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這是一幅恬靜、淡雅的田園風景圖。
遠野是帶著晨露的莊稼、青草,綠得水靈。空氣清新得像醇酒,吸一口要醉倒;晨露晶瑩閃亮,以它特有的溫情,滋潤著田野。薄霧繚繞,微風輕拂,晨曦初現。遼闊的天際處,霞光從雲縫間滲漏下來,把遙遠的地平線處塗成紫紅色。太陽極柔和,色澤極鮮美,像個鮮嫩欲滴的金桔,在朦朧中動盪不停,又像是氣球在空中飄浮。哦傾,太陽被霞雲半遮住,又像個待嫁的新娘,在嬌羞地窺視人間。
忽然,一個披頭散髮的老太婆步入了“圖”中。她,正是死者李金柱的母親。
立刻,風景圖的恬靜、淡雅被破壞了,變得晦黯、陰慘,遠野帶著溼漉漉的滯重,寒風淒厲,藍天無光,太陽和朝霞像一片殷紅的血,草地上閃爍的露珠彷彿是淚滴。
她弓著腰,蹣跚而行,瘦弱的身子在寒風中發著抖。
她,被歲月榨乾了的枯瘦身影!被痛苦折皺得不像樣子的體態儀表!衰老加痛苦這兩座大山,已經快把她壓垮了。
她兩眼直愣愣呆視前方,呆滯、無神,彷彿無所視、無所見,彷彿世界不存在。
坎坷經歷吸乾了她的臉,使臉變成了一張枯樹皮,失子之痛又跑來雪上加霜,把這張枯樹皮切割得慘不忍睹。
看上去,老太婆的精神支柱全垮了。絕望把臉上的皺紋全部扭亂,把滿頭的白髮全部扭亂,把正常的理智全部扭亂,把一切活氣全部趕走……把心境塗抹得一團漆黑。
老太婆心裡早已是一片混沌世界。那雙眼睛裡邊的精氣神完全散盡了,看上去竟如畫出來的模樣。忽而,眼裡射出一絲回憶色彩,像在回味著幸福往事。悲痛是蛇,吸盡當事人的體力,老太婆看上去像一片秋葉,幾乎一陣風來就能吹倒。她拄著柺杖,身體蝦米般地彎曲著,痴呆呆地望著前方,跌跌撞撞地朝前挪著。她要到哪裡去?看起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兒去。
她腳下還有什麼路?
跟兒子的那場顯示崇高母愛、甘願犧牲的對話一遍遍在記憶裡穿行:
“媽,要不我離婚?”
“啥?我才能活幾年?你們還有幾十年,孩子都有了。況且這媳婦是咱家用一輩子的積蓄娶下的。你能離就離?她對你還不錯,也給咱家留了後。甭惦記我,我能自理,將來不行就把我朝敬老院一送。”
然而,捨己保兒計劃竟落空……
她停下來,仰著臉,那臉已被痛苦切割得不成人樣。她伸出雙臂張望天空,彷彿向老天爺乞求什麼。
“我的兒啊!”老太婆忽然發出悽楚的叫聲,聲音劃爛天空,極慘,令人骨頭裡打顫。
老太婆撲倒在地。
王科長遠遠地看到了這一幕。
那叫喊聲深深地刺痛了他,劃爛了他的同情心。那悲慘景象化作一座大山,沉重地壓倒了他,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聽村長講過,老太婆只有李金柱這一個兒子,從相依為命。誰知兒子娶了這個媳婦後,婆媳不和,整天鬧得不得安寧。終於有一天矛盾激化,媳婦讓婆婆滾,婆婆一氣之下在村裡另尋一間房子單過,而兒子無可奈何,每回來看望娘還得偷偷的。
婆媳不和,自古而然。這是利害衝突和女性狹隘心理相混合釀就的天然產物,它是以愚昧和無文化作為催化劑的。越邊遠,這類現象越嚴重。
李金柱死後,村幹部們處處瞞住老太婆,給她李金柱外出承包工程去了。但老太婆還是憑本能的第六感覺覺察出來……
是啊,真正悲慘的不是媳婦,而是母親。媳婦還能嫁人,讓母親靠什麼?老年喪子是人生三大不幸之首啊!
王科長感情之弦被狠狠撥動了,發出無數重疊不休的和絃。眼前的意象喚出了心靈的意象,他想到了自己的母親。
母親,這個字眼對他來是陌生的,沉重而陰慘的。他幾個月大時,母親因大哥捲入村仇武鬥之死而悲痛欲絕,後來就鬱郁病死。他沒見過自己的母親,但他想:母親失去大兒子時的悲慘形象,恐怕也是這般模樣吧?
他走過去攙住了老人。他想安慰老人,卻忽然感到自己是如此無能為力。
時候,王科長曾千百遍地幻想著母親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現在,他想象著:老太婆身邊如果突然閃出兒子,清脆地叫一聲娘,將是怎樣幸福的場景啊!
有個外國電影《紅帆》,描寫一件給人美好希望的壯舉,曾使王科長印象深刻:一位姑娘整年懷著一個夢想:盼著海上駛來紅帆的船,一位王子下船來到她面前……然而一年年過去,海面上始終空空蕩蕩……一位富豪被感動,決心讓她實現這個夢想,就造一紅帆船向姑娘駛來……上邊果然有一王子……王科長多想仿效那壯舉去給老太婆希望,然而……
可惜,完了……
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啃噬著王科長的心。
九
副科長眼前有一張網。
這是村委會辦公室房角處的一張蛛網。一根根從**內抽出的蛛絲,若有若無,排列縝密,編織精巧,斜斜地懸掛在那裡,隨時準備捕捉自投羅網的蚊蠅。室內光線幽暗,那網看上去越發顯得神秘莫測,殺機四伏。
副科長的心裡也有一張網,那是一張由邏輯推理和公安幹警們合力實施的交織之網。
從昨晚到今早,派出了調查大軍:
第一路,調查姦情,公安幹警分頭出動走訪村民,不少人都講出了劉振奎幾年來與張玉蓮有姦情的細枝末節情況令人樂觀;
第二路再次調查放羊娃。放羊娃鐵口咬定是劉振奎勸他進溝放牧:“那天早晨我正在村頭放羊,劉振奎走過來笑話我太傻也太懶,要想讓羊多產奶,就不要怕多跑路;又那條山溝裡沒人去過,草長瘋了,要是吆羊進去吃個肚兒圓,一天不增十斤奶才怪哩!”
副科長早已指派了一名公安幹警對劉振奎住處嚴密監視了。現在,他心裡發癢,單等第三路:由王科長親自帶的人登懸崖察看腳印的結果……只要他們查出有第二人的腳印並且是劉振奎的,或者雖只有一人腳印卻是劉振奎的,那就可以確定是姦夫*合謀殺害親夫。或者是劉振奎將李金柱騙上懸崖推下……或者是劉、張二人先將李金柱謀害,又由劉振奎將屍體背上懸崖拋下?若是後者,則可進一步剖屍檢驗中毒跡象……屆時就可發出逮捕令了。
突然,那位負責監視劉振奎的公安幹警一頭闖進來,焦急地:“劉振奎跑啦!”
“什麼?副科長吃驚得跳起來。
原來,今天早晨,劉振奎突然外出,公安幹警立刻遠遠地跟蹤……穿田野、翻山樑、進樹林,大約在上午10左右,劉振奎走進了祁鎮的集市中。
集市上各種地攤一街兩行,人山人海;各色人等衣服混雜。中間,是色彩斑斕的來回流動的人河;兩邊,是色彩更斑斕的攤的岸。這真是一種奇妙的動與靜的組合……
劉振奎又是穿一件很普通的淺灰衣服,很難分辨。他專揀人稠密的地方擠,三擠兩擠,忽然不見了蹤影。
公安幹警們在人海中來回穿越三遍,始終沒有找到。
“狗東西,真狡猾。”副科長一拳砸在桌面上。
片刻功夫,村口響起摩托車的發動聲。十幾個公安幹警,全副武裝,兵分五路,像五支利箭直射出去……
十
夜幕降臨時,五路兵馬回到了村裡,一無所獲。
副科長情緒非常懊喪,後悔自己太大意了,為什麼沒有多派幾個人監視?
“老張,你看。”一個公安幹警向副科長示意。
順著那位公安幹警的手指看去,只見,劉振奎的住處窗戶裡竟亮著燈。劉振奎是個單身漢,家裡再無別人,是誰在那裡?
神秘奇詭的燈光引著幹警們走過去。
推開劉振奎的房門,所有人都以為看花了眼睛。只見強烈的電燈光下,飯桌旁,劉振奎正在吃飯。桌上擺著的晚飯很簡單,那是湊合著弄的,僅稀粥、饅頭、漿水菜而已。這裡人有個講究:對晚飯不重視,謂之曰“喝湯”,晚上見面互問:“喝咧麼?”僅喝些稀湯而已。
劉振奎正埋頭喝得津津有味,他嘴湊到大老碗上,呼嚕呼嚕一氣猛咽,聲音響亮。
所有人都呆站著,站在困惑裡無法走出。
副科長視覺一陣模糊。邏輯使他以為眼前不過是個幻影。但眼睛的直觀卻告訴他劉振奎的的確確坐在那裡,那裡正是那個施巧計甩脫公安幹警的劉振奎。真實得不容否定。
邏輯和直觀在打架,打得難分難解。
相信誰?邏輯?直觀?
最後直觀勝利了。
副科長仔細打量劉振奎:這是個農村精幹人形象,四十多歲,額頭凸起。
一看面孔,就令人產生不信任感。他臉上蹲滿狡獪,不見一真誠的痕跡,眼睛因見過大世面而提煉得油光水滑。令人聯想到螢幕中那些反面人物的奸詐狡猾,眼一轉就是個鬼子。
他幾十年生涯中曾幹了幾多狡猾事?
以後還將幹幾多狡猾事?
劉振奎裝作才發現了他們,沒有絲毫驚慌反應,而是先愕然,繼而堆下笑臉:“咦?你們來咧?請坐請坐,喝湯喝湯。”
挺得平平的臉輕輕一擋,就擋住了幾雙銳利目光的直刺。
幾個公安幹警用眼色詢問副科長該怎麼辦。
“哦?是來抓我還是來找我談話?”
“是談話。”副科長。
“我知道你們懷疑我,我跟他媳婦是有一腿,但憑良心,我絕不會幹那殺人的事。”副科長鐵青著臉打斷他:“你今天到哪裡去了?”
“我去趕集了啊?”
“趕集?趕什麼集?”
“我買了幾隻豬娃。”劉振奎用腳踢了踢旁邊放的一隻筐子,裡邊果然傳出豬吱吱的叫聲。
一股被愚弄的感覺油然從副科長心頭升起,衝動使他失去了理智:“你站起來。”
待劉振奎剛站起身,他一腳把劉振奎坐的椅子踢飛,將他胳膊擰到身後。一個念頭一閃:不敢猶豫,一旦再跑從哪去抓?
在這突然變故面前,副科長暴露出了他缺乏應變能力的弱。失去理智的狀態是難以把握的,一種爭功心理游過來,把他的思想狠狠一推……
“跟我們走。”他掏出拘留證刷刷一填。
“什麼?你們為什麼要拘留我?”劉振奎跳了起來,送給副科長一張逼真的、大出意外的、瞪大了眼睛的臉。
接下來劉振奎大吵大叫,聲音雷鳴電閃,滿臉是遭誣陷後氣得發瘋的樣子。
“冤枉啊,我沒做啥瞎瞎事啊。你們毫無理由就抓人?還有沒有國法啦?人身自由不安全啦?沒保證啦?這是不是在中國?”
“是帶你回去問話!”
“那你把我擰這麼疼?”
副科長暗想:戲演得很逼真,真是一個好演員。
劉振奎忽然停住了吼叫,冷語道:“好吧,總有講理的地方。”
“你等著吧。事情會弄個水落石出的。”副科長對第三路人馬的凱旋是胸有成竹的。
劉振奎用袖口拂拂頭髮,攏攏衣角,活像個橫遭逮捕的“地下黨”,從容不迫地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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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題外話:隔天再發新章節。――快樂鋼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