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室內氣氛沉悶,王科長、張副科長及公安幹警們都在臉對臉沉默著,可用得上成語――面面相覷。會抽菸的在不停抽菸,搞得屋裡煙山霧罩。
他們剛剛放走了劉振奎,原因是第三路調查碰了“壁”,陡峭山體的壁。上懸崖之路上僅有李金柱的一雙腳印,有些地方不攀山壁根本不行,道路太險惡,平常人極難上去。王科長仰頭打量了半天,放棄了爬上去的打算。
這就排除了“被人推下懸崖”的可能性,也推翻了被毒殺的可能性。被毒死的人是不會自動爬上懸崖的……剖屍成了不必要。
也不會是失足。平常人爬那山上喝西北風啊?
是自殺無疑了。
假想全被推翻了。
不少疑全能解釋得通:媳婦用頭撞崖雖不真實,但僅是為了向人們顯示貞節?
媳婦不讓剖屍是因為對丈夫遺體的尊重?劉振奎回來,不跑,是因為心裡沒病?農村各方面派系複雜,那黑臉漢子是洩私憤?挾嫌報復?誣告?
全是先入為主的疑神疑鬼?明明是駭人聽聞的迷信事件,可寫新聞……卻無端猜疑?
劉振奎被釋放時,沒有發怒,沒有讓賠名譽損失,臉上平靜如常,彷彿不把這當一回事。表現得客氣、大度、寬容、高姿態、高涵養。
這倒像是一種更刻薄的抗議,更使張副科長窘迫萬分。
副科長臉色晦暗,洩氣、懊喪在心頭積滿。他後悔自己太莽撞,他甚至覺得對不起劉振奎,抓劉振奎的影響已經遍及全村了。他想抽空去給劉振奎賠禮道歉,卻被王科長攔住了:“不必了,眼下還不能下結論啊!”
王科長坐在竹椅上,臉色平靜如大海,顯得不動聲色,方寸不亂。
本地盛產竹子,一應傢俱都是竹器:竹床、竹椅、竹筐、竹板凳、竹書架……
這時,王科長顯得疲憊,體力的疲憊交織著思考的疲憊。
他衣著隨便,不修邊幅,鬍子參差不齊,明他平時專心致志工作,無暇顧及儀表。
因為他堅信自己的觀察和判斷,所以,他內心實際上非常痛苦,疑惑把他緊緊包住,使他掙脫不得。
他進入了更深的思維世界。
他心裡有個朦朧的預感:這是不是劉振奎的一種策略:故意先吊足公安人員的胃口,有意讓自己被誤抓,然後突然被事實全盤否定,從而就被完全排除在懷疑圈之外呢?然而線索確實斷了,徹底斷了,猜疑他殺的設想成了無本之木。
忽然門外街上傳來廝打叫罵之聲,大家齊出門觀看。但見張玉蓮滿身穿著孝服,正與那黑臉漢子打得難解難分。雙方拳腳齊上,接著又你揪住我耳朵,我揪住你頭髮……
媳婦頭髮披散,是一副遭惡人誣陷後氣急敗壞的樣子,又撲又抓又撓,邊打邊罵:“狗東西,想把人往死裡害啊?看我今天跟你拼了……”
一個個粗野的動作和一句句粗野罵人話凝聚了幾千年沿襲經驗的精華,浸滿了蠻橫和瘋狂,交織出一個農村粗野婆娘形象,像換了一個人。
黑臉漢子則且打且防且退,擺出一副蔑視和不屑與之計較的姿態……他終於火了,把那女人推倒在地。
也有人對張玉蓮有相反形象感受,覺得她打架也美,是憤怒的美和美的憤怒,美,結合上捍衛貞潔的名聲,就化成了正義和威嚴。
“黑了心的,落井下石,你乾脆把我殺了呀!”張玉蓮從地上跳起來,把脖子伸過去,直朝黑臉漢子胸上,“你賠我的名譽損失啊!嗚啊啊啊!你調戲老孃,老孃不幹,你就下毒手啊!”
“放你娘的狗屁。”黑臉漢子光火了。
兩個人被帶到房子裡以後,張玉蓮更來了勁:“嗚啊啊啊!我一個女人憑空遭人汙了清白,叫我怎麼活啊?我男人死了,瞎人又朝我潑汙水。我可怎麼活啊!我有一千張嘴也辨不清啊!我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啊!我死了吧,跟我男人一起去吧!”張玉蓮又要撞牆。
“嫂子,你千萬別……”副科長忙攔住。
但王科長卻坐著沒動。
“嫂子,是非自有公論,你要相信我們公安局,我們是會秉公辦事的。”副科長勸慰著。他心裡攪合著,隱隱升起一縷同情。他把張玉蓮扶坐好,又專門給她倒了一杯水遞過去。
他開始不看黑臉漢子了。
“我要是不為那5歲的孩子,李家的這骨血,我早就……嗚啊啊啊!”張玉蓮更傷心地哭起來。
十二
清晨的太陽蒼白、慘淡,像蒙著一層滯重的水汽。
警車停在村口,灰白的車體反射著陽光。王科長一行人幾乎是灰溜溜地鑽上車的,他們個個心情懊喪,坐在車裡一聲不吭,像一車木頭人。村裡幾乎無人來送行,都忙著下地幹活去了。只有村長和幾個村民組長站在那兒等著車開,好招招手。
幾個好奇的孩子在遠處朝這邊打量。
受打擊最大的是副科長,直到現在,他還沒從捕人的失誤中迴轉過來,這陰影沉沉地罩在他心頭。
他躺靠在車內座椅背上,顯得垂頭喪氣,心理負擔極重。他明白,他們已在村裡造成了壞影響,疑神疑鬼,胡亂懷疑,把一個自殺事件無端地錯認為是他殺,證據不足就抓人。錯抓,道歉,聽信了誣告。而這一切主要責任在自己……他簡直難以接受這個事實:賠了面子,賠了威信,還得為自己的莽撞行事寫檢討。他頗感到下不來臺,感到一種尊嚴掃地的狼狽。這狼狽把自尊心、好勝心推進痛苦的深淵中浸泡,疼痛異常。這疼痛又導致身心的疲憊、煩膩,想就此睡過去,睡他三天三夜。
聯想到這陰影將覆蓋自己一生仕途……一時間還生出個該行念頭。是啊!這碗飯不好吃啊!操心、受累、沒明沒黑;危險不,永遠陷在難題裡打轉不,破不了案,或弄了錯案,還要惹個一身騷。
“司機,開車吧!”他。恨不得快逃離這裡。
王科長心情也不佳。多年辦案,他還從沒失手過。於是就有一種失落感,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悵然。是的,多天精心築就的疑的宮殿被事實的大炮輕易地轟擊碎了。王科長感情上擁抱著那些疑,但理智卻不得不把那些疑遲疑地拋掉。待拋掉疑後,卻又泛出一種危機感,一種入了某種隱隱圈套的模糊預感。他對自己的經驗依賴太深了。然而疑的碎片卻又凝聚起來,顯示出百擊不爛的堅固,並不斷地來牽他的思絲,甩都甩不掉。
汽車啟動了,費力地轟轟著,沿著勉強可通行的路開去。
路過一片稻田時,見有許多人在地裡勞作。他們看見警車開來,紛紛停下手中的工具仰臉觀看。滿車人都不好意思對視那些目光,紛紛低下頭來。
車窗外的光線漸漸淡了,黃昏的陰影逐漸灌入車裡來,把黑暗到處亂塗。車前玻璃上映出王科長的臉。那臉埋在車廂裡的昏暗中,被痛苦籠罩著,像在受酷刑。多年大耗精力的破案生涯,把他臉弄蒼老了,但也把他眼神磨鍊得非常深沉。
恍惚迷離中,各種疑繼續在他眼前亂飛,又散開來,飛到身後,難以捕捉。就這樣扔下疑走掉?那心將永遠跌入不安的跳躍中。
車輪飛旋,路面忽忽地收進車底,兩邊莊稼在忽忽後退,車尾把一道長長的泥路甩在後邊……彷彿有什麼至關重要的東西在漸漸失落。
某種不安在折磨著他的心。
汽車正開出這片長長的稻田。
王科長忽然看見了李金柱的媳婦張玉蓮。啊?那媳婦勞作的動作中有快節奏。彷彿有意避開不看車,但又偶爾偏身偷窺這邊一眼。那表情似乎有股松了一口氣的模樣。
一切都像是壓抑住內心的喜悅。
王科長的危機感加深了。
王科長躺倒在座椅上,眼裡又放射出迷鈍的光芒。表面上,王科長一動不動,彷彿處於一個棲息、安靜狀態,然而大腦皮層下,千千萬萬個腦細胞,卻在進行著一場怎樣激烈的戰爭。
思考,確是一場痛苦的戰爭,成千上萬腦細胞的軍陣向難題發動一次次猛烈的攻勢,衝鋒,失敗;再衝鋒,再失敗。留下一片狼藉的屍體。
思考對表情的切割也是駭人的,慘不忍睹的:那模樣像個極度疲勞的旅者,又像一個瀕臨死亡的病人。
王科長又開始在腦子裡播放起記憶的錄像帶來。他很善於把冷靜觀察所得的細枝末節儲存到大腦裡,待需要時,隨時取出來使用。
他專挑以前忽略過的鏡頭反覆播放,從中尋找新疑……
媳婦張玉蓮在回答問題……
媳婦張玉蓮在驚呼:“這是……胎記……”
媳婦張玉蓮撒腿奔崖根一頭撞去……
……
他在撒出一張推理之網,網住各種可能性,又一一篩選拋掉……
他步入了一個思維的迷宮,到處是謎,到處是霧,到處是模糊不清交叉扭曲的路徑。思維的觸角在無目的地亂爬,突然探進到一個新奇的角落……前邊似有一個模模糊糊辨不出形狀的東西……
騰地,天知道這靈感是怎麼冒出來的。他立刻抓住這靈感死不鬆手,一直把它的根根蔓蔓連根拔起……這真是一棵鬼夷所思的奇花異樹。他被這靈感驚呆了。
他差尖叫起來,額頭上竟滲出了顆顆汗珠。足足有十幾分鍾僵立在那兒。
一河水都開了,一連串的疑都展開了自己的本來面目,變得脈絡清晰、粒粒可數,一切線索變得貫通,變得符合邏輯。
儘管雲開霧散,眼前閃現出明亮天地,然而他卻更感到後怕和僥倖。因為,這是怎樣可怕的、令人戰慄的景象啊!
這一偶然的假設如電光石火突然一閃,真不知是怎麼冒出來的?也許冥冥中似有神助?或是看福爾摩斯書多了?所以才會冒出這奇詭念頭?倘若不是偶然的靈感,將是怎樣可怕的後果?
他沿著那假設推理出了一個怎樣可怕的陰謀啊?
為了可靠,王科長又把這思維過程嚴密推理了一遍,無破綻。
“把車倒回去。”王科長突然命令。
車在一個寬的路口倒了車,朝回開去。
所有人都十分狐疑,都盯著王科長看。
車外晚霞漸滅,夕暉微弱,遠山濛濛,近野蔥翠,一道霧氣貼地皮兒遊蕩,像一條漸漸飄逝的巨大白紗巾。
車路過張玉蓮勞動著的稻田時,王科長似想起了什麼,一揮手:“停住,還有事情要辦……”
車停住,王科長跳下車,朝正在地裡幹活的張玉蓮走去。接著,王科長和張玉蓮離開了勞動的人群,走到一個無人處,站下,在著什麼……
良久良久,王科長引著張玉蓮拐回來,鑽進了車。裡邊人趕緊朝裡擠了擠,讓開位置。
此時,王科長雖然仍緊繃著臉,但難以壓抑住一種突然從黑暗中走到光天化日之下的解脫般興奮。難以壓抑一種似從懸崖處下來,踏在堅實土地上時的極度踏實、坦然和寬鬆。
那媳婦則臉色蒼白,癱坐在車裡,像被當場抓獲的盜賊。
每個人都憑經驗感覺到,剛才那幾分鐘內,王科長同那媳婦之間發生了一場驚心動魄的談話。
車在村周圍亂開,無目的地尋找著什麼。
十三
老太婆站在江邊,像個木雕,任憑江風吹亂自己花白的頭髮。
江水,泛著被兩邊工廠廢水汙染了的渾濁泡沫,宣洩著、奔騰著、咆哮著,張著大口,隨時準備吞噬即將入口的她。
生活中有這種現象,當外界一直處於平靜狀態時,一個人的心理也相對平靜,此時,某種大的決心是很難形成的。
老太婆此時正是這樣,她已在這江邊轉了好長時間了,那想投江的念頭也一直在心靈的臨界線上徘徊,但始終未“成行”。
但一旦外界平靜狀態被打破,某種逆反心理會立刻破壞心理的平衡。
當老太婆看見一輛警車馳來時,突然一橫心,趔趄著朝江邊奔去……
王科長立刻跳下車,追過去將老太婆拉住了。
“你們誰也勸不了我,除非我的兒子起死回生。”老太婆。
“如果是這樣,那你就不用投江了。因為你的兒子還活得好好的。”王科長跨前一步,送給她一個溫和真誠的臉。
“什麼?”老太婆大吃一驚。
所有人也心一忽悠。
老太婆痴痴地望著王科長,忽然仰天哈哈大笑:“謝謝你的好意,你是個好孩子……”
其餘人也回過味來,臉上吃驚盡消,換成釋然神態:哦,是為了救人,才編出這種話,以圖揚湯止沸。
“是的,你的兒子根本沒死,咱們去找你的兒子。”王科長又果斷地重複,語氣肯定。他伸手扶住了老太婆。此時王科長表情嚴肅,臉上的每一根線條、每一塊肌肉都是那般真實,不摻一假。
老太婆和所有人的理智世界都被王科長這句話炸了個粉碎。
“跟我走。”王科長一揮手。
但王科長此時心頭卻掠過一絲苦澀:《紅帆》夢果然成真,但卻是怎樣一種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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