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劇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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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鉤初月臨妝鏡,蟬鬢鳳釵慵不整。重簾靜,層樓迥,惆悵落花風不定。柳堤芳草徑,夢斷轆轤金井。昨夜更闌酒醒,春愁過卻病。

——李璟《應天長》

那一年,是大唐升元七年。李昪因誤信方士之言,服食金丹企圖延年益壽,不料疽發於背,群醫束手,輾轉床褥已非一日。五十六歲的李昪自知來日無多,儘快選定大唐國的繼承人便成了當務之急。可是要將三千裡地河山的大唐國交到誰手裡才是最穩妥的呢?李昪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長子李璟不是最理想的人選,可是除了他,又有誰比他更合適呢?

自打吳天祚三年(937年)十月,他從吳帝楊溥手裡受禪即位,化家為國後,選立太子的事便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長子李璟文採斐然、人品出眾,為人謙和溫順,卻偏偏對軍國大事不太上心。如果在太平年代,這個兒子倒是可以成為一個守成的君主,而現在天下卻是一派干戈俶擾、群雄逐鹿的形勢,那些手握節鉞的藩王紛紛稱王稱帝,割據一方,究竟鹿死誰手尚在未定之天。大唐雖有三千裡地山河,但北有晉,西有蜀、荊南,東有吳越、閩,南有漢、楚諸國,都對其虎視眈眈,稍有不慎,便會成為他人刀俎上的魚肉。在這種紛亂的情勢下,他又怎能放心將政權交到優柔寡斷的長子手裡?

在五個兒子中,李昪最為鍾愛的是次子景遷。景遷自幼穎悟,有過目不忘之才,且長得玉樹臨風、風度翩翩,年紀輕輕就被吳帝選為東床快婿,成為吳國第一風流人物。景遷不僅才貌雙全,而且性尚儉約,不喜奢侈,為人純謹,因而大得吳帝歡心。李昪偏愛次子,與朝臣宋齊丘的推波助瀾也不無關系。當時吳國的都城在揚州,而手握重權又因軍功被封為齊王的李昪卻在金陵出鎮,為了方便遙控朝政,他便以長子李璟為司徒平章事居朝輔政,但宋齊丘卻猜忌李璟,傾心結交駙馬景遷,並推薦門下食客陳覺為景遷的師傅,盛稱景遷之賢,極言李璟之短。李昪遠在金陵,不知個中原因,只道是李璟卑劣無能、輔政無方,便將他召到金陵,任鎮海軍節度副使,以景遷為太保平章事,代秉國政,顯然有取代之意。李璟也看出了父親李代桃僵的用意,一句也沒分辯,就默默地退歸藩位。

豈料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天祚二年(936年),十九歲的景遷突然一病不起,病革之際請以兄弟自代。李昪在悲痛之餘卻又把目光投向了三子景遂,在景遷病逝後,再次將李璟冷落在一邊,立即授景遂為門下侍郎參政事的顯赫官職,留其在揚州輔政。與此同時,早就對帝位心生覬覦的李昪也加緊了化家為國的一系列運作,要從吳帝楊溥手裡將帝位搶奪到自己手裡。

其實吳國自立國以來,朝政大權一直被大丞相、東海郡王徐溫牢牢掌握在手裡,楊氏一族只不過是名義上的君主,任人擺佈的傀儡。吳帝楊溥的父親楊行密本是唐末淮南節度使,有生之年雖未稱帝,卻是江淮一帶的實際統治者。唐昭宗天覆二年(902年)楊行密被拜為東面行營都統、中書令、吳王;唐哀帝天祐二年(904年)末,楊行密因病去世,長子楊渥嗣位。楊渥,驕奢淫逸、不恤政事,居喪期間居然晝夜酗酒作樂,更有甚者,竟點燃十圍粗的巨燭與寵臣擊球狂歡,一燭費錢動輒數萬。不僅如此,生性好玩的楊渥還不顧大臣的勸說,經常單騎出遊,竟日忘歸,連侍從們都不知其所向,只好跟蹤候命,奔走道路。其親信又不斷欺壓元勳舊臣,將領們對此頗感不安。時任右衙指揮使的徐溫和左衙指揮使張顥屢次坦誠規勸,他竟勃然大怒,指著二人咆哮道:“爾謂我不才,何不殺我自為之?”

為了盡興騎射,楊渥更不計後果,輕率地將捍衛衙城的親軍撤到城外,並把營地改成靶場。由於楊渥昏庸無能,遂使得軍政大權旁落,集中到張顥、徐溫手中。張顥與徐溫面對扶不起的楊渥,毅然於天祐四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動兵變,共掌軍政,自此楊氏大權旁落。次年,楊氏否認朱溫稱帝,拒用梁年號。張顥藉機殺掉楊渥,對外佯稱吳王暴死,妄圖瞞天過海,但又怕事情敗露,楊氏舊將群起而攻,便密謀向朱溫投獻吳王轄屬的版圖戶籍,以求梁庇護,結果事洩,授人以柄,被徐溫以弒君之罪所誅。

張顥被殺,徐溫遂獨攬江淮大政,並立楊行密次子楊隆演為淮南節度使。徐溫本是海州朐山人,年輕時以販鹽為業,楊行密在廬州起兵,徐溫即投身其麾下,與劉威、陶雅等號稱“三十六英雄”。徐溫雖無卓著戰功,卻足智多謀,深得楊行密青睞,留在府中參謀軍機謀劃。楊行密和楊渥死後,徐溫表面上極力維護任其擺佈的政治傀儡楊隆演的政權,實際上自己總掌百揆、獨攬大權,並用心腹嚴可求、駱知祥治軍理財,行政安民。為了早日實現篡位竊國的夢想,徐溫先後制服了楊行密的宿將劉威、陶雅、李遇,逐步翦除了誓為楊氏孝忠的舊將勢力,並外鎮戰略要地金陵,遙控朝政,命其長子徐知訓留守揚州“輔佐”楊隆演,又命養子徐知誥駐兵潤州策應。一旦時機成熟,父子三人便要裡應外合,改朝換代。

徐知訓怙權恃勢,我行我素,頤指氣使,狂傲不羈。他不僅目空一切,驕橫跋扈,而且連吳王也不放在眼裡,處處尋釁,肆意狎侮。有一次,吳王賜宴文武百官,徐知訓在席間提議君臣聯袂表演“參軍戲”助興。他自演主角參軍,幞頭綠衣,英姿颯爽,而讓楊隆演扮演參軍的僕從蒼鶻,穿戴寒酸,卑躬折節,跟在趾高氣揚的參軍後面亦步亦趨,唯命是從。另一次泛舟濁河,他不滿吳王先於他收槳停船登岸,竟極為蠻橫地以彈丸擊打楊隆演,被吳王的貼身侍衛以盾牌擋住。還有一次,賞花禪智寺,他又使酒罵座,侮辱吳王,楊隆演敢怒而不敢言,只好忍氣吞聲,回宮暗自流淚。老臣李德誠的家伎,姿色頗佳,被徐知訓看中,欲納為妾,李德誠差人婉言謝絕,徐知訓惱羞成怒對來人說:“吾殺德誠,並娶其妻,亦易爾。”

為了加快從楊氏手中搶班奪權的步伐,在徐溫除掉劉威、陶雅、李遇等楊行密的舊屬部將後,徐知訓也把歹毒的目光投向了英勇善戰、功勳顯赫的行營副都統朱瑾身上。朱瑾是江淮一帶聞名遐邇的戰將,徐知訓深知其將來必會成為他們父子稱王稱霸的絆腳石,所以一向視其為眼中釘、肉中刺,處心積慮要加以剔除。朱瑾家蓄養的寵伎良馬,也使徐知訓饞涎欲滴,於是,徐知訓便絞盡腦汁暗算政敵朱瑾,最後他決定襲用歷史上陰謀家們慣用的“清君側”手法,盜用吳王楊隆演的名義,宣佈外放朱瑾出任靜淮軍節度使。對於徐知訓的倒行逆施,朝臣們都是敢怒不敢言,此詔一出,立即激起朱瑾的怨憤,為了先發制人,他佯稱赴任之前舉行家宴,與徐知訓把盞話別,並贈以歌伎駿馬。徐知訓不知其間有詐,興致勃勃地前往朱府赴宴。開宴之前,朱瑾在側室埋伏下刺客,並預先約定擊掌為號,又將兩匹雄性烈馬同槽拴在廊下,任其踢咬嘶鳴,混淆外人視聽。席間,朱瑾令府內色藝雙全的寵伎輪番敬酒,等酒過三巡,徐知訓醉意朦朧之際,朱瑾又令夫人陶氏出堂拜謁。趁徐知訓拱手答拜不備之機,朱瑾抽出笏板猛擊徐知訓的後腦,並擊掌三聲。刺客聞聲趕到,手起刀落,輕而易舉便結束了徐知訓的性命。

隨後,朱瑾用手提著徐知訓那顆血淋淋的頭顱出府,嚇得徐知訓的隨從作鳥獸散。朱瑾翻身上馬直奔王宮面奏楊隆演:“臣朱瑾今日已為大王除害,從即日起大王得以親政矣。”膽小怕事的楊隆演見狀大驚,嚇得魂飛魄散,忙用衣袖掩面,不敢再看。因為朱瑾與其父同輩,又與其母同姓,所以楊隆演平日稱朱瑾為“舅”,此時仍按舊稱哀求朱瑾:“舅自為之。甥不敢知。”朱瑾見他膽怯如鼠,不禁大失所望,便厲聲地呵斥道:“汝果真是一個扶不起的阿斗!孺子如此軟弱無能,吾怎能與汝共成大事!”說著,便憤然將徐知訓的首級朝著王宮內的圓柱擲去。這時徐知訓的親兵已像潮水般向王宮席捲而來,朱瑾在宮中不敢再多停留,便提劍向外衝殺。不料前面宮門緊閉,朱瑾只好返身奔向後園,試圖翻牆脫身,結果墜地折足。他自知難於倖免,便在絕望中仰天長嘆道:“吾為萬人除害,以一身擔禍,當死而無憾矣!”接著便將手中利劍猛朝頸部一橫,倒地殞命。

徐知訓被殺的訊息在第一時間內傳到了鎮守在潤州城的徐知誥耳裡。徐知誥因為是徐溫養子,所以徐知訓一向輕賤蔑視之,不僅人前人後地稱其為“乞子”,甚至將其視作朱瑾一樣的心腹大患,總在找機會要將其除去而後快。一次,徐知訓趁徐知誥到揚州覲見楊隆演之機,邀請徐氏諸兄弟於府中共飲。徐知誥恐其居心不良,迴避不至,徐知訓便直言不諱地說:“乞子不欲酒,欲劍乎?”還有一次,徐知誥不得已應邀到場飲酒,徐知訓又事先設下埋伏,欲趁機使人殺之,幸虧良知未泯的徐知諫暗中以足碰撞徐知誥的足踝,徐知誥才藉口如廁逃脫。而窮兇極惡的徐知訓卻不依不饒,又命殺手刁彥能前去追殺,刁彥能不忍加害徐知誥,中途而返。這次徐知訓被殺,對屢涉險境的徐知誥來說自然是一次化險為夷的時機。接到訊息後,他星夜引兵渡江入城控制住混亂的局勢,並接替徐知訓執掌吳政,解了長期鬱積在心頭的恨意。

為了更好地操縱朝政,改變自己權重位輕的處境,徐溫一再鼓動文武同僚擁戴楊隆演稱王,並於天祐十六年(919年)推戴楊隆演即吳國國王位,舉行大赦,改元武義。吳王建宗廟、社稷,置百官、宮殿,文物制度均用天子禮儀,只是不稱帝號。同時,拜徐溫為大丞相,都督中外軍事,封東海郡王;授徐知誥為左僕射,參知政事。楊隆演雖為名義上的吳王,其實整個國家都操縱在徐溫父子手裡,建國稱王後的他非但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快樂,反倒覺得異常惆悵苦悶。為了排遣心中的失落,他索性放縱於酒色之中,不久便纏綿病榻,於吳武義二年(920年)去世。國不可一日無君,徐溫父子雖然早就有取代吳王之心,但深知楊氏一族還未失卻人心,遂也不敢貿然造次,便勉為其難地立其弟楊溥為新任吳王,並改元為順義。

順義七年(927年),大丞相徐溫率吳國文武大臣上表勸楊溥即皇帝位,楊溥未許而徐溫病卒。十一月庚戌,楊溥御文明殿即皇帝位,改元乾貞,大赦境內,追尊楊行密為武皇帝,兄楊渥為景皇帝,兄楊隆演為宣皇帝,追贈徐溫為齊王,並拜徐溫養子徐知誥為太尉兼侍中,拜徐溫子徐知詢為輔國大將軍、金陵尹,治溫舊鎮。楊溥雖然登基為帝,但朝政大權仍然掌握在徐溫的養子徐知誥手裡。其實這個徐知誥不是別人,正是南唐開國君主烈祖李昪。那麼李昪又是怎麼成為徐溫養子的呢?原來李昪年幼時本是徐州附近一個父母雙亡的流浪乞兒,因機緣巧合,被淮南節度使楊行密看中。楊行密便將他帶回家中,意欲收為養子,但卻不見容於長子楊渥。無奈之下,楊行密就將其送給部將徐溫做了養子,此後便改姓為徐,從徐氏諸子行,名為知誥。徐知誥雖為徐溫養子,但徐溫待其情同己出,一直視其為可以倚重的左臂右膀。這份器重自然引起徐氏諸子的忌恨,知訓、知詢,尤與知誥不睦,幸虧他足智多謀、多方周旋,才未使自己陷入險境。

乾貞三年(929年)十一月,徐溫子金陵尹徐知詢來朝,徐知誥擔心其與自己爭權,便誣其有反狀,留之不遣,以為左統軍,並斬其客將周廷望。除去了心腹大患,徐知誥又透過一番權謀,被吳帝楊溥拜為中書令,接替徐知詢出鎮金陵。同年吳帝改元太和,徐知誥又被晉封為東海王。太和七年,楊溥再改元天祚。然而無論吳帝再怎樣謙恭,也不能改變徐知誥取代楊氏的決心,於是一系列千奇百怪的事情便在這個時候悄然上演了。

古往今來,凡是要推翻一個政權,總是要先造輿論。而在人們篤信天命和天意的封建時代,寓意莫測的民謠、讖語,是最能蠱惑人心的。因此,徐知誥的心腹們就充分利用這條最容易深入民心的渠道,對流傳在江南水鄉的民謠“東海鯉魚飛上天”大肆穿鑿附會,為徐知誥登上皇帝寶座鳴鑼開道。他們不遺餘力,在通衢鬧市和鄉野草廬繪聲繪色地傳播“天意”:東海,徐州之謂也;鯉魚,李氏之喻也;飛上天,坐天下之舉也。東海鯉魚飛上天,蓋徐州李氏坐天下之意也。同時,又廣泛流傳開另一首隱喻李氏興、楊氏衰的民謠:

江北楊花作雪飛,江南李樹玉團枝。

李花結子可憐在,不似楊花無了期。

與這兩首民謠遙相呼應的是,在吳國都城揚州街頭居然出現了一個頭戴黃冠、束髮蓄髯的瘋癲道人,手執一根釣竿,竿頂高懸一尾碩大的木刻鯉魚,連續多日走街串巷,反覆吟唱濠梁新鯉將要取代盟津舊鯉,新鯉尚未為人所識的短歌,意在四處尋找世間眾多的“識魚人”。其歌雲:

盟津鯉魚肉為角,濠梁鯉魚金刻鱗。

盟津鯉魚死欲盡,濠梁鯉魚始驚人。

橫排三十六條鱗,個個圓如紫磨真。

為甚竿頭挑著走?世間難尋識魚人。

無獨有偶,就在瘋道人消失在揚州街頭後,江南的金陵城也緊跟著出了一樁怪事。一天午夜,更深人靜、萬籟俱寂後,古城上空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鐘聲,驚醒了滿城酣睡的兵民。人們惶恐不安地走出家門,紛紛擁向街頭探聽此中根由,全城頓時陷入了混亂之中。徐知誥聞訊後大發雷霆,立即責令有司速將撞鐘人緝拿歸案,並要親自審訊。待有司將肇事者押解到府,徐知誥才發現撞鐘的人居然是個老和尚。問其原因,乃因偶得好詩一首,難以抑制內心的激動,故而借鐘聲抒懷。原來只是虛驚一場,老和尚深夜撞鐘本算不上大罪,可偏偏怪就怪在令老和尚激動得忘乎所以的那首《詠月》詩上:

徐徐東海出,漸漸入天衢。

此夕一輪滿,清光何處無?

當老和尚在徐知誥的責令下吟誦出這首詩時,在場的所有人都被驚呆了。這首五言絕句的詩義竟然與童謠“東海鯉魚飛上天”的內涵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這難道還不足以說明徐知誥取代楊氏政權是天命所歸嗎?因為有了這層緣故,徐知誥非但沒有責難老和尚,反而加以重賞,悄悄將其釋放了。

在緊鑼密鼓的謠讖宣傳之後,接下來便輪到徐知誥的親信們粉墨登場,輪番表演勸進的鬧劇了。他們扮演的角色儘管莊諧不一,但目的都是為了眾星捧月,把龍袍披在徐知誥身上。吳天祚三年(937年),吳帝楊溥在大勢已去的無奈境地中被迫遜位,派次子楊璘為欽差,專程趕赴金陵,將天下禪讓給當時還叫作徐知誥的齊王李昪。徐知誥也不客氣,當即便在金陵詔告天下,改國號為齊,以金陵為西都,廣陵為東都,成為名正言順的一代君主。升元三年(939年),徐知誥改國號為唐,複姓李氏,更名昪,將三子景遂派往戰略重鎮揚州為東都留守,徙封長子李璟為齊王,卻遲遲沒有給予他應得的太子名分。

李璟明白,在父親眼裡,自己非但難以與已故的二弟景遷媲美,也難與三弟景遂相提並論,更明白李昪遲遲沒有明確其儲君之位,是因為想將皇位傳給景遂。但廢長立幼畢竟於情於理均不契合,且李璟本身又無過錯,如果貿然立景遂為嗣,必將引起朝野譁然,所以這事便被擱置了下來。

光陰荏苒,轉眼就到了升元六年,李昪春秋五十有五,朝中大臣對未立太子一事頗有怨言。李昪無奈,只好在這年八月下詔立李璟為太子。不料生性淡泊的李璟非但對父親的偏心毫無怨言,反而上表固辭,不願接受太子的封號。李昪本不想立其為嗣,見他自己固辭不受,倒也了了一樁心病,於是將計就計,又把立嗣的事拖延了下來,打算再找一個合適的時機將景遂立為皇嗣。

天算不如人算。就在李昪要將景遂立為皇嗣的關鍵時刻,他卻因為服食金丹病倒了。躺在病榻上的他首先考慮到的還是傳位的問題,趁著自己尚有一息之氣,早日了卻此事,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他最寵愛的妃子種時光居然也把目光對準了皇儲之位。

種時光十六歲入宮為教坊樂伎,常靚莊去飾,態度嫻雅,宛若神仙,不僅貌美如花,而且生性警惠,知道如何討人歡心,很快便得到李昪的寵愛。李昪晚年因服食丹藥過量,性情變得狂躁不安,時動肝火,發怒時吼聲如虎,大殿的門環經常會在他的怒吼中被震壞。所以每逢其發怒,左右大臣都膽戰心驚、如喪考妣,而每每這個時候,種時光便會捧著一碗食物送到李昪面前,握著勺子喂他吃東西,一如平時從容自如、毫無懼色。李昪看到她這樣,滿腔的怒氣也便跟著消失無蹤,因此對她更加寵愛無度,稱帝後即封其為夫人,寵逾六宮,就連李璟的生母宋皇后也都因此被逐漸疏遠。

種時光恃寵生嬌,偏偏又在李昪即位的第二年生下幼子景逷,這一下母憑子貴,更加不可一世,居然動起奪嫡的歪心思來。李昪少時娶妻王氏,王氏早卒,便由徐溫做主,將跟隨王氏陪嫁來的侍妾宋福金扶為正室。婚後,宋福金一口氣替李昪生下了景通(即李璟)、景遷、景遂、景達四個兒子,夫妻和睦、恩愛異常,但不曾想種氏的到來卻成了宋氏後位的直接威脅。幸好李昪念及數十年的夫妻恩情,沒將宋氏的後位廢黜。但種時光卻沒有輕易放棄,做不成皇后,當個太后總是可以的吧?可要當太后,自然要自己的兒子當上太子才行。種時光明白,景逷年紀尚幼,除了二哥景遷早夭外,其餘三個哥哥都已長大成人,又都是嫡出,如果沒有特殊的理由,李昪是不可能答應立景逷為嗣的。但因為景逷是李昪受禪後生下的第一個兒子,所以格外受寵,種氏便利用這一點,在李昪面前大展媚功,為奪嫡做著準備。

就這樣蹉跎了數年,沒曾想李昪卻又因為服食多金丹病入膏肓。雖然李璟拒絕了太子封號,但畢竟還是嫡長子,如果李昪在生前沒有明確景逷的接班人地位,那幫老臣勢必會在李昪駕崩後擁立李璟為帝。怎麼辦,怎麼辦呢?望著輾轉榻上*不斷的李昪,種時光的心揪成了一團麻。這些該死的方士,為什麼要拿長生不老的話來欺哄老頭子,這要了他的命不要緊,毀了景逷的前程可是天大的事!還有,因為她的介入,李昪對宋皇后的態度日漸冷淡,如果讓宋後的兒子當上皇帝,以後還能有她的好日子過嗎?想來想去,她決定一不做、二不休,效仿漢高祖的寵妃戚夫人,索性趁李昪神志慌亂之際把話挑明,求其下詔立景逷為太子,正式確定她和景逷將來在唐國的地位。可這話又該如何說出口呢?種時光知道,李昪是個暴脾氣,萬一惹怒了他,非但自己地位不保,景逷的前程也將毀於一旦。思來忖去,她把目光投向了齊王宮的齊王李璟。

種時光明白,李璟在李昪眼裡從來都不是理想的繼位人選,但在唐群臣眼裡,沒有太子名分的他卻又是唯一名正言順的接班人,只要扳倒了他,剩下的景遂、景達也就不足為慮了。透過多日的暗中觀察,種時光發現李璟於李煜患病期間於齊王宮擺弄樂器,心想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既然是你李璟自尋死路,就甭怪我心狠手辣了,於是眉頭一蹙,頃刻間便想到了一個錦囊妙計。這日,種時光見李昪的病情略有好轉,便勸他下床走動走動,到外面透透氣換換心情。李昪向來寵愛種氏,自然不忍拂了她的好意,於是在侍從的攙扶下出了寢宮。

外面陽光明媚、碧空如洗,又兼美人相伴,望著眼前的江山美景,久病的李昪頓時心花怒放起來,跟種氏有說有笑,早已把疽發於背的疼痛忘得一乾二淨。種氏趁機進言,請他移駕齊王宮探視齊王,以褒獎齊王在他病中這些日子監國的辛勞。李昪不知是計,立即擺駕前往,正好撞見李璟在宮中和樂人們一起擺弄笙簫,聲樂聞於宮外,不禁勃然大怒,一句話也沒說便攜著種氏拂袖而歸。

李昪這一氣非同小可,怨怒積鬱於胸,導致病情迅速惡化,背上的疽瘡開始崩裂,悲號之聲響徹宮內外。對李璟這個兒子,他失望到了極點。這樣一個玩物喪志、不務正業的人怎能繼承他的帝位,帶領唐三十餘州的老百姓屹立於攘攘紛爭的天下而不倒呢?李昪因怨生憤,之後李璟前來探視都被擋在了宮外,就連宋皇后的面也不肯見了。所有的人都誠惶誠恐,唯獨種時光在背後偷偷地樂,只要兒子能當上太子,繼承唐朝的帝位,她才不在乎老頭子早死晚死呢。

“豎子不足與謀!豎子不足與謀啊!”李昪瞪大雙眼盯著榻前連日衣不解帶侍候著他的種時光悲愴地嘆息著,“早知如此,就該早些把景遂從東都叫回來!”

“叫壽王回來做什麼?”種時光裝作不解地盯著他,伸過纖纖玉手替他整理著衣領,“陛下是想念壽王了吧?”

李昪點點頭:“孤這個樣子,恐怕時日無多了。景通不是治國之才,所以孤想叫景遂回來立他為太子。現在也只有景遂才能保我大唐江山不至毀於一旦了!”

種時光不聽這話猶可,一聽之下,立即“撲通”一聲跪伏在榻前,涕泣交流地向其請死。

“愛妃……”李昪伸手指著哭得一枝梨花春帶雨的種氏愛憐地問,“你這是……”

種時光見李昪發問,知道機會來了,連忙哽咽著說:“齊王玩物喪志,不足以擔大統。可是陛下膝下子嗣尚多,難道除了壽王,陛下就沒有更中意的人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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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昪沒想到平日裡溫柔可人的解語花種氏會說出這番不知輕重的話來。自登基以來,唐宮廷歷來嚴禁女子干涉朝政,種氏這番話自然引起李昪的警惕,但因對其寵愛有加,一時也未忍當面呵斥。豈料種氏卻錯會了他的意思,索性抓住這最後的機會,一股腦兒把心裡想說的話通通倒了出來:“景逷自幼聰敏機靈,才能勝過齊王、壽王諸兄,又深契陛下歡心,妾斗膽進言……”

話到此,李昪已經明白種氏想說什麼了。他立即抬起手想阻止她接著說下去,沒想到種氏卻不識抬舉,繼續哽咽著說:“景逷是陛下受禪後所出,秉承天命,大唐江山交到他手裡最合適不過。陛下若是憐憫我母子,不想讓人彘慘禍再現唐室,就請立景逷為太子吧!”

“你!”李昪再也忍不住了,他沒想到種氏會在自己病危之際說出這番大逆不道的話來,瞪著她憤然地罵道,“齊王、壽王尚在,太子之位怎會輪上景逷?你要再胡說八道,恐怕人彘之禍真的不遠了!”

“陛下!”種時光在榻前匍匐泣道,“自古立嫡以長,既然齊王失德,不足以承祧,陛下又為何非要取壽王而舍景逷?難道陛下過去對景逷的寵愛都不是真的嗎?”

“你!真是越說越不像話了!子有過,父教之,這是人之常情,也是天下禮數。齊王有錯,孤自當教之,朝政的事豈能容得你一個女子在這裡胡攪蠻纏!”

“陛下!”

“來人哪!”李昪探起身向殿外大聲吼道。

“陛下!您這是……”到這時,種時光才知道自己闖下了大禍,嚇得花容失色,連忙趴伏在李昪面前求饒。

侍衛應聲而入。李昪顫抖著身子指著早已嚇得癱軟在地的種時光喝道:“還不將這個妖言惑眾的賤婢帶下去!”

李昪發話,侍衛不得不遵,哪還管眼前哭得一塌糊塗的美嬌娘曾是皇帝面前最受寵的女人?種時光到這會兒才明白伴君如伴虎這句話的分量,可現在悔亦遲矣!往日裡恃寵生嬌的她失去了君王的恩寵,變得一文不名,無論她怎樣哭鬧乞求,都更改不了被脫去簪珥、棄之冷宮的命運。

…………

種氏被廢的訊息在這天傍晚傳到了齊王宮的李璟耳中。雖然知道種氏是圖謀奪嫡才被父皇打入冷宮,但李璟的心情卻是異常的沉重。說實話,他從沒想過要跟誰爭奪帝位,與當皇帝管理國家比起來,他更想做像謝靈運、陶淵明那樣縱情於山水之間的閒雲野鶴。寫寫詞,作作畫,和王妃鍾氏、宮人耿氏一起閱金經、調素琴,便是他今生最大的心願。奈何他卻偏偏身為嫡長子,是皇位名正言順的第一繼承人。雖然他多次拒絕太子之封,但在滿朝文武及老百姓的心裡,他就是當今的太子,未來的唐帝,一切的一切似乎在他出生之初就在冥冥之中有了最終的安排。

當皇帝有什麼好的?他坐在窗下的案几邊輕輕嘆息著。父親李昪為了君臨天下,運籌帷幄數十年,將一干異己分子殺的殺,逐的逐,到頭來還不是逃不過生老病死的輪迴?人生苦短,當及時行樂才對,何必為了這些虛無的名利爭爭奪奪,血濺宮廷?對想奪其君位的種氏,他一點也恨不起來,甚至深深同情起她的遭遇。這個女人,才貌雙絕、知書達理,卻偏偏以及笄之齡嫁作老態龍鍾的父親為妾,雖然誕下皇子,母以子貴,一朝飛上枝頭作鳳凰,但終究比不上嫁給一個平民逍遙快活。如果她沒進入皇宮,沒成為皇妃,憑她的才智,又怎會成為一個處心積慮,一心只想奪嗣的庸婦?又怎會將自己如花的前程葬送,到頭來卻淪落為一個被幽居冷宮的棄妃?

想著種氏的變故,他不禁仰天悵問,這世上為什麼還有那麼多的王公貴族擠破了腦袋非要把家中女眷送到宮裡為妃為嬪?難道他們就不明白“女無美惡,入宮必妒”的道理?自己雖然才德淺薄,不足以繼大統,但三弟景遂、四弟景達卻都是濟濟人才,父親之所以不願意立自己為太子,就是擔心他無法承擔一國之君的責任,難道一個年僅七歲的小娃倒比他更堪繼承大統?種氏這個時候提出立景逷為儲,非但是不智之舉,且是不知天高地厚,可這又怪得了她嗎?她只是個女人,是個愛子心切的母親,或許就像她自己說的那樣,她只是害怕父親殯天後,母親宋氏會效仿呂后所為,報奪寵之仇,釀下人彘慘禍,為求自保,才不得以謀奪嫡嗣。可是母親宋氏會是那樣的人嗎?自種氏入宮後,宋後一直被李昪冷落在一邊,可她一句怨言也沒有說過啊!賢惠敦厚的母親,又怎會做下那種慘無人道的事情?

正胡思亂想著,王妃鍾氏領著七歲的六子從嘉從殿外踱了進來。未等鍾妃開言,他早已拉著從嘉的手,將其抱置於膝上,一邊吻著愛子的額頭,一邊望著鍾妃嘆息著說:“從嘉與景逷年紀相仿,自幼享盡榮華富貴,而今種夫人被廢,景逷的日子也勢必不好過。夫人要是得空了,還是多抽些工夫去看看景逷吧。”

“臣妾早就將景逷接過來了。這孩子雖小,卻已經知事了,知道他母親被廢,哭得死去活來,這會耿家妹妹正在屋裡哄著他呢。”

李璟點點頭:“父皇正在氣頭上,興許過幾天氣消了便會放種夫人出來了。”

鍾妃聽了他的話,搖了搖頭嘆口氣說:“只怕已是晚了。”

“什麼晚了?”

“皇上已經下旨,命種夫人削髮為尼了。”

“什麼?”李璟放下從嘉,迅速站起身,抬腳便往殿外走去。

“殿下要去哪裡?”鍾妃立即拉著從嘉的手緊步跟上,“皇上正在氣頭上,殿下去了豈不是火上澆油?”

“那我們就這樣看著種夫人削髮為尼嗎?”李璟停下步子,怔怔盯著鍾妃,囁嚅著嘴唇說,“景逷還小,他不能沒有母親,種夫人即便罪不可赦,也不至於被勒令削髮為尼啊!”

“殿下還不瞭解皇上的脾氣?”鍾妃苦口婆心地勸著,“皇上本來就對殿下心生不滿,這會過去豈不是自找不痛快?皇上正在病中,要是惹怒了他,生出什麼好歹來,只怕殿下的罪過就大了。”

“那……你說,我們到底該怎麼辦?”

鍾妃搖搖頭,含著一汪晶瑩的淚水說:“恕臣妾直言,看皇上的樣子,恐怕已是時日無多,種夫人的事依妾身看來還是暫且不要提起,等日後再慢慢從長計議吧。”

“可……”李璟望著鍾妃,知道急切裡也想不出什麼兩全其美的好法子,索性抱著從嘉轉身返回殿裡去了。

怎麼會?父皇怎麼會勒令種氏為尼?這一夜,李璟一宿都沒有閤眼,小從嘉也一直守在書房裡陪著他。暮色四合,朦朧的光影中,他彷彿看到蛾眉淡掃的種夫人於黃昏裡久坐在冷宮的風簷之下,凝眸之處,再也沒了往日的風光,跌入眼簾的唯有滿滿的殘陽與沙沙作響的落葉。儘管遭到摒棄,但他知道,種夫人還在憧憬著奇蹟的發生,於是他看到她在無精打采的慵懶中勉強擠出了一絲微笑,看到她用指尖輕綰回憶的青絲成一個驚豔的髻,看到她在詩書裡採下一支樂府小令輕輕簪於油光可鑑的髮間,依然情深款款地等著父親輕叩那深掩的重門,再邀她庭前吟風唱月,彈落三朝的情思,撥斷五代的琴絃。叵耐,望穿秋水處卻聞杜宇聲聲,她盼來的唯有那些影影綽綽的思念。驀然回首時,所有的美好,曾經的恩愛,都早已陷於遙遠的紛沓之中,不再生起絲毫的繾綣。

一鉤初月臨妝鏡,蟬鬢鳳釵慵不整。重簾靜,層樓迥,惆悵落花風不定。柳堤芳草徑,夢斷轆轤金井。昨夜更闌酒醒,春愁過卻病。

——李璟《應天長》

他鋪開紙箋,惆悵著種夫人的惆悵,感傷著種夫人的感傷,於筆下輕輕劃出這首《應天長》小調,任那哀怨猶如落花一般,滿地飄忽,時時刻刻都在窗前縈繞。

“一鉤初月臨妝鏡”,如鉤冷月冉冉升起,映在冰涼的銅鏡裡,更彰顯出獨坐妝鏡前的她那份難耐的孤獨與寂寥。為什麼是一鉤初月?看來這個獨守空房的夜晚才剛剛開始,沒有愛人的相伴,這漫漫長夜她又該如何打發?還有,月亮為什麼偏偏要映� ��她的鏡子裡,難道它也想來嘲笑自己被棄的遭遇嗎?

唉,她默默地流淚,深深地嘆息,再不是與心愛的人相擁鏡前畫眉施妝的日子,也再不是揣著懵懂與期冀用心打扮自己的清晨,映入眼簾的唯有空中那輪與自己一樣孤寂的曉月,還有這無限淒冷的夜晚。只是今昔是何夕?以後的以後,她真的要在這悽清的冷宮裡度過冗長的一生嗎?想到這裡,她終是忍不住趴伏在窗下失聲痛哭起來。

“蟬鬢鳳釵慵不整”,她是個注重儀態的女子,在皇帝面前,她總是把自己打扮得美豔可人。為了吸引他的注意,她不惜花重金從宮外買到一本早已失傳的妝書,學習魏文帝曹丕的寵妃薛靈芸,總是把鬢髮梳得彎彎的、薄薄的,猶如蟬翼般輕靈縹緲,又特地遣人打製了貴重的鳳釵,成為唐後宮一道最為惹眼的風景。可現在她已不再是他的妃,甚至連最卑賤的宮人都還不如,蟬鬢鳳釵的裝點又有什麼意義?自古女為悅己者容,已是見棄之人,縱使青春美貌,縱使麗質天生,他不在了,她還能為誰梳妝打扮?

“重簾靜,層樓迥,惆悵落花風不定。”陣陣風聲叩響門扉,她知道,等待的人今夜不會來了,他的心已和自己隔得太遠太遠,或許永遠都不會再來,任由她老死闕下。抬頭,望著一彎冷月,她輕輕抽泣著,如果他能回心轉意,能夠原諒她的野心,能夠一紙詔書將她重新召回宮內,那麼她一定會鶯鳴相答,奔門而出,撲入他溫暖的懷抱。可她也明白,這終究只是南柯一夢,失去的就不會再回來了,縱使她莫愁湖畔落筆千言,也再不能追回他往日的一滴溫存了。

曾經的花前月下,所有的美好都在她斷腸的淚水中逐漸遠去,就連那層層的簾帷、迂迴的樓閣,彷彿都成了禁錮她痛苦心靈的枷鎖。可就算衝開這些枷鎖又能如何呢?掀開那沉悶的簾帷,踱出那迂迴的樓閣,眼前的景緻依舊是寂寥淒涼。月黑之夜,那無情的風將枝頭的花瓣片片打落,任由落花在她眼前飄蕩著、掙扎著、*著,怎不惹人惆悵傷懷?他不要她了,她唯一能做的便是裹著一身的無可奈何,在搖曳的燭火中借酒澆愁,要把那心底的不愉快通通抹去。

痛苦的掙扎並不能改變既定的命運,冥冥中似乎早已註定她應該與那落花一樣只能歸於最後的沉默。就在剛剛,他已派人宣詔,隔日就要將她遣入尼庵削髮為尼,既然這樣,她還留著這頭青絲做什麼?失寵的女子宛如落水的鳳凰,連雞都不如,與其讓別人剪去這一頭為他而生的秀髮,還不如自己及早斬斷了的好。她一邊端起酒杯一杯接著一杯地狂飲,一邊慵懶著舉起剪刀,對著冰冷的銅鏡將縷縷青絲輕輕鉸斷,在這節令深處,沉醉不知歸路。

“柳堤芳草徑,夢斷轆轤金井。”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恍惚著,恍惚著,她彷彿看到從前的自己和他在那楊柳依依的河堤上攜手戲彩蝶,在那芳草萋萋的小徑上挽臂賞百花的一幕一幕。那時的他們是那麼恩愛,那麼親暱,而今,柳堤還是那個柳堤,芳草間的那條曲徑通幽的小路還在,只是魂夢斷處,才發現柳堤的盡頭卻是一口轆轤金井。

轆轤金井,轆轤金井……多少次,她曾共他徘徊井畔,仰望空中一輪明月,耳鬢廝磨、竊竊私語,而今正是轆轤金井,滿砌落花紅冷,卻已失他所在,終究只換得從此簟紋燈影,黯銷魂。

“昨夜更闌酒醒,春愁過卻病。”更漏將盡,她從酒醉中醒來,才發現原來與他相聚只是春夢一場。再回首,曾經的歡聲笑語如今皆成泡影,那些歡樂、期盼、思念通通沉入海底,激不起一朵小小的浪花,宛如隔世。醉了固然是痛苦,而醒來卻又是一片茫然,人生最大的痛苦莫過於夢醒了卻眼睜睜無路可走。既然他已不再留戀自己,那就讓她在這寂寂的冷宮裡獨自惆悵憂傷好了。

望著東方發白的天際,她痴痴傻傻地笑了又哭,哭了又笑。罷了,罷了,往事已矣,思來想去也是枉然,既然逃不出命運的牽絆,那也只好在尼庵中獨自品味她自己釀造的這杯寂寞的苦酒了。

…………

唉!李璟掩卷長嘆一聲,將剛寫好的《應天長》小調用紙鎮小心翼翼地壓好,又想起自己長年不被父親認可的遭遇,與現在被幽居別宮的種氏又有何別,不禁心生惆悵,好不淒涼。罷了,罷了,既然父親始終認定自己不是理想的繼位人選,那自己又有什麼可爭的?倒不如就像種氏那樣帶著美好的回憶在寂寞中慢慢沉澱,直到眼底再也興不起絲毫的漣漪,也不失為一種幸福的人生。又何必非叫那些無可奈何迷亂自己的眼睛,傷亂自己的情懷呢?

輕輕回轉過身,他這才發現蜷身坐在太師椅上哈欠連天的小從嘉,連忙拉著他冰冷的手放在嘴邊呵著熱氣,不無心疼地問他說:“怎麼,你一直在這裡守著沒回寢宮?”

“母妃讓兒臣在這裡侍候父王,所以兒臣不敢大意。”小從嘉連忙跳下椅子,畢恭畢敬地給李璟作了一揖,“父王這下該回宮安寢了吧?”

“父王今晚就在書房歇息了。”李璟望著小從嘉,“你呢?父王是派人送你回寢宮,還是……”

“兒臣想在這裡陪著父王。”

“那今晚你就在這裡陪父王一起歇息吧。”

“嗯。”小從嘉點點頭,忽地抬起頭望向案上墨跡未乾的詩箋,嘟囔著嘴問,“父王又寫詞了?”

李璟把他抱到膝上:“父王睡不著,所以只好寫詞打發這寂寥的時光。”

“父王很寂寞嗎?”小從嘉不解地問,“父王有母妃,有大哥二哥,還有從嘉、從善陪著,為什麼會感到寂寞呢?”

“每個人都會感到寂寞的。”李璟望著他語重心長地說,“你皇爺爺,你母妃,還有景逷小皇叔,他們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寂寞。”

“那種妃娘娘呢?”

“種妃娘娘?”

“種妃娘娘好可憐啊!皇爺爺居然讓她出家為尼,還有景逷小皇叔,他母妃要真當了尼姑,以後就沒有人疼他愛他了。”

“誰說種妃娘娘要出家為尼?”

“母妃和父王的談話,兒臣都已經聽到了。皇爺爺真是不近人情,種妃娘娘對他那麼好,他居然下令要她削髮當尼姑!”

“小孩子不懂不要胡說!”李璟連忙伸手捂著他的嘴,正色盯著他說,“跟父王說說沒關係,但出了這個門,這樣的話你絕對不能再說第二次!要不皇爺爺也會送你出宮削髮為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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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爺爺要送兒臣去當和尚?”小從嘉嚇得吐了吐舌頭,眨著眼睛盯著李璟害怕地問。

“你只要把今天看到的聽到的事都爛在肚子裡,皇爺爺就不會送你去當和尚了。”李璟伸手輕輕點點他的額頭,“明白了嗎?”

“明白了。”小從嘉連忙保證說,“從嘉以後再也不敢亂說了。”

父子二人正說著悄悄話,忽有宮人進來報說太醫吳庭紹求見。吳庭紹?他不在父皇宮裡待命,怎麼會在深更半夜跑到齊王宮求見?莫非父皇的病情加劇了嗎?聽到吳庭紹三個字,李璟的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立即讓宮人請其入內,還沒等吳庭紹開口,立馬起身問道:“吳大人深夜造訪,莫非是皇上他……”

“皇上還好,只是……”吳庭紹瞥一眼坐在太師椅上的小從嘉,猶疑不決地望向李璟說,“庭紹深夜求見,是因為……是……”

“有話但講無妨,不要吞吞吐吐。”李璟回頭望一眼小從嘉,立即宣宮人將其抱出殿外,這才拉著吳庭紹的手問,“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是不是父皇他龍體……”

“不是皇上,是壽王……”

“壽王?”

“實不相瞞,皇上擔心來日無多,所以派人寫了密信送往東都,要壽王立即返京。殿下也知道,皇上早有立壽王為儲的意願,如若這個時候讓壽王回京,要將殿下置於何地?”

李昪要將帝位傳給三弟景遂早已是朝臣皆知的秘密,所以李璟得知父親密召壽王回京的訊息後一點都不吃驚,只是望著吳庭紹淡然地說:“孤王本無意繼承大統,父皇心裡既然已經有了更好的繼位人選,孤王定然謹遵聖諭,在金陵恭候新主的到來。”

“殿下何出此言?難道您要棄天下百姓於不顧嗎?”

“壽王也是皇上的兒子,誰來當天下的皇帝對孤王來說都是一樣的。”

“可是天下臣民心裡仰慕的只有齊王您。他們都翹首企盼殿下您成為天下共主,您這麼說豈不寒了所有臣民的心?”沒等吳庭紹開口,大臣內樞使兼同平章事周宗便闖了進來,瞪大眼睛望著李璟大義凜然地說:“這個天下是皇上的天下,也是齊王的天下!除了齊王和皇上,臣等眼裡再也沒有第三個皇帝!”

“周卿你!”

“請殿下恕罪!”周宗從懷裡掏出一封密信舉在手裡,“這是皇上派人送往東都的密信,已經被臣等從半道上截下了。”

“什麼?你們的膽子也太大了,這可是皇上的聖諭!你們……”

“皇上現在病得不省人事,昏亂中說的話豈能算數?”周宗振振有詞地說,“密信很可能是皇上受了像種夫人那樣別有用心的人攛掇才發出的,這樣的聖諭臣等及天下黎民百姓都不能接受!”

“你……你們……你們到底想怎樣?”

“請殿下隨臣等立即進宮面聖,冊立太子的事再也拖不得了!”周宗話完,和吳庭紹一左一右,頃刻間便拉著六神無主的李璟出了殿門,直奔李昪下榻的崇德宮方向而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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