滿。

一日程萬里獨坐房中,勐然想起功名未遂流落異國,身為下賤,玷辱祖宗。欲待乘間逃歸,又不方便,長嘆一聲潸潸淚下。正在自悲自嘆之際,卻好玉娘進來,萬里慌忙拭淚相迎。玉娘是個聰明女子,見貌辨色,當下挑燈共坐,叩其不樂之故。萬里是個把細的人,豈肯傾心吐膽。只答應得一句道:“沒有甚事!”玉娘情知他含湖隱匿,也不去問他。等到掩戶息燈解衣就寢之後,方才低低啟齒,玉娘道:“程郎,妾有一言,日欲奉勸,未敢輕談。適見郎君有不樂之色,妾已猜其八九。郎君何用相瞞!”萬里道:“程某並無他意,娘子不必過疑。”玉娘道:“妾觀郎君才品,必非久在人後者,何不覓便逃歸,圖個光宗顯祖,卻甘心在此為人奴僕,豈能得個出頭的日子!”

程萬里見妻子說出這樣的話,老大驚訝,心中想道:“他是婦人女子,怎麼有如此見識,道著我的心事?況且尋常人家,夫婦分別,還多少留戀不舍。今成親三日,恩愛方才起頭,豈有反勸我還鄉之理?只怕是張萬戶教他來試我。”便道:“豈有此理!我為亂兵所執,自分當死。幸得主人釋放留為家丁,又以妻子配我,此恩天高地厚,未曾報得,豈可為此忘恩負義之事?汝勿多言!”玉娘見說默默不語。程萬里愈疑是張萬戶試他。

到明早起身,程萬里思想:“張萬戶教他來試我,我今日偏要當面說破,固住他的念頭,不來提防,我好走路。”梳洗已過,請出張萬戶坐下說道:“稟老爹,夜來妻子勸小人逃走。小人想當初被遊兵捉住,蒙老爹救了性命,留作家丁,如今又配了妻子。這般恩德未有寸報。況且小人父母已死,親戚又無,只此便是家了,還教小人逃到哪裡去?小人昨夜已把她埋怨一番。恐怕她又來造言累害小人,故此特來稟知老爹。”張萬戶聽了心中大怒,即喚出玉娘罵道:“你這賤婢!當初你父抗拒天兵,元帥要把你闔門盡斬,我可憐你年紀幼小饒你性命,又帶回來恩養長大。你不思報效反教丈夫背我,要你何用!”教左右快取家法來,吊起賤婢打一百皮鞭。那玉娘滿眼垂淚啞口無言。眾人連忙去取索子家法,將玉娘一索捆翻鞭打。正是:

分明指與平川路,

反把忠言當惡言。

程萬里見張萬戶發怒吊打妻子,心中懊悔道:“原來她是真心,到是我害她了!”又不好過來討饒。

到了晚間,玉娘面帶憂容,卻沒有一毫怨恨意思。又過了三日,玉娘欲言不言,如此三四次,終是忍耐不住,又道:“妾以誠心告君,如何反告主人,讓我遭打。然觀君才貌,必為大器,為何不早圖去計?若戀戀於此終作人奴,有何希望?”

程萬里見妻子又勸他逃走,心中愈疑,到明早又來稟知張萬戶。張萬戶聽了暴躁如雷,心裡想道:“這賤婢如此可恨,不如打發她去罷。倘夫妻日久生情,恐被她把心哄熱,這好人也要走了。”乃對程萬里道:“這賤婢兩次三番誘你逃歸,其心必有他念,明早就教人把她賣了,我別揀一個好的與你為妻。”程萬里聽說要賣他妻子,方才明白渾家果是一片真心,懊悔失言,便道:“老爹如今警戒兩番,下次諒必不敢。若把她賣了,只怕別人說我薄情,做親才六日就把妻子賣了。”張萬戶道:“我做了主,誰敢說你!”說罷徑望裡邊而去。

程萬里見張萬戶決意要賣,心中不忍割捨,坐在房中暗泣。直到晚間玉娘出來,對丈夫哭道:“妾以君為夫,故誠心相告,不想君反疑妾有異念,數告主人。主人懷恨。妾不知死所矣!”程萬里聽說淚如雨下道:“賢妻良言指點迷津,自恨一時錯見,疑主人使你試我,故此告知,不想反累賢妻!”玉娘道:“若君肯聽妾言,雖死無恨。”

程萬里見妻子這般情真,可明日就要分離,愈加痛泣。玉娘見丈夫哭之不已,問他是何緣故。程萬里道:“自恨不才有負賢妻。明日主人要將你賣了,故此傷痛!”

玉娘聞言悲泣不勝,兩個攪做一團?哽哽咽咽。天尚未明,玉娘將所穿繡鞋一隻,與丈夫換了一隻舊履,道:“後日倘有見期,以此為證。萬一永別,妾抱此而死,有如同穴。”說罷相抱而泣,各將鞋子收藏。

到了天明,張萬戶坐在中堂對玉娘道:“你這賤婢!我自幼撫你成人,有甚不好,屢教丈夫背主!本該一劍斬你。且看夫人面上饒你一死。你且到別處受用去罷。”又叫過兩個家人分忖道:“引他到牙婆家去,不論身價尋一個下等人家賣了,不受抬舉的東西。”

玉娘向張萬戶拜了兩拜,同兩個家人去了。程萬里心如刀割,可是又無可奈何。

卻說兩個家人把玉娘引到牙婆家中,恰好市上有個經紀人家要討一婢,見玉娘生得端正,身價又輕,連忙兌出銀子交與牙婆,牙婆又分了一半給張萬戶家人,經紀人將玉娘領回家去不題。

光陰迅速,不覺又過年餘。那時張弘範鎮守鄂州,值四十誕辰。張萬戶昔日是他麾下裨將,收拾了許多金珠寶玉,思量要差一個能幹的去賀壽,未得其人。程萬里自告奮勇要去出行。張萬戶就依允了。

當下寫下問候書札,上壽禮帖,又取出一張路引,以防一路盤詰。諸事停當擇日起身。程萬里打疊行李,把玉娘繡鞋都藏好了。臨期張萬戶又差家人張進作伴同行。又把十兩銀子與他兩盤纏。

兩人拜別張萬戶,離了興元望鄂州而來。一路自有館驛支討口糧。不期一日到了鄂州,借個飯店寓下。來日清早,二人齎了書札禮物到帥府衙門掛號伺候。那張元帥是節鎮重臣,各處來上壽的不計其數,衙門前好不熱鬧。

程萬里送禮已過,思量要走,怎奈張進同行同臥,不好脫身,心中無計可施。也是他時運已到天使其然。那張進因路上勞倦受了風寒,在飯店生起病來。

程萬里心中歡喜:“正合我意!”到寓所看張進時,人事不省。於是寫下一封書信放入張進包裹。先前十兩銀子也分給張進一半。然後背上包裹出門而去。正是:

鰲魚脫卻金鉤去,

搖頭擺尾再不來。

程萬里離了鄂州望建康而來,一路上有了張萬戶路引,不怕盤詰。此時淮東地方已盡數屬了胡?元,程萬里感傷不已。

一徑來到宋朝地面,取路直至臨安。訪得現任樞密副使周翰,是父親的門生,就館於其家。正值度宗收錄先朝舊臣子孫,程萬里得補福清縣尉。又尋了個家人取名程惠,擇日上任不在話下。

卻說張進在飯店中病了數日,醒來後不見了程萬里,即忙開啟包裹看時,裡面留有一封書信並五兩銀子。張進道:“這狗賊狼子野心!老爹任般待他,他卻一心戀著南邊。怪道連妻子也不要了!”又將息了數日方才回家,參見張萬戶時把程萬里書信呈上。張萬戶拆開一看,上面寫道:

門下賤役程萬里,奉書張老爺臺下:萬里向蒙不殺之恩,收為廝養委以腹心,人非草木豈不知感。但聞越鳥南棲,狐死首丘,萬里親戚墳墓俱在南朝,早暮思想食不甘味。老爺幕從如雲,豈少一走卒?放某還鄉如放一鴿耳。大恩未報,刻刻於懷。銜環結草,生死不負。

張萬戶看罷頓足道:“我被這賊用計瞞過,有日拿住碎屍萬段!”後來張萬戶被人參劾,全家抄沒夫妻氣死。此是後話。

卻說程萬里到任以後,日夜想念玉娘恩義,不肯再娶。但南北分爭無由訪覓。時光迅速歲月如流,不覺又是二十餘年。程萬里為官清正,現在已做到閩中安撫使之職。那時宋朝氣數已盡,元世祖直搗江?南,如入無人之境。

宋末帝奔入崖山海島。八閩全省未經兵火。然彈丸之地料難抵敵。只好上表歸順元主。元主將合省官吏俱加三級。程萬里升為陝西行省參知政事。到任之後,程萬里即遣家人程惠,將了向日白玉娘所贈繡鞋,並自己這只鞋兒,前去訪問妻子訊息。

且說娶玉娘那人名叫顧大郎,家中頗有幾貫錢鈔。夫妻兩口年近四十並無兒女。渾家和氏每勸丈夫討個丫頭生兒育女,顧大郎不肯。倒是渾家叮囑牙婆尋覓,聞得張萬戶家發出個女子,一力攛掇討回家去。渾家見玉娘人物美麗性格溫?存,就房中側邊打個鋪兒,叫玉娘睡在上面。和氏道:“我們是小戶人家,不像大戶人家有許多規矩。我們平日只是姐妹相稱便了。”玉娘道:“婢子乃下賤之人,豈敢與大娘同列!”和氏道:“不要疑慮!我不是那等嫉妒之輩,就是娶你,也是我的意思。只為官人中年無子,故此勸他取個偏房,若是生得一男半女,你就與我一般。你不要害羞。”玉娘道:“婢子生來命薄為夫所棄,誓不再嫁。倘必欲見辱,有死而已!”

和氏見說,心中不悅道:“你既自願為婢,只怕吃不得苦哩。”玉娘道:“但憑大娘所命。若不如意任憑責罰。”

和氏道:“既如此,可到房中伏侍。”玉娘隨至房中。他夫妻對坐而飲,玉娘在旁篩酒。夫妻直飲至夜半才睡。玉娘收拾過家火,自來鋪上和衣而睡。

玉娘久困,放倒頭便睡著了。顧大郎悄悄的到她鋪上,輕輕揭開被,挨進身子,把她身上一摸,卻原來和衣而臥。顧大郎即便與她解脫衣裳。那衣帶都是死結,如何扯拽得開。顧大郎性急,在她身上亂扯。玉娘在睡夢中驚醒,連忙跳起,顧大郎雙手抱住,哪裡肯放。玉娘亂喊殺人,顧大郎道:“既在我家,喊也沒用,不怕你不從我!”和氏在床假做睡著,也不則聲。玉娘摔脫後大叫道:“官人,你若今夜辱了婢子,我明日必定尋死。若官府問起,只怕那時破家蕩產,連性命也不能保,悔之晚矣。”顧大郎聽後果然害怕,又走到自己床上和大娘睡了。玉娘眼也不合直坐到曉。和氏見她立志如此,只好把她送到曇花庵出家。

玉娘本性聰明,不勾三月,把那些經典誦得爛熟。只是心中記掛丈夫,不時將那兩隻鞋子取出觀玩,有時對著流淚。

且說程惠奉了主人之命,星夜趕至興元城中。明日往市中訪到顧大郎家裡。那時顧大郎夫婦年近七旬,程惠走至門前,見老人家正在那裡掃地。程惠上前作揖道:“太公,借問一句說話。”顧老還了禮,見不是本地鄉音,便道:“客官可是要問路麼?”程惠道:“不是。敢問當年張萬戶家出來的白娘子可在你家?”顧老道:“客官不要說起!當初我因無子,要娶她做個通房。不想到我家後從不曾解衣而睡。我見她立性貞烈不敢相犯,送她到曇花庵出家為尼。如今二十餘年了,足跡不曾出那庵門。客官,你要找她,徑到那裡去便了,路也不甚遠。”

程惠別了顧老,問曇花庵一路而來。不多時就到了,看那庵也不甚大。程惠走進庵門,見堂中坐著個尼姑誦經,年紀雖是中年,人物倒還整齊。程惠且不進去,就在門檻上坐著,袖中取出兩隻鞋來細玩。那誦經的尼姑正是玉娘。她一心都在經上,抬頭忽見一人坐在門檻上玩弄鞋子,與自己所藏無二。那人卻又不是丈夫,玉娘心中驚異,連忙收掩經卷向前問訊。程惠急忙還禮。尼姑問道:“檀越,借鞋履一觀。”程惠拾起遞與,尼姑看了道:“檀越,這鞋是哪裡來的?”程惠道:“是主人差來尋訪一位娘子。”尼姑道:“你主人姓甚?何處人氏?”程惠道:“主人姓程名萬里,本貫彭城人氏,現任陝西參政。”尼姑即向身邊囊中取出兩隻鞋來,恰好正是兩對。尼姑眼中流淚不止。

程惠見了倒身下拜道:“相公特差小人來尋訪主母。幸而得見。”尼姑道:“你相公如今做何等大官?”程惠把程萬里歸元升官一事說了一遍。尼姑道:“吾今生已不望鞋履複合。你將此鞋歸見相公為吾致意,做官須做好官,勿負朝廷勿虐民下。我出家二十餘年,無心塵世久矣。此後不必掛念。”

程惠不敢苦逼,將了兩雙鞋履回至客店,取了行李連夜回到陝西衙門,見過主人將鞋履呈上,細述顧老言語並玉娘不肯同來之事。程參政聽了甚是傷感,把鞋履收了,即移文字到那興元府,令太守具禮迎請。那太守不敢怠慢,即準備香車細輦親到曇花庵來請。

太守到了庵前下馬,約退從人徑進庵中。玉娘見太守來請料難推託,只得出來相見。太守道:“下官奉陝西程參政之命,特具禮迎請夫人往陝西相會。望夫人易換袍服即便登輿。”玉娘不敢固辭,到佛前拜了四拜出庵上車。

玉娘含淚登車。太守直送到十里長亭而別。太守又委僚屬率領步兵三百防護車輿。一路經過地方,官員都來送禮。到了陝西省城,程參政親自出城遠迎。

一路上金鼓喧天,笙簫振地,百姓們滿街結綵,香燭相迎,直至衙門後堂下車。程參政把門掩上回至私衙。夫妻相見相抱而哭。各把別後之事細說一遍。程參政安排延席,夫妻直飲至二更方才就寢。可憐成親止得六日,分離倒有二十餘年。此夜再合恍然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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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娘子自己守身如玉,可是並不反對程參政廣置姬妾。程參政後來連得三子,自己也加銜同平章事,封唐國公。白氏封一品夫人,三子亦得顯官。後人有詩為證:

六日夫妻廿載別,

剛腸一樣堅如鐵。

分鞋今日再成雙,

守身如玉待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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