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愁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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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李煜《虞美人》

穿越江南的杏花微雨,遙遙地,一縷幽幽的清風,如泣如訴般從窗外輕輕飄來,路過他蹙起的眉頭,於不經意間,在眼底撩起塵封許久的帷幕,於是,那遠去的故事,便再次在他瘦了的指間濃妝淡抹地上演。

匆匆地,匆匆地,來了,走了。

匆匆地,匆匆地,聚了,散了。

亙古不變的悽美與幽怨,早已凝成了他眼裡的愁思百結,兜兜轉轉後,便又化作了無數個輾轉難眠。抬頭,望向窗外那輪高懸的明月,他嘆息著伸過手去,想要把那散落在花枝間的月光緊緊攥成他的相思,然後再將那一縷一縷的皎潔貼上她的額頭,讓她與月光同輝,與花枝同豔,永遠都盛放在不老的青春裡。不知道在另外一個世界,她的容顏是否變老,或是永遠都停留在了二十九歲的韶華年紀。但他知道,只要走近她,他必定能從她望向他的那抹深情的目光中輕易辨認出她來,哪怕她早已是霜白了頭髮的老婦。

多情總是催人老,他亦早已華髮叢生,怎見得她就青春永駐?只要心中有愛,容顏必會憔悴在歲月的流逝中,又哪裡會像眼前這輪明月總是鮮豔欲滴?想來,明月必是無情物,如若不是,千年風霜盡,滄海變桑田,它為何從來都未曾改變過容顏?多情易老,若它有情,也早該隨風老去在時光的河流中了,不是嗎?然而,古往今來,人們明知月無情,為何還有那麼多的文人騷客屢屢寄情於明月,恨不能把一顆血淋淋的心捧出來給它看?

明月無情人有情,所以總是在最不經意的時候想起她來,想起她如花的容顏,想起她嫋娜的身姿,想起她的鶯歌燕語,想起她的明眸似水,想起她一曲琵琶彈落天上的月光,想起她一襲霓裳跳破盛唐的風韻,於是,隱隱然,心底裡那縷盤桓不去的情絲,便又總會在憶念最深的時候浮上他蹙起的眉尖,化作他刻骨銘心的珍重。光陰似箭,流年似水,不知此時此刻,他心中始終都惦念著的娥皇,是否也同樣守在花深似錦的窗下,輕吟低唱著對月抒懷,又是否會拈一枝相思的花望向他駐足的地方,借一縷無心的月光寄他滿懷情思?

還記得,風雨交加後的夢裡,她望向他淡淡地笑著說:“落花無意,流水無情。”眉眼中平靜如水的神情,彷彿她說出的這句話便是千古不變的道理,任誰也不會心生質疑,更不會去無端地辯駁。然而,她可知道,落紅本有意,流水非無情,之所以起初的兩兩相望變成了最終的兩兩相忘,也只是造化弄人,要怪就怪那世間自古難全的陰晴不定,空虛耗這番花好月圓的執手!

滄海月明,鮫珠有淚,此情天可鑑;藍田日暖,寶玉生煙,此恨亦綿綿。月落烏啼,當歲月的煙塵霜白了季節的風后,百花叢中,可還有那痴情的莊生,依然苦盼著彩蝶的翩然?子規長鳴,當古剎的鐘聲湮沒了桃花的顏色後,桃葉渡口,可還有那儒雅的王郎,仍舊枯等著鍾情的邂逅?念起,起伏的愁緒總是仿若縹緲的瑞腦,瞬間便銷盡了爐中的金獸。銷魂處,簾卷西風,對鏡自顧,卻只看到憔悴蒼白的容顏比那隨風飛舞的漫天黃花還要消瘦。他知道,她走後,相思早已成災,卻未曾料到自己會過早地衰竭,以後的以後,倘若天可憐見,他又該以怎樣的姿態去見她芳華依舊的清顏?

輕輕,掬一縷月華在手,他把盞邀月,淚沾衣襟,卻不意悽悽然中,竟是對影成三人。沒有她,只有他和月亮,還有他自己的影子,看似熱鬧,實則淒涼,而滿滿飲下的也不過只是一懷孤寂罷了!回眸,月已闌珊,燈亦闌珊,他卻依然執著地在空曠的天地中尋她。然而,尋來尋去還是不見她的影蹤,到底,是她不願出來見他,還是他朝拜她的心仍不夠虔誠?流水終是流不去眼裡的傷,光陰終是老不去心底的痛。想她,念她,不由得他不終日流連在半夢半醒之間,苦苦尋覓她不老的紅顏。可看遍了奼紫嫣紅的花下,看遍了所有荒無人煙的拐角,看到的終不過是一叢叢無人踩踏的青苔,又哪裡有她點滴的風情?

所有屬於過去的曾見,都被埋葬在了歲月的流塵後,而他的記憶卻還清晰如昨地被鑲嵌在亙古不變的清風明月中,然而,天上人間,她依舊是他找不見的那縷明媚,他又該在哪裡追憶她的清芬?心,惘然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離別之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淚水挽救一懷深情,只可惜時光總是太匆匆,人事總是瞬息萬變,他的思念再濃再深,到最後也逃脫不了蛻變成無數來不及補救的遺憾。莫非,曾經的相守只為換得他而今的淚滿春衫?莫非,情到深處,愛到最後,他和她只能留下一個個悽絕美絕的千年傳說,讓後來的人去嚮往,去嘆惋?

相思未盡,愁腸已斷,雲煙深處,飄來飄去的,是他百般的惆悵萬般的恨,還有他滿心的不捨與不甘。奈何浮生若夢,人難再圓,走過這一程程風雨飄搖的路途,無她做伴,他又該如何在一個人的孤單裡徹底擺脫這心底難掩的殤?東風惡,歡情薄,雲中路遠,恨只恨,遙相顧,卻是錦書難託;月斜星稀,夜已深沉,無奈和衣而臥,仍是心緒難平,一晌的無言依然換得無盡的相思情濃。

為什麼,情到濃時總是惹他愁緒叢生?為什麼,片刻的歡喜總是帶給他終生難忘的深痛?問世間情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許,枉將那一輪明月空照!凝眸,看流水葬花紅,看西風擺柳絮,更添他心間牽掛無數,只是,賞遍月照花移的景,嚐盡相思的味道,到如今,紫陌紅塵的故事裡,是不是只剩下他那顆惆悵的心與那縷黯淡的月光交織在縹緲的花香中惺惺相惜?

每一個孤單著回憶的日子,總是漫漫長夜清寂,南柯夢難醒。百無聊賴的人生,他還能做些什麼,終不過是守著一懷孤悵對燈哽咽,或是去夢裡追尋她的種種過往。夢裡的她,依舊巧笑嫣然,依舊柔情似水,似舊美豔絕倫,依舊風華絕代,多少回相聚,總能輕易便拭去他潮漲的淚水,喚開他花開的歡笑,然而夢醒之後,伊人卻在千萬裡浩渺的煙雲之外,看不見,摸不著,那些夢中的相許更惹他萬般的無奈。月華清婉,在花開的地方,他用洞開的心扉輕輕撞開一縷花香,拈香灰為木,捻清風為弦,攏十指深情,撫一曲千年前的相思,任明月皎潔無意,唯求千年的輪迴裡,能與她魂夢永相依。

風回小院庭蕪綠,柳眼春相續。憑闌半日獨無言,依舊竹聲新月似當年。笙歌未散尊前在,池面冰初解。燭明香暗畫樓深,滿鬢清霜殘雪思難任。

——李煜《虞美人》

他又開始填詞,為他,為他夢中的娥皇,還有伴他走過無數寂寞悽惶夜的嘉敏。娥皇走了,在她短暫的生命裡,他,註定只是一名過客。而她殘留的身影還是遲遲不肯從他生命裡揮去,任由他在每一個思念的日子裡,依然深情眷戀著她的櫻桃香唇,依然迷戀著她身上經久不散的氤氳香氣。

曾經一直都以為,在內心深處總會藏著一些事、一些人,或者一段無法言說的感情,有誰知道只在一個轉身的瞬間,她便把他忘了個一乾二淨?亦以為,再久的等待,再深的眷戀,都不會成為錐心刺骨的傷,又有誰知道只在一個凝眸的片刻,他便開始沉陷於撕心裂肺的痛?

思念,永無止境,陷身愛情的他無法翻身,只能把過往的青澀與懵懂,歡聲與笑語,一一鐫刻在滄桑的年輪裡,然後時常埋伏在夜深人靜的黑暗裡,與曾經的執手相望做一場抵死的纏綿,把眉間蹙起的憂傷都寫成一紙不再沉重的煙消雲散。可這樣就真的煙消雲散了嗎?無數個想念的日子裡,滿袖清風吹開的,都不再是他刻骨銘心的傷、傷痕累累的痛了嗎?

只要心裡還有愛,只要還會時常想起她,思念的傷痛就不會如掛在晨曦裡的露珠那樣,會在陽光的照射下消逝得無影無蹤。愛她,念她,心裡總是湧起千萬個不捨,為什麼老天爺就捨得讓她凋謝在最好的年華里?如果可以,他願意用他的生命換回她的輕舞飛揚,只是他費盡心機,也不能接近她曾經的明豔,縱九死一生,又如何能夠觸控到她早已走失的溫婉?

再回首,曾經的歡笑與憂傷,那些零碎的片斷,那些擁進心裡的幸福,那些揉進眉梢的溫暖,彷彿都在搖動的經筒裡,倏忽度過了幾個輪迴的光陰,只是他依然找不見她,於是,無法不開始質疑這塵世中,是否所有的緣分都註定是遇見後再別離,擁有了再去忘卻?

驀地,心有些莫名的失落與疼痛。原來,這世間不是所有的緣分都可以成為十指相扣的天長地久,他要的天荒地老在歲月的長河中看去卻是那麼的微不足道,更經不起任何的推敲。情再深,意再重,終抵不過時間的流逝,也抵不過流沙的凐沒,那些美好的過往,那些綺麗的情懷,那些幸福而又憂傷的期盼,終有一天會被飄忽而逝的風吟唱成永恆的曲終人散,再也無從推敲,無法追憶。這就是世間的本質,冷酷而無情,殘忍而刻毒,任憑你有多不甘,有多不捨,它亦不會對你產生絲毫的憐憫,更不會為你改變些什麼。

明白了這個世界的本相之後,他那顆憂傷的心變得更加彷徨,更加困惑。難道,真的沒有一種辦法可以讓命運對他們網開一面嗎?蒼天無語,大地靜默,山河噤口,沒有事物能夠回答得了他這個問題,而他心裡卻是出奇的透亮,早就洞悉了那唯一的答案,只是不敢承認,不敢提起罷了。

他還能說些什麼,祈盼些什麼?如果與她相守時衍生出的那些色彩繽紛的溫馨片段,最終要用無緣二字來回顧,那麼他寧願選擇遺忘,遺忘過去,遺忘曾經的執手並捨棄舊時的所有幸福,因為唯有假裝未曾經歷、未曾歡喜,才不會在深夜裡痛到無眠,才不會在跟嘉敏閒話時總是沒來由地提起她來。

還記得,初娶嘉敏的時候,紅羅亭的纏綿,錦洞天的繾綣,都讓他以為已將她慢慢遺忘在心海之外,卻不意在翻閱歲月的書簡時,才驀地發現,原來她已然深深烙在他的靈魂深處,無時無刻,不在用一顆遠眺的心凝住他企圖隱匿的微笑。想她,念她,於靜謐的月光下一遍遍翻閱流年中輕泛的過往,用淚水與疼痛,還有那些許苦澀的笑,慢慢縫補起所有散落在歲月中的片斷,而那些雲淡風輕、的日子,便又以璀璨的身姿閃入他的眼簾,瞬間便留住了她含嬌帶羞的微笑。

俱往矣,當回憶落入搖曳的燈火,當想象掉進飄去的風中,才發現,一切的一切都早已煙消雲散,兜兜轉轉後,拈在指間的也不過是他的執著罷了。她走了,走進了他無法感知的世界,走出了他雕闌玉砌的大唐宮闕,然而,就算她可以逃離喧囂紅塵,可以逃避燈紅酒綠,可以遺忘他們初見時的那個綠柳生煙的水湄,又如何逃避得了他思念的心,逃避得了已經根植入她心底的他玉樹臨風的身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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娥皇,我是你記憶裡的一脈沉香,飲於忘川都不能忘卻的一脈沉香,你怎麼能夠把我丟棄在輪迴的彼岸?他潸然淚下,一遍遍地望著院中靜放的花枝唸叨著,只是,枝頭的哪一朵嬌豔才是他念念不忘的她的來生呢?

“風回小院庭蕪綠,柳眼春相續。”春風又一次吹綠了庭院裡的芳草,細如睡眼的柳葉也相繼生出了一叢叢青蔥的綠意,眼看著又一個奼紫嫣紅的春天就這樣回到了他的身邊。只可惜他一心盼歸的她依然不在,這大好的春光自始至終都抹著他的淺愁淡怨,綻不開一絲的歡喜,卻該如何是好?

有些人,想躲終究是躲不過;有些人,想追終究是茫無頭緒。人與人的聚散,人世間的悲歡離合,終是逃不開一個緣字,而他與她今生的相守更是前世早就註定了的緣定三生,即便想逃也絕不可能丟開。是的,他丟不開她,即使她早已撒手人寰,依舊還是他三生石留下芳名的妻,她不要他,他也要把她擁入懷中,千憐萬愛。夢著她似水般澄澈的眸光,他開始心疼著微微地笑,既然所有的相遇別離都是註定的宿命,即便輾轉千年也會遇見那個命中該見的人,那麼就去求佛祖,讓她永遠都綻放在他的生命裡,與他同生、共死,再也不要分離,再也不要錯失在彼此注視的目光裡。

在佛前跪拜了一天又一天,祈求了一回又一回,他還是沒能在紫陌紅塵的花前月下邂逅那個一直住在心裡的人。於是只好祈盼自己早早地死,因為唯有那樣,他才能如願以償地在下一個輪迴裡遇見她的明媚,她的溫婉,才能在梨花的拐角處看到她的眼波流轉,看到她含羞不語地望著他淺淺地笑,只一瞬就換得他的怦然心動。是啊,即便這一生不能與她聚首,誰又能在後一生阻擋他們彼此驚喜著靠近對方?

想必他磕了這麼多的頭,念了這麼多的經,佛祖早已許下了他們來生的緣,又有什麼理由繼續心痛著彷徨下去?倒是害怕下一次邂逅時忘卻了她昨日的容顏,錯把別處的芳菲認作了她,那麼,還不趕緊著在心裡鐫刻下她嬌俏的模樣,等來世遇見的那一瞬,迅速把他今生裡許給過她的所有承諾都輕輕置入她的掌中,就那麼柔情萬種地溫暖著她,呵護著她,眷戀著她,擁抱著她。

“憑闌半日獨無言,依舊竹聲新月似當年。”駐足在春日的巷口,看春色如昔,芳菲如昔,又想起她當日的輕歌曼舞,於是,目光裡流連的那抹春光,便又多了一份笙簫如昔、月色如昔。今夕何夕,卻為何目中所見、耳中所聞俱如往昔,點點滴滴都是昨日的依稀彷彿?放眼望去,花紅柳綠,草長鶯飛,不由得回憶起從前與她攜手遊園時的那份驚喜與歡顏,只可惜,美好的往昔無法像春光一樣去了還能重來,自己也已不再是當初的自己,只能向著故國的方向憑欄遠眺,卻又因心中生出的無限感懷而沉默不語。

“笙歌未散尊前在,池面冰初解。”靜坐在繁花似錦的紅塵深處,看時光在花枝間緩緩流過,冷不防卻聽到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悠悠琴聲,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明快與清新,瞬間便穿破了孤寂的天空,在粉牆黛瓦間盈盈地流淌著,那聲音,輕得就像一根羽毛正撫弄著浩瀚的心海,讓他整個人也變得輕鬆了許多。

笙歌還在繼續,酒杯猶在手中。春風不僅吹綠了庭苑,也吹開了冰封的池水,但依然吹不動他的心,吹不回已逝的曾經。錦瑟年華裡,那些人,那些事,都在時光的流轉中漸行漸遠,昔日的聲音,昔日的容顏,昔日的歡喜,昔日的悲傷,皆如一張泛黃的詞箋,乍然呈現在眼前,讓人覺出一種恍若隔世的迷離。縱使當時的聚首也曾纏綿悱惻,當時的誓言也曾堅貞不渝,那滿眼的情深滿腹的相思,亦都抵不過指間輕拈的光陰,會一寸寸地流走,一寸寸地枯竭。

“燭明香暗畫樓深,滿鬢清霜殘雪思難任。”回眸,紅燭未殘,香灰已燼,他揣著一懷相思躲在幽深的畫樓裡,將她深深地憶念。夢中的紅顏依舊,他已是憔悴不堪,想自己人未老卻已鬢髮如雪,自是愁苦不能自已,若有朝一日她踏著一縷明月清風盛裝歸來,他又該如何面對她依舊嬌好的容顏?唉,不想也罷,就讓那一聲悲悵的仰天長嘆,裹挾著他揮之不去的思念,幽幽地滑入深遠的落寞中吧!

…………

花的影子在無比寂寞的深夜被一縷破碎的月光吹散,而她,被趙匡胤封為鄭國夫人的小周後嘉敏,只是一個人默無一言地坐在窗下,靜靜等待著它下一次的絢美綻放。也許,只有花才不會在黑夜裡飲泣,因為它已熟悉了一個人的孤寂,於是她便把心疊成了花的影子,守護著自己最後的堅強,不肯為眼下的煎熬與折磨,輕易喪失了應有的體面與尊嚴。只是,每當站在那些奼紫嫣紅的芳菲前東張西望時,心中總有莫名的疼痛在隱隱地發作,究竟,什麼時候,從嘉才能履行他許下的諾言,帶她回到六朝金粉、流光溢彩的金陵城?

金陵是她的家,也是他的家,還是父親和姐姐埋身的地方,難不成這輩子她都要藉助夢的力量才能回到她思念了無數個日日夜夜的故鄉嗎?她知道,夢的彼岸是她無法登臨的現實,煙雨樓臺中的金陵城更是她捕捉不到只能觀望的傷,於是,淚水終如決堤的海水漫延在她望眼欲穿的殤景裡,點點滴滴,都是夢破碎時的衰敗,紛紛揚揚,卻又躲躲藏藏,仿若找不到應該掉落的方向。

轉眼之間,秋天便在她眺望江南的眼裡變深了。落葉黃了一地,那些被風捲起的心事,在惆悵的光陰裡吐露著韶華易逝的悲哀,怎麼也找不見昨日剛剛遺失了的明媚。淺淡的月光透過斑駁的枝蔓,在窸窣的聲響裡追溯記憶的面容,而她卻執著地等候在早已破碎的夢裡,一如既往地感懷那些摺疊了的心事,把年年歲歲的瑣碎都溶化成過眼煙雲,讓朝朝暮暮的思念都在翻飛的目光裡須臾而生,須臾而逝,不在乎明天的陰晴圓缺,只在乎把一生的憂傷都交付給秋天埋葬進亙古的天高雲淡,讓枯葉緩緩飄成一句最後的離別。

她知道,她已經沒有了明天。如果說黑夜裡有一個缺口,能讓她看見光明,看見歡喜,那肯定是往事吹來的風,只是即便看到了光明,看到了杏花微雨的江南,看到了雕闌玉砌的大唐宮闕,看到了他為她蓋起的紅羅亭,又能如何?金陵的歸途,她是永遠也踏不上了,哪怕他揹著她穿過咆哮的風雨,蹚過一重重高山大河,她也是回不去了。

回憶在昏黃的燭火下寫盡相思,潸然的淚水在含笑不語的疼痛中抖落下一根深情的羽毛,輕輕吻上她的心湖,與舊了的月光在落花中傾訴著半生糾纏的漣漪,更惹她傷心難禁。院子裡最不起眼的角落裡,那棵不知道活了多少個年月的老槐樹上,停著一隻不肯飛走的鳥,怎麼趕也趕不走它,於是索性不去管它,只靜靜聽它一聲聲地叫喚,想來這大概便是這個季節留給她最後的思念了吧!

無人的時候,星光燦爛的夜讓人突然就有了懷念的藉口,杯中的菊花茶也綻出了難得一見的笑顏,那醉人的芬芳瞬間便香成她一縷不滅的思念。歲月蹣跚,把往昔的悲歡離合都雕刻成年輪的模樣,繼續封存在陳年的酒中。她只想站在青春的路口,以溫暖的微笑去迎接花開四季的璀璨,然而,夢的傷口卻恣意碾過她憂傷的眼角,讓一滴不捨的淚,在即將崩潰的時候,低吟成回首時的種種遺憾,於是,所有記憶中的花開花落,便都又化成了她心甘情願的守望。

他走了。走在那年的七夕深夜,揮揮手,與四十二年悲喜交加的人生作別,終在雲端攜著娥皇的手,微笑著走向永恆。

他的生日,亦是他的忌日。嘉敏記得,那是宋太平興國三年(978年)秋。那個屢屢召她進宮*她的男人,那個喪心病狂的大宋皇帝趙光義,為了永遠霸佔她,讓她成為他正式的妃,就在那天晚上,以祝賀他生日的名義,派其弟趙廷美賜牽機藥予她心愛的從嘉。

牽機藥,還未見血,就已封喉。毒發時,他手腳忽拳忽曲,頭或俯或仰,好似牽機一般,不能停止。趙光義為堵物議,廢朝三日,贈李煜太師之位,並追封其為吳王,可這一切的虛名對已經死了的他來說又有什麼意義?

每每想到從嘉的慘死,她便不忍再細思量。一閉上眼,彷彿就能看到他那雙滿含悲傷的眼睛,還有那全身抽搐、痛不欲生的悽慘模樣。夢中囈,怎奈只是一曲夢魘,伸開雙手,早已觸碰不到他曾經的溫度,那抹含淚的微笑也終成她記憶中深烙的傷。手心開始變得冰冷,失去了他的愛撫,她的世界從此不再溫暖,可她還一直執著地守在他的靈床前陪伴著他,企圖用自己內心僅存的那一點希望,努力地去握住他掌心所剩無幾的溫度。

他走了,她的生活變得苦澀,她的日子變得沒有方向。失去他的芬芳,她的世界自此後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多姿多彩,但她依然還一直固守著那份天荒地老的山盟海誓,用自己羸弱的軀體,堅持著去尋找早已迷失了的自己。只是,山的那頭,海的那端,他還會屹立在春的渡口,將她默默地等待嗎?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李煜《虞美人》

手捧他留下的最後一闋《虞美人》,她傷心難禁。因為這闋詞,趙光義下定決心要將他除之而後快。其實這只是藉口。她知道,趙光義只是想名正言順地擁有她,所以才給他扣上追懷帝王生涯、圖謀不軌的帽子,將他毒死。可又有誰知道,他其實是死在了她的手裡?是的,他是被她害死的,他寫這闋詞只是想排遣妻子被那個衣冠禽獸霸佔的痛苦,可未曾想卻害得自己連命也丟了,這又叫她情何以堪?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一切的一切都煙消雲散了,心愛的她亦早已遠去了他的世界,可這讓人思春悲秋的春花秋月為什麼偏偏一再出現在他的窗前,總是在他眼底連綿起伏,惹他想起過去的種種美好,卻又無法抑制他內心潮湧的悲傷難禁?罷了罷了,往事已矣,還是不要再想起的好!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春風依舊像往年一樣,悠悠吹拂著幽禁著他的小樓,忍不住抬頭遙望樓前的明月,卻不知道江南的月色又輾轉成了什麼模樣,心裡便又添了一份思鄉的愁緒。想起遠在天邊的金陵宮闕,想起初娶嘉敏時的熱鬧排場,想起初識時她手提金縷鞋在畫堂南畔與他幽會的情景,再回頭看看她空空如也的繡床,往事只是不堪回首。她又被趙光義召入宮中了,無論如何,她也是他的妻,是他曾經的國後啊!為什麼?為什麼趙光義非要用這種方式踐踏他的尊嚴,折磨*嘉敏呢?

“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遙想六朝金粉的金陵城,華美的宮闕大概還在,秦淮河畔旖旎的歌聲也一定還在,只是那些被逐出宮廷的宮人怕早就白頭換了朱顏,再也不復往日的花容月貌。國破山河碎,而今的她們究竟流落在何方,吃得飽不飽,穿得暖不暖,是不是也和嘉敏一樣遭遇著令人難以啟齒的命運?落水的鳳凰不如雞,國後尚且無法苟且,更何況那些身份卑微的宮人!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九曲寒波不溯流,心事休要和淚說。滿腹的愁緒究有幾許?恰似那滾滾東逝的春江水!罷罷罷,再也不會問,再也,不會自問。過去的,終究是過去了,再也找不回來,又何必自欺欺人、自尋煩惱?傾耳,想要聆聽流水的聲音,卻發現這清冷的月光下,只有遠處的鳳簫一遍又一遍,在風中不停地吹奏著,而那縹緲的旋律早就失去了往日的纏綿,只是教人斷腸!

她痴痴念著這闋抹著無限憂傷的《虞美人》詞,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窗外,那些落黃的秋葉早就把滿院肅殺倒映在她望不到晴川的眼裡,於是秋天剎那間便愁了,愁成了一隻沒有翅膀的飛鳥,在等待的季節裡兀自悲傷著。凝眸,落在掌心的葉子慢慢捲成了一根針,在她無盡的惆悵與彷徨中,無聲無息地捅破她指尖翻卷的落寞,於是,日子開始變得單純,時光開始變得脆弱,一個人的秋夢裡,她只能用寂寞把所有的深情都彎成了一個問號,哪怕明知她什麼答案也問不出來。

嘆只嘆,有生之年,已經錯過那些不該化繭的心動,得失之間,誰還會在乎把命運滲成一地哀怨?一夜夢醒,窗外的花都開謝了,一瓣瓣,一片片,枯成一句句嘆息,貼在她的眉梢眼角,久久縈繞不去。她知道,那些人,那些事,終有一天還會再度相逢,只是她已心如止水,再不會對任何人任何事動容,也不會繼續糾纏在悲歡離合裡心痛欲絕,因為她就要遠行,徹底地,遠遠地,離開這些紫陌紅塵間的是是非非。

梧桐落葉的時候,總是輕輕地、淺淺地,無人知曉,無人注目,又有幾個人知道,把它的歸去熬成相思,卻比相思更稠,也更惆?那些如詩如畫的美麗,如泣如訴的心語,如夢如幻的回眸,如風如雲的心事,總是被歲月顛覆得支離破碎,甚至來不及去想象結局是什麼樣的,便已倉促收場,從此,你在彼岸,我在此岸,兩兩相望,卻也兩兩相忘。或許,悲歡離合才是人生的真諦,憂傷與痛苦才是人們真正喜聞樂見的,那麼生生死死、分分合合,又有什麼值得嘆息與彷徨的?

往事如煙,總是在思念時若隱若現,讓你永遠都看不到它的真面目。也許,往事的另一半便是夢的方向,歡喜著笑也好,流著淚疼也好,到頭來終不過只是那些老生常談的歲歲年年、朝朝暮暮罷了。然而還是無可救藥地想他,縱使流淚的眼睛早已模糊在深深的思念裡,她也不曾想過要收起這潮漲的淚眼。

曾經,他帶著玉樹臨風、氣宇軒昂的姿態,歡喜無限地走進了她青澀的夢中;而今,他依然如來時般地瀟灑離去,卻將三生的約定換成了他們今生的擦肩而過。他走後,她一直踮著腳尖,翹首企盼,企盼他再度翩翩的迴歸,可終究還是連他的影子都沒能抓到手裡。或許,今生真的不再屬於他們,可是,他們的長相守真的會在來世生髮嗎?沒有人回答她,因為沒有人能夠回答她的問題,耳邊呼呼刮過的唯有落葉沙沙的翻卷聲,還有她汩汩落淚的心聲。日落黃昏,夕陽西下,蒼天滴落最後一滴眼淚,風看見,面色凝重的她,默無一言,手捧三尺白綾,緩緩,緩緩,走向了深院角落裡那株古老的槐樹下……

初版第1稿於公元2011年4月21日

修訂版第1稿於公元2016年4月22日(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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