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所有人都保護起來, 確實會有後顧之憂，打起仗來能更加管不顧向前衝——說說提高到五成勝率，實在是謙虛了。”
少年清朗的聲音傳來, 本來在暗自悲傷的皇帝猛然回頭時差點扭斷了自己腦袋, “林稚水！”
林稚水衝他大好意思地笑，“抱歉，這事也是我臨時的主意，就沒有提前跟們說，讓你們擔心了。”
皇帝依然疑心這是自己的幻覺，快步走了過去，將手搭在林稚水的肩膀上, 才確定他是真實的人。“那些計謀策劃，自己心裡有數就好，我只要活著, 對於人族便是最大的幸事了。”
林稚水感覺到, 皇帝的手掌仍有抖，眼眶比之前更紅了。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便拍了拍皇帝的手背，讓他能察覺到他是有體溫的人, 而是冰冷的鬼。
皇帝抬手間碰到了少年的掌骨, 這才從恍惚中回過神，問他：“既然你在這裡，那個頭顱……”
“多虧了阿修。”林稚水說，“他會做栩栩如生, 如活物般能唱會跳的人偶，原本想要參加九靈盛宴，天下揚名, 但是他在聽說了妖族很可能會毀約後，就沒有報名，躲在房裡為我做等身人偶。”
“人偶？”皇帝大為震驚，“那是人偶？是真的人頭？如果說它是真實的人頭，用了一改頭換面的手段，讓他的臉和的臉一樣，我都信，人偶……這，太不可思議了。”
“就是人偶，阿修有這個本事。”林稚水側頭，示意皇帝看向那邊，卻看到阿修蹲在地上，瞅著桃樹籠罩之外，眼睛一眨不眨，頗為認真。“阿修，在看什麼？”
人偶阿修沒回頭，依舊直直地盯著外面，“看狐狸。”
林稚水一驚，“他們難道打算一直圍著我們國家？他們有那麼多軍糧？”
“，狐狸來送頭。”
林稚水愣住了。
外面，妖族太子彎腰，把“林稚水”的人頭放在地上，“還們。”
放完人頭後，他遠遠望著找不到路徑通往的桃樹，對人族的態度依舊帶著天然的居高臨下意味，“們這烏龜殼總有撐住的一天，到時候，也過是推遲了死亡而已。”
妖族太子說完就走，似乎只是為了來放他以為的林稚水的人頭。他跳上了飛禽的後背，往妖皇所在追過去，他是偷偷離開的，此刻也偷偷回去，剛歸隊，妖皇徑直說：“做完了？”
妖族太子身形都不穩了，差點從鳥背上摔下去。“父皇，我……”
“他是個人物，倒也值得送他一遭。”妖皇語氣淡淡，對此並不在意，“說說，是如何輸了比賽被擒的？朕……咳咳……沒事，說話太快嗆著了。朕的精血，難道丟了？”
妖族太子把當時的情況說了一遍，妖皇若有所思：“孫悟空？難怪你打過，過，既然你是被林稚水的同伴擒回去，林稚水也死了，那麼，孫悟空對於人族的態度，我就知道了。”
“態度？父皇是說，人族並不能命令孫悟空，驅使他做事嗎？”
“對。然我們還能回妖族？只怕隕石沒來，巨大的金箍棒就先砸下來了。”
妖族太子心有餘悸地點頭，“這倒是個好消息。”
妖皇負手而立，眼眸中流溢著璀璨的金光，瞳仁倒映著遠方桃樹的華蓋。
“當桃花枯萎，我們將再度出兵。”
那顆假人頭放在桃花之外，似乎被擦拭過，麵皮、髮絲上沒有一滴血。皇帝動了，“這桃花源……能出去嗎？”
桃花嗡然一動，粉光搖曳，緩緩拉開一條通往人頭的路。皇帝踏了上去，將假頭帶回。他拿手撫摸了一遍，“這真的是假的？”
每一片皮膚，每一根髮絲，每一寸表情，都像是活生生的人，眼尾竟然還有著水漬乾涸後流下的淚痕，彷彿“林稚水”自殺時，眼角墜著淚珠，萬留戀人族，卻只能無奈閉眼離去，眼眸合上後，那滴淚便也滑落。
阿修站起來，噠噠噠跑過去，“是真的。”驕傲地挺起胸脯，“阿修，厲害！”
皇帝莞爾：“對，阿修真的非常厲害。”
通往桃花源外界的路，在他身後漸漸消失。
皇帝繞過人偶阿修，站到林稚水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林稚水垂下睫毛，陰影填滿了眼眸，懷抱著自己也太清楚是什麼樣的情緒，說：“人偶有一個絕大的缺陷，它再像人，依然不是真肉，以皮革、木頭、樹脂、漆和白、黑炭、丹砂、青雘之類製成，只要解剖，或者咬一口，就能發現對。”
“而我……”林稚水平靜地說，“我怕被拆穿，那妖族太子生性驕傲，說出口的話就絕對會遵守，他說過會讓人輕辱我的屍身，那麼，他就絕會讓妖族吃了這顆人頭。”
所以，他瞞天過海了。整個妖族都以為他死了，接下來，他在暗，他們在明，能暗地裡操作的事情有少。
皇帝敏銳的察覺到不對，“要假死……難道準備出去？”
“對，正好，他們沒想過我還活著，又清楚人族龜縮在桃花源裡。到時候出現許異常，他們亦會多想。”
“……”皇帝強行壓下後面的字，閉了閉眼，“需要什麼支援嗎？”
林稚水搖搖頭，“我準備自己……還有我那些同伴，以及阿修去，輕裝簡行，您等我的好消息就行了。”
“好。現在嗎？”
“我休息一天，順便去問一下，桃花源能支援多久。”
林稚水去見李渾，然後被褚天真擋在了門外，許進去見他。“他說，以他的能力只能讓桃花開滿四十九天，四十九天后，桃花源會帶著少許的人和飛禽走獸，五穀雜糧種子，縮回原來的異空間。”
“四十九天……足夠了。請你和他說，等我的好消息，我一定會讓他看到人族的朗朗乾坤！”
褚天真極為冷淡地點點頭，“說完了？”
林稚水愣了愣，“說完了。”
褚天真轉身就往屋裡走，姿態緊不慢，沒忘記順手關上門。
這個態度，林稚水並意外，也惱怒，畢竟她親兒子算是死在他手上的，沒有拿把刀砍了他，已經是很剋制了。
離開的林稚水卻並知道，褚天真回到內室，那裡的床上已經沒有了人，只有一套略帶褶皺的衣服，鬆垮地堆成人的模樣——就在半個時辰前，這裡還躺著一個形銷骨立的男人。
“郎。”褚天真一說話，聲音便顯得十飄忽，“他來了。”
“他說，會人族帶來將來，我會幫你看著，看看用命拖延來的時間，值不值得。”
林稚水沒死，只是為了騙妖族的事情傳了出去，很快，他面前就圍了人山人海。
有人腿腳發軟，跌跌撞撞過來，親眼目睹林稚水活生生站在面前後，哭得上氣接下氣，“沒事就好，林公沒事就好。”
有人雙腿彷彿有自我意識，人想要前進，腿卻杵在原地，宛若兩條熟鐵。臉上似哭似笑，僅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
有人渾渾噩噩地跟著，徑直跟到了林稚水臨時住的地方，恍然回神後，跌笑在地，拍掌：“噫！騙過妖族了！”
他們心緒不平，卻無一例外，皆是為了林稚水而高興。
晚上，林稚水坐在城池的牆上，背後是難得輝煌了整夜的燈火，人們慶賀平安，謝家國不滅的聲音隨風吹來，大多數人並不清楚，這株桃樹只能庇佑他們四十九天。
林稚水望著城外尚未打掃完畢的戰場，那末日般的覺以滿地屍首，撲鼻血腥，荒狼的咀嚼聲，從視覺嗅覺聽覺，四面八方傳向了人的官。
“大聖。”林稚水冷不丁開口，也管孫悟空有沒有在聽。“出海的時候有迷惘過嗎？茫茫大海，長生之路不知在何方，猴子猴孫們都在等歸來，但是你並不知道能不能求得長生。前路艱險，坐著竹筏在大風大浪中飄搖時，有沒有害怕過？怕辜負了自己，也辜負了族人？”
如果是別的話題，孫悟空不見得會搭理林稚水，但是，求長生……這是一切的起源，是孫悟空意志的初點，他第一次慾望的誕生，沒有求長生老的迫切，他就不會有機會拜師菩提老祖，學到七十二變，靠著一身硬實力成為威名赫赫的齊天大聖。
孫悟空心說，這小子管有意無意，說話時總是很容易戳心。
林稚水尚沉浸在自己心緒中，曾注意到孫悟空忽然從書中出來，往旁邊的牆磚上一蹲，“老孫怕，那時候，老孫還只是一隻野猴子，什麼都不懂，哪裡談得上怕怕的。”
因為無知，所以無畏，進而無懼。
林稚水驚異地看向孫悟空，臉上湧了一層淡淡的紅暈，“實話說，我有點怕。”
怕浪費了李渾他爭來的大好時機，怕把人族拖進萬劫不復之地，怕事情能如他所願，也怕步步如意後，突然人算及天算，出了差錯，一敗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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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麼一瞬，他甚至想從城樓上跳下去。
林稚水在城樓上坐了一晚上，直坐到天光將明，牆頭肉眼可見地凝了薄薄一層白霜。孫悟空沒有半出口安慰他的心思，卻一個晚上都沒走，就蹲在林稚水旁邊，慢悠悠地啃著桃子。
文字世界裡，所有人靜靜凝視著少年略顯堅毅的側臉，猛然間驚覺，這人還是個孩子。
儘管林稚水一直以來火一般光耀，遇上危難也能將其化為薪柴，增亮自我，可，確確實實還是個孩子。他訴苦，訴懼，永遠的自信洋溢，而他們這長輩，竟也理所當然覺得，他身上毫無壓力，吝於花費時間去與他談心——哪怕只是一個擁抱。
“林稚水——”身後有人在高聲喊。
是皇帝。
林稚水幾乎是下意識地，露出了一個笑容去面對他。好像沒有什麼懼怕，也沒有什麼迷茫。
孫悟空掐了隱身訣，少年翻身下了城樓，注意到皇帝身邊還站著一個青年，似乎稍微比他年長一。
“這是太子，我的義子。”皇帝笑著介紹。
來之前，太子似乎就被交代過了，此刻他恭恭敬敬地朝林稚水拱手彎腰，神態恭敬：“林公。”
林稚水回了一禮，“太子殿下。”
皇帝略帶好奇，“我尋了大半夜——林公怎麼會在城樓上？”
“出來看看風景，透透氣，準備出發了，現在不看，就要等到好幾個月後，才能欣賞了。”
“朕——”皇帝特意換了更莊的自稱，將沉甸甸的信任壓在了少年的肩膀上，“相信林公，必然會凱旋！”
“這是肯定的！妖族必亡，人族必勝！”
皇帝望著林稚水依然洋溢著信心的笑臉，心裡安定了許多。
他突兀地側頭向太子喝聲，“跪下！”
沒等林稚水反應，太子二話說，往他的方向哐當一跪，膝蓋爆發出極為疼痛的悶響。
林稚水懵了。
皇帝滿臉嚴肅：“林公為了人族的存亡，將生死置之度外，朕絕辜負這一番赤誠。皇兒，自今日起，須以相父之禮對待林公，得欺壓，得侮辱，若有敬，天地鬼神共棄之！”
太子毫不猶豫：“是！”
皇帝向著林稚水一彎腰，“林公請受朕一拜。”
林稚水拎起了自己的劍，笑：“如等我迴歸，帶來好消息，再在萬眾矚目下拜我，如何？”
林稚水是開玩笑，皇帝卻萬鄭地說：“必當——”
“開宗廟，捶戰鼓，親往拜卿！”
“……”林稚水忽然把話語一轉，“聖上之前是不是在為人口發愁？”
皇帝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林稚水：“我們現在能吃下多少人口？”
皇帝豪情萬丈：“只要超過總人口的一半，有多少，我要多少！”
林稚水：“行，等著，我帶人回來。”
皇帝明所以：“嗯？我們在哪裡還有人？”
“在妖族。那裡有被擄走的人，還有從小被飼養，知道自己是人族，是華夏子民的人。”少年笑了一下，“可能有難，但是我太想放棄他們。”
皇帝沒有想到林稚水會這麼說，他知道，這時候他應該勸說林稚水要為大局著想，救得了這一次救了下一次，滅了妖族比什麼都強。但見鬼的是……
“我張開口。”
林稚水說完就揮揮手走了，皇帝靜默著看他離開，嗓子眼裡好像浸了熱水，暖暖的想動彈，直到站立許久，才好像是對著義子說話，“大局為重……我一直是這麼想，也是這麼去執行的，但就在剛才，我張開口了。我無法去勸說他，放棄吧，那會讓你更加辛苦，為了大局，捨棄一部分人儘管很痛苦，卻有必要。”
如果是他在妖族裡受到愚弄和折磨，在得知還有人惦記著他，惜代價也要將他救出來，那是絕望裡的一束光，十年，二十年，他也願意等下去。
“他沒有放棄他們。”
林稚水再一次確定，自己適合做皇帝。所謂慈掌兵，或許連當將軍也甚合格。
少年回頭看了一眼漸漸虛無的城池。苦笑了一下——
好吧，他當哥哥也合格，時間匆忙，只有四十九天，他離開前又沒有當面和妹妹告別，只能從皇帝那兒借了一隻龍雀，妹妹去信。
回去的時候濛兒帶一袋她最喜歡吃的芝麻糖，希望她不要生氣吧。
孫悟空忽然現身在他身旁，好像唯恐天下亂，“舍得？要別去了？”
林稚水擺擺手，“大聖，這程度的試探，就不要拿出來了。怎麼可能不去，腿斷了，爬也要爬去。”
“現在不怕了？”
“怕了。”
“小孩兒怎麼一下一個樣？”
林稚水忽然止步，蹲下去，將一截人骨埋進土裡。隨即，蹲著揚起頭，眼眸中清亮一抹微光，“出發之前，我可以隨便胡思亂想，但決定好要做了，那就能怕了。”
要做，就做到最好。
孫悟空從嗓子裡滾出一聲輕笑，“小孩兒，老孫有喜歡你了。打個賭如何？”
“賭？”
“那妖皇，老孫一眼看出來他傷不治，如果能不靠老孫，殺掉他，我就幫蕩平妖族。”
林稚水陡然站起來，“當真！”
“當真！”孫悟空伸出一個手掌，“擊掌為誓。”
“啪——”
兩個手掌拍出了清脆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