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葬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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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李煜《浪淘沙》

胭脂在舊去的銅鏡中失卻了最後的顏色,珠簾在潮起的嘆息聲中掀開曠古的疼痛,她終是裹著破碎在西樓的那片明月光中,攜著人世間最後的芳菲剎那遠去了他眺望的目光。而他,只能抱病臥倒在早就失去溫度的香衾裡,用瘦了的手指緩緩撥開眼前的迷霧,希冀再看她最後一眼,未曾想,落入眼底的除了滿目的模糊,便是再也來不及收拾的深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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簾卷西風,落英繽紛,花香葬在了撕心裂肺的疼裡,昔日的纏綿悱惻又在縹緲的琴聲裡糾結成他心底揮之不去的殤。他以為他會忘記,他以為酒可以讓他再也想不起那些傷心難過的事,他以為他真的可以臥薪嚐膽,讓時間來證明他不是懦弱的,可即使在醉酒的途中他也未曾忘記些許的痛苦,更不要說那些始終盤旋在他眼角眉梢的傷。身邊鍾情的女子,一個個離他而去,卻叫他如何履行要帶她們回金陵去的承諾?金陵的山還在,金陵的水依然清冽輕柔,金陵的杏花微雨依舊美豔著整個芳菲季節的江南,金陵的歌聲依舊會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響徹在秦淮河畔,只是少了他和她們的流連,人間仙境的美景也不過是一抹寫盡荒蕪的蒼白。到底,什麼時候,他才能夠牽著她們的手,歡聲笑語地出現在江南的煙雨樓臺中,一如當年的模樣?

還能夠嗎,真的還能夠嗎?流珠死了,秋水也死了,鶯鶯不知流落何方,現在他身邊只剩下嘉敏,還有慶奴等幾個宮人了,即便能實現當初的諾言又能如何?他還能在那香霧繚繞的瑤光殿中和娥皇一起聽流珠彈一曲相思琵琶語嗎?他還能在那花深似海的紅羅亭裡和嘉敏一起看秋水簪花引蜂蝶嗎?不,他不能。所以那些諾言能不能實現都是沒有意義的,失去了她們,即使回到江南,他也不可能還是當年的國主。無法抹平她們眉角蹙起的傷,更無法還她們一片無憂無慮的天空,有的也只是他一個人的寂寞與懺悔罷了。

還記得,他一直對她們說,他把現在所受的苦都當作是臥薪嚐膽,只要出現機會,他縱是赴湯蹈火也要帶她們回江南去,回江南看奼紫嫣紅開遍在草長鶯飛的春天裡,回江南看荷葉田田起舞在十里荷塘的夏天裡,回江南看桂子飄香盤旋在霜葉楓紅的秋天裡,回江南看漫天飛雪徘徊在梅花三弄的冬天裡。然而,他終於還是食言了,對於現狀,他根本無力改變,臥薪嚐膽的誓言也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藉口罷了,他連自己的女人尚且保護不了,又拿什麼重整山河、光復大唐?國主的路是走不通了,江南的家也回不去了,雕闌玉砌的大唐宮闕早已在記憶裡舊成澄心堂紙上模糊的墨跡,他又能拿什麼再為她們撐開一片萬里無雲的晴空?

一切都是欺騙,一切都是妄想。就憑他一個隴西郡公的身份就能改變既定的現實嗎?趙光義給了他隴西郡公的封號,聽上去似乎比趙匡胤封他的違命侯光彩了許多,但萬變不離其宗,他仍是大宋國沒有被戴上枷鎖的階下囚,無法起舞於汴梁的天空下,只能聽天由命地在嘆息與失落中度過一個又一個屈辱的日子。他想回去,做夢都想,可他插翅難飛,還說什麼臥薪嚐膽?勾踐有效忠於他的范蠡、文種,他又有誰?他知道,隨他歸順大宋的文臣武將無一可用,大家都在趙光義的眼皮子底下夾著尾巴做人,誰還會顧及他的江山家國,而他又該拿什麼去跟大宋的軍隊拼個你死我活?他什麼也沒有了,或許剩下的唯有他一直都不肯承認的懦弱與逆來順受,就這還說什麼臥薪嚐膽?是的,他懦弱,他膽小怕事,他逆來順受,他唯唯諾諾,可不如此他又能如何?蜀主孟昶被毒死了,漢主劉鋹也被毒死了,他一個沒有戴著鐐銬的階下囚還能拿什麼去對抗兵強馬壯的宋廷?反抗無異於以卵擊石,他唯一能做的不就是俯首稱臣嗎?

除了等待,他什麼也做不了,可他心裡很清楚,無論用什麼方式,無論再怎麼努力,這輩子恐怕都難活著回到江南、回到他花紅柳綠的大唐宮闕了。然而,他還是不甘心,還是想回到那個生他養他,帶給他無限歡愉的地方,想再聽流珠彈一曲《長相思》,想再聽鶯鶯在佛堂裡念一段《心經》,想再聽月兒在澄心堂翻響價值連城的書冊,想再看窅娘跳一支金蓮舞,想再看秋水簪一枝花,想再看娥皇嬌笑著望向他爛嚼紅茸,哪怕在她們曾經流連過的地方駐足片刻也是好的啊!可如今,汴梁城裡侷促貧瘠的小院中,斜倚小樓西畔,憑欄望遠,望到的卻是雨夜裡始終不滅的離殤,還有那永遠都無法斬斷青絲年華的軫念。

彼岸花開的海,終成此地淚眼揮別的落紅;荒草叢生的心野,終在相思成災的嘆息中碾盡孤夢痴迷的呼喊。一回眸,雨冷,風寒,又是一個無眠的靜夜,卻叫他如何輕掩心殤,忘卻寂寞紛至沓來的冰寒?涅槃的情緣,輪迴的滄桑,都在他萬般的不捨中輕染了流年,歲月長長路長長,那些明暗交織的憂傷,到最後又會徒然破碎誰人嫣然的笑臉?紅塵世間,花開花落,自是亙古不變的定數,卻為何,人與人的分合也是這樣的匆匆,每一次相聚後都讓他會心的笑意迅速湮滅在桃花落成的雨中,只收穫了一把別離後的笙歌寒?

西風終是吹落了霜葉,一樹楓紅繼續飄零在秋水長天的汴梁城,而他依舊抱著一身的孤悵,任思念與悔恨的淚水叢生在他的髮間眉梢。這樣的日子適合回憶,可回憶帶來的卻是無法逆轉的悲傷。如果可以,他情願忘記,哪怕做個什麼都不知道都不懂得的傀儡,也好過他總是夜以繼日地枯坐風中,滿懷悲痛地將一斗相思的酒毫不猶豫地灌進肚腸。都說一醉解千愁,可他每次醉後都是萬分的清醒,他記得自己是誰,記得他從哪裡來,記得何處是他回不去的故鄉,更忘不了她們嬌好的容顏,每一杯酒下肚,口中清晰念起的仍是她們溫香軟玉的名字,絲毫都沒有唸錯。忘不了,忘不了,即便醉得不省人事,夢裡仍是她們輕歌曼舞的身影,誰又能說這不是舉杯消愁愁更愁呢?

逝去的青春,走失的情緣,都在酒中化作了他深不見底的愁緒,那一把模糊了的胭脂淚,究竟是她們遺失的心跡,還是他永遠都望不穿的煙雲?恍惚中,只想留下她們繼續相伴在他左右,哪怕只留住她們當中的一個也是好的啊,可是張開五指,望到的只有千萬裡連成一片的漆黑,哪還有她們盛裝歸來的熠熠生輝、燈火通明?寂寞深院,窗外的梧桐痛了幾許送別的人;紗窗日落,案上的冷燭疼了幾多佳人的心。夜深沉,黑暗冰封了所有的傷痛,他望不見曾經溫婉清朗的月光,望不見曾經錦繡成堆的花叢,倚在寂寞的窗帷下,把往事念了又念,亦溫暖不了如水般寒涼的眼波,唯餘心事如冰,在亙古的落寂中冷透他回望江南的脊背。

往事如風,依然固執地穿行在他潸然的眼中,誰又來疼惜他這一懷深痛?無奈最是朝來寒雨晚來風,這悽風苦雨中,他又該拈一片怎樣的落花才能將此情念成日日可以觸及的清歡?怕只怕明明此情可待成追憶,偏偏每一念起都成他望眼欲穿的傷,知不知道,她孤單的轉身,早已換了他的淚雨千行?一曲悲歌,唱一段痴情,念一生回憶。漫步在窗前那棵老槐樹下,他又一次沉浸在對往事的追憶裡,任哀傷的曲調、憂傷的音符,仿若流水般從耳畔默默流淌而過,那跳動的旋律中演繹著生命裡無法逆轉亦無法抹去的悲歡與離合。過去的事,他依然還記得,只是那原本熟悉卻早已成陌路的人又會出現在哪裡的明月光下?過去的人,他依然還記得,只是那原來銘記卻早已被塵封了的事又落入了誰家的梨花深院?

漆黑的夜幕掩蓋了太多太多的紛亂,卻掩蓋不了他的傷心難禁,搖曳的燈火亦已隔世般闌珊在他孤寂的目光中,璀璨不了任何的念想。起風了,地面一片狼藉,一股股的細流沿著瓦槽與屋簷潺潺瀉下,瞬間便洗去了白日裡殘留的喧囂與浮豔,卻洗不去他心頭點點滴滴的傷。風雨交加中,他沉醉不知歸路,只好任由滂沱的雨水整個地淋溼自己,卻不意心中居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快感,不知為何,人竟忽地變得平靜了許多。或許,淋溼他的那一片雨才是真正的甘霖吧,它們就那樣毫無眷戀地墜入他的心底,讓他感受到一種震徹肺腑的涼意,於是,他便在這冰冷的雨中戰慄著漸漸地屈身,以孤芳自賞的姿勢懷抱自己的身體,任風雨冷酷而又無情地不斷抽打在身上的每一個部位,卻仍然執意不肯離去。

他知道,他一直都是清醒著的,情到深處,再多的酒也無法醉去舊日的想念,更無法剔除已逝的那段青澀回憶,又哪管風吹雨打。或許,蜷縮著身體,心才會暖和一些,才會感受到心跳時那抹漸如遊絲的氣息,才會意識到自己還是活著的,只是即便如此,他也無法忘記那些輾轉的紅顏,又叫他如何舔舐乾淨那些日積月累沉澱在心間的憂傷?系他一身心,終是負她千行淚,花影斑駁的牆腳下,她素衣輕衫的身影依然寂寞地流連在肆虐的風雨中,卻為何,只是隔了一簾煙雨的咫尺距離,他卻要在她難捨難分的目光中退卻千里,只能匍匐在浩渺的煙波中隔岸凝望她的流年?此岸的淚水,點點滴滴,緩緩澆豔了彼岸的名花,那相思的淚珠早已在莫名的心痛中不經意地摔落在憔悴的面龐,一行行,夾雜著雨水,慢慢滑落在掌心,化成他字裡行間永遠不滅的傷。那一瞬,他很努力地想要去捕捉淚水滑過面龐時的溫度,抬起手,卻發現早已分不清滑過的究竟是雨水還是淚水的溫度,唯一知道的就是,瘦了的指縫間,留下的盡是那一絲絲的微涼。

冷,撕心裂肺的冷,摧枯拉朽的冷。無限漫延的冷意從掌心傳輸到心,又從心底慢慢散開,擴散著、充斥著全身,不一會就把他從上到下、由外而內地包裹了個嚴嚴實實,由不得他不為之一顫。風雨飄搖中,又止不住地想起那些逝去的紅顏中,只是有些人走失了就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任憑他哽咽著挽留,也只是徒勞的慰藉罷了。娥皇走了,月兒走了,流珠走了,秋水走了,很多很多的宮人都失去了音訊,不知所終,想起昔日的倚紅偎翠,又怎能不讓他愁緒叢生?走了,都走了,誰都不曾留下,如果非要問他還留下些什麼,那只能是這滿懷的惆悵與枉然的思念了。

一切,都是註定。當所有的過往都風乾成催人淚下的往事,誰還會執著地沉浸在當年那縷破碎的明月光中,刻骨銘心地追憶那次華麗的邂逅?誰還會困守在那些信誓旦旦的諾言裡,只想要一份曾經的卿卿我我?一切都是虛無縹緲的假象,情再深,意再重,也逃不開時間的侵凌、輪迴的魔力,分開在所難免,所以他必須接受眼前的事實,哪怕再難以面對,哪怕痛苦再深。

抬頭,看風中那朵雨做的雲,它是不是正思念著風,卻早已忽略了雨的存在,而他又在思念著誰,忽略了誰?低頭,默無一言地看著滴落在發隙間的雨水隨風絲絲飄落,卻不知是哪一縷的傷痛被葬在了他的思念之外,所以只能擁著一懷寂寞枯坐在溼漉漉的地上,一再地嘆息自己與雨同為天涯淪落人的命運。罷了罷了,即便暫時留住了她這個人,但終究還是會因她的心不在他這裡而失去那暫時屬於他的身體,不是嗎?既然註定不再屬於自己,又何必去苦苦相求?只是,她知不知道,不管她見與不見,為著這份愛,他早已心力交瘁、珠淚千行?

窅娘。他悲不自勝地念著她的名字。她是娥皇親自為他挑選的嬪御,雖然未曾給她相應的名分,但他心底自始至終都是他的眷、他的疼、他的憐、他的惜,可她居然背叛了他,投向了那個叫作趙光義的男人懷裡!為什麼?為什麼她不能選擇像月兒、流珠、秋水那樣壯烈地去死,卻偏偏要讓他蒙羞,是對他無力保護她的報復嗎?如果真是對他的報復,他無話可說,怕就怕她只是貪慕虛榮,貪圖那大宋皇宮裡的綾羅綢緞、錦衣玉食,傳將出去,叫他顏面何存?然而他真的還有什麼顏面嗎?他的顏面難道不是在金陵城外帶著大唐的文臣武將一起肉袒投降時就丟了個精光嗎?他是亡國的君主,大敵當前,不能選擇以死報國,連月兒一個女子都還不如,又有什麼資格去斥責怪罪窅娘?他從來都沒給她應有的名分,過去沒有,現在也沒有。在他面前,她連妾都算不上,他又有什麼理由能夠阻擋她去追求唾手可得的幸福?趙光義早就對她垂涎三尺,只要她願意,趙光義便可以給她想要的封號,讓她在大宋皇宮裡享盡一切的榮華富貴,又憑什麼要求她一直守在他牢籠似的小院裡被嘉敏當成奴僕一樣地呼之即來、揮之則去?

可他捨不得,雖然他輕易不肯說出那個愛字,但他知道自己是深愛著她的,又怎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成為趙光義的嬪妃?她是他李煜的女人,是大唐後宮的女人,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無論如何,他也不能任由著她胡來,任由著她把大寫的恥辱丟進他疼痛的目光裡。回來吧窅娘,不管你做錯過什麼事,我都會原諒你的,只要你回來,我便可以當作什麼也沒發生過,並保證不再讓嘉敏隨意地使喚你差遣你,好嗎?我還要看你跳金蓮舞呢,即便這裡沒有金蓮臺,你也能跳得出神入化的,不是嗎?然而,他的呼喚終究還是沒能喚得回她,一場無情的雨,終打得鴛鴦各一方,從此咫尺成殤,曾經相愛的人兒,卻隔了比天涯海角還遠的路。

她走後,蒼天已無淚,唯餘他思念寄無涯,只怨今生無緣,但求來世再見。夢裡夢外,一縷相思總不絕,還記得那一年,她和他在冬天紛飛的雪花裡相識,因為怕冰凍到她那顆錦瑟的素心,所以遲遲不敢與她相擁,直到春天歸來,百花綻放在綠意輕揚的枝頭,才歡喜著把她的手輕輕置入他的掌心,從此,相知在那一份感動後的相悅裡。他沒有給她相應的名分,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對她的愛,從花深似海的春天一路走來,到荷風輕曳、流螢飛夢的夏天,再到冷月寂然、桂花飄香的秋天,他們始終執手前行,即便驕陽烙傷了他痴愛的眉,即便冬雪凍傷了他眷戀的眼,他亦未曾將她輕易丟開。卻為何,一起經歷了繁花似錦的好日子,又一起在國破山河碎後彼此扶持著穿過無數的風雨,她偏偏要在他最痛苦的時候選擇琵琶別抱?

窅娘,我們的愛就這麼經不起推敲嗎,我們的情就這麼凋謝在了他望不穿的秋水裡了嗎?你忘了我們曾經的廝守了嗎?你忘了我們彼此許下的諾言了嗎?你說縱使天崩地裂,也要與我白首同心,為什麼言猶在耳,你卻已經決絕地轉身?是我對你不夠好嗎,還是我再也給不了你想要的榮華富貴?難道,這些年你始終與我並肩同行,只是為了我大唐國國主的身份嗎?是的,我現在早已不是什麼大唐國國主,給不了你錦衣玉食、華屋美廈的生活,可我還是你的男人、你的丈夫,你怎麼可以為了一己之私把過去的一切都絕情地捨棄?不,窅娘,我不相信你是那無情的人,更不相信你是個貪慕虛榮的女人,如果你真是那樣膚淺的女人,又怎會在娥皇去世後一直不計名分地守在我身邊,而且心甘情願地受嘉敏的奴役驅使?不,你一定有你的苦衷,一定有你的不得已,可你為什麼不對我說,你忘了我不僅是你的國主,還是你的男人嗎?

他不敢也不願相信窅娘是真的棄他而去了,可也找不到她轉身離去的理由。到底是為了什麼,是她對自己徹底死心絕望了嗎?她想回江南去,她想回到那片生她養她的土地,這些他都知道,難道就因為他無法幫她完成歸鄉的心願,她就要出賣自己,以色相贏取趙光義的歡心嗎?趙光義是大宋天子,讓她去哪兒還不只是一句話的事,可趙光義會履行諾言放她南歸嗎?不,不可能的!窅娘,你怎麼能相信趙光義的話,難道你沒聽說他是怎麼用箭對準孟昶的寵妃花蕊夫人的嗎?趙氏兄弟都是禽獸不如的奸雄,能夠射死已成為趙匡胤寵妃的花蕊夫人的趙光義又怎會對你網開一面?說到底,你只不過是我李煜宮中一個無名無分的舞伎罷了,他趙光義又能把你看得比曾經三千寵愛在一身的花蕊夫人更重嗎?

回來吧窅娘,別再做夢了,能夠拯救我們的唯有我們自己,你去祈求那個殺死自己兄長、從侄子手中搶奪來皇位的奸雄又有何意義?回來吧,即便回不了江南,即便不能在金蓮臺上跳舞,只要我們還在一起,不是強過生離死別的等待與陣痛嗎?我們已經攜手走過了無數個春夏秋冬,也並肩經歷了無數次悲歡離合,為什麼就不能收起淚眼,守著寂寞安然度日呢?我不想再要那種淚眼相向話淒涼的日子,我只想與你無恙地相守於那株熟悉的梅樹下,靜靜地等待下一次的璀璨,直至火燭再次明媚我們歡喜的眉眼,把憂傷從心底徹底剔去,而你又有什麼理由非要打破這份虛幻的寧靜,只叫我悔恨交加?

本以為,他和她的故事終會被人譜成一曲悠遠綿長的《長相思》,不斷吟唱在歲月的江湖裡,年年歲歲,歲歲年年,卻不料最終竟凝固成一支無人喝彩的離殤,隨同枝頭搖曳的春花,零落在流水無情的清波裡,徹底無法逃脫命運既定的苛刻。或許,愛情來過之後,相愛的人才會懂得如何面對冷酷殘忍的現實,也才能明白再盛大的等待亦註定會在離亂中死去。只是他仍然心有不甘,更不肯相信這就是他等待的結局,如果上天憐憫,他一定可以改寫這樣的命運,可上天真的憐憫於他嗎?持筆的手,在風中不住地顫抖,心裡裝下的重於泰山的寒冰,都在思念翻江倒海的那一剎那,一一化作了他潸然的淚水。也就在這個時候,他開始發現青筋暴起的脈絡裡遊走的全都是他鮮紅的血液,一滴一滴,流淌的都是不捨與不甘,而身體的溫度卻早已變得冰冷,偎著牆角,脊背傳來的是陣陣揮之不去的寒意。

淚水,在傷心欲絕時滑落,輕輕地流過臉頰,最終滯留在唇角,嚼碎後,才品出了淚的鹹澀與相思的苦澀。此時此刻他還能做些什麼?還不是守著一懷孤悵,在風雨剪破雲煙的清絕時,模糊著一雙淚眼在那些泛黃的故紙堆中尋覓他曾寫下的關於他們的纏綿與悱惻?是的,除此而外,他什麼也做不了,他堅信,即便窅娘對他無情,他卻是真的為她付出了一顆真心,否則他又怎麼會在她轉身離去後如此這般的悵痛?窅娘,我們的情緣早已寫在了前世的三生石上,你若不信,可以去佛堂聆聽那一縷來自佛國的鐘聲,它一定會讓你頓悟。如果無緣,你我根本不會在世間的紫陌紅塵上相識相知,我也不會因為你的離去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難道你以為我對你未曾說出口的那個愛字只是在裝模作樣嗎?

嘆只嘆,她決絕的轉身,曾經近在咫尺的距離瞬間便變成了他眼底蹚不過去的山重水遠,那些揮灑的水墨再精美再深情,也不能讓他透過歲月的塵埃把她輕輕地觸控。倘若那輪初見時的圓月依舊會沿著舊時的花徑涉水而來,落在窗前那朵嫣紅的桃花上翹首張望江南,她可曾會把它認出,然後歡喜著把這個喜訊告訴他?倘若那彎見證他們相愛的新月依舊劃過西樓的簷角攜風而來,在院中那棵迎風招展的杏樹下試剪輕愁,她又可曾識得它的曼妙,然後輕笑著將它畫成她眉間的紅妝,只為點亮他黯淡的眸?倘若今夜依舊無眠,她會不會憶起金陵城中餘音繞樑的教坊舊曲和今日悵坐簷下獨自惆悵的他蒼白的臉?

他不知道,她已經走了。她之所以答應趙光義,去宮中為他表演金蓮舞,只是為求那高高在上的男人給他增發月俸。從金陵出來時,他把大部的財產都分給了身邊的宮人和大臣,自己卻所剩無幾,沒想到那厚顏無恥、誤國誤民的江南舊臣張洎在投降宋朝後還經常跑來跟他要東要西。他不得已,把自己僅有的一隻白金面盆也給了張洎,沒曾想,卻還遭來對方一陣沒心沒肺的嘲諷。她知道,他是真的沒錢了,可他身邊還有一群家眷要靠他養活,如果再不想辦法,恐怕用不了多長時日,包括嘉敏國後在內的所有眷屬便要過上淪落街頭的日子,所以當那個早就對其美色垂涎三尺的趙光義下詔命她進宮獻舞之際,她只提了一個要求,那便是給她心愛的國主增加月俸,以助他渡過眼下的困厄。

他並不知道她抱了必死之心。當趙光義下詔給他增加月俸,又賜給他三百萬錢之際,她終於在他不捨的目光中走向了金碧輝煌的大宋皇宮。那天,皇宮內外燈火輝煌,她一襲輕紗素裙,嫋嫋婷婷地立於趙光義從江南特意搬來的高高的金蓮臺上,顧盼生輝、眉目傳情、笑意款款,看不出絲毫的傷心與難過。良久,她動了,她的舞姿如踏浪,如凌波,如夢似幻,如詩如畫,一舞傾城,再舞傾國。喝彩聲此起彼伏,綿延不絕。舞蹈的過程中,她始終背朝御座,面向東南,襝衽再拜。那端坐御榻上的趙光義被她惹得心猿意馬,完全顧不得君主的體面,竟當著觀舞的群臣大聲下令:“窅娘你轉過身來!”然而她卻置若罔聞,好似根本沒聽見一般。

東面是他居住的地方,她在心裡默默唸叨著:“國主啊國主,窅娘無用,活著也只會給你製造麻煩,既如此,就讓窅娘再替你跳最後一次金蓮舞吧!”唸完,她張開雙臂,輕舞飛揚,急速旋轉,那一刻,她宛若一朵絕美的曇花,在剎那之間便將絕代的芳華綻放到了極致,成就了自己一生的絢爛。她輕輕地笑,得意地笑,一個女人,一生只為自己心愛的男人而舞,哪怕獻出寶貴的生命,也在所不惜。而後,便縱身一躍,如展翅的小鳥,飛離高高的金蓮臺,一直往下滑落,滑落,再滑落……

他終於聽說了她的死訊。捧著趙光義賜他的三百萬錢,他數度哽咽,不能自已。或許,世間若是沒有了悲劇,也就沒有了悲壯,沒有了悲壯,也就沒有了崇高。他不知道窅娘縱身一躍的悲壯算不算是一種崇高,但他知道,她的悲劇註定是他餘生的傷,即便事過境遷,他也不可能不去追憶,更無法卸下遺憾的包袱,只能用他永遠永遠的痛,還有那無窮無盡的相思,染綠她沉睡中的芳草天涯。

想她,一遍遍喊著她的名字,又是一個漆黑的雨夜。恨只恨,她消失後的寂寞深院裡,他只能顧影自憐,在她留下的青銅鏡裡痛苦著看自己一張扭曲的臉,還有淚雨千行的殤。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她走後他總是不能安然入眠,是因為愛得太深,還是悲憫她的壯烈?其實他是恨她的,好端端的為什麼非要尋死?她可以跳完舞再回來啊,難不成趙光義還能無恥到當著群臣的面把她強行留在宮中不成?窅娘,為什麼這麼傻,有什麼坎是過不去的,為什麼偏偏要學月兒、流珠、秋水的樣子,自尋死路?知不知道,你身上的餘香還滯留在這逼仄的小院裡,而我每天卻都只能嗅著你的體香在無法抑制的痛苦中將你思了又念,念了又思?斜倚臥榻,在想念中醉嘆含淚揮別的殤,有落寞的旋律,在魂夢間低迴,那舞墨的悲鳴,瞬間流徹他的前世今生,而心底暗湧的惆悵,和她空靈的雙眸,都在這悽風冷雨的夜中化作了一首痛斷肝腸的小令,於孤寂中訴盡她紅葉的情殤: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李煜《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珠簾低垂,夜已深沉,潺潺的雨聲透過洞開的窗扉,不斷地傳入耳中,眼見得那美好的春光,又在這令人神傷的雨中,即將飄零成心酸的過去。國破家亡,瀟瀟春雨,漫漫長路,都是愁斷肝腸的理由,那份男女相悅、執手相望的歡喜,亦終於在淚別後化作了他隔紙隔紗的傷,一點就破。悵只悵,人生苦短,前生和她未曾盼到相守的一瞬,今世卻又註定在相識後擦肩,怎不是此恨綿綿無絕期?

“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五更的寒涼,冷徹骨髓,即使身蓋厚厚的羅衾,也抵擋不住那抹極致的冰冷,心頭的悲涼更是纏綿繾綣,怎麼也無法排遣。窅娘啊窅娘,你可知,只有在夢裡,我才能暫時忘記自己身是他鄉之客,才能忘記自己已是那亡國的君主、大宋的階下囚;也只有在夢裡,才能伴著你的金蓮舞,還有流珠的琵琶,秋水的拈花,享受到那片刻的歡娛,可夢醒之後我又要到哪裡去找尋你們的蹤影?

“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每每想起故國家園,都無一例外地心傷難禁。總想憑欄遠眺,看那昔日的大唐宮闕,看那金碧輝煌的亭臺樓閣,看窅娘在金蓮臺上和著他指間輕撫的琴聲翩躚起舞,那含笑的眉梢眼角,有情意在暗中流轉,於四目相對的剎那,轉瞬便漫延成彼此相思的河流。

好想好想,再為她在江南的煙雨飛花中填一闋香詞,寫她在青溪畔曼妙的舞姿,寫她在畫堂中醉酒的嬌態,寫她在金蓮臺上眼波的流轉,寫她在深宮中望向他的那一雙如水的明眸……然而金陵距離汴京卻是太過遙遠,中間有“無限江山”的阻隔,欲見不得,徒喚奈何,更何況這“無限江山”也不再是他大唐的國土,而是宋朝的屬地。看到這已經淪喪的國土和易主的江山,只不過徒然增加心中的悲苦愁恨罷了!所以,孤身一人的時候,還是“莫憑闌”的好,這樣就不會因睹物思人,更惹得滿腹無法排遣的悲愴了。

“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別了,窅娘;別了,金陵;別了,江南;別了,大唐……當初的離去是那樣的容易,而今想要再見卻是那樣的難上加難。嘆只嘆,是非成敗轉頭空,一切的一切,都宛如那水自長流、花自飄零,是那麼的順其自然,卻又帶著永遠都無法抹去的惆悵。落花,流水,春天行將歸去,而他註定會追隨她的腳步,默默走到人生的盡頭,或許到那個時候,他就不必再為什麼留戀惋惜,也不必再為什麼哀痛欷歔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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