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 你說這一回……縱無心是真的消失嗎?”
舒令嘉想許久,終於還是這樣問景非桐。
此時,諸事端已經塵埃落定, 舒令嘉心疼壞的父母按在青丘調養一個月的身,這才獲准放出來,同景非桐一重新回到滿目狼藉的西靈山。
兩人特意選夜半時分,高皓月, 冰輪如鏡,映著藍黑絲絨一般的空,華光如水銀瀉。
白色的薄霧在空中飄蕩, 模糊扶疏花木,碧瓦紅牆,如同一片泓灩的倒影。
殘破中亦有蓬勃機,草木茂盛, 枝葉森森, 每有風過之時,便聞漱漱摩挲之聲, 如聆細雨。
景非桐怡然坐在只剩半截的迴廊之下, 後背靠著廊柱, 漫不經心笑笑,說道:“那恐怕不會吧。這世上只要還有人心晦暗, 便總會有新的大魔降世。但千年, 萬年, 時勢總會造新的英雄……怕是同咱們沒什麼關係。”
“也是。”
舒令嘉輕輕嘆口, 打量著眼前的斷壁殘垣,又有些悵然:“想來當初他們七位大能付出巨大代價,正是想一舉魔物封印, 為後世留出一片清平。西成廢墟,師尊還有另幾位前輩入魔殞身,我父母分別數百年,唯獨沒想到縱無心根本不在封印裡……”
“我曾想,若是這些都沒有發,我的人會換一副樣。不過那個時候,我也根本不會來到西,更不會遇見你。”
景非桐聽到這裡,才稍稍一掠眉,轉過頭來,瞧著他。
舒令嘉也側頭看過來,掀袍坐在景非桐身邊,唇邊的笑意有幾分狡黠:“你說,那個時候,你又在做什麼呢?”
景非桐失笑,而後,他當真偏過頭來,認真想想。
“那大概會無趣罷。在認識你之前,我每一日都是差不過的,讀書、習武、處理碧落宮的事務,若是碰上些外面的雜事,便出去看一看……”
舒令嘉皺下鼻,正要說什麼,景非桐彷彿已經猜到他的反應,突然話鋒一轉:“但是,不知道從哪一開始,恐怕我晚上要做夢。”
舒令嘉道:“哦,夢見什麼啦?”
景非桐道:“夢見一隻狐狸,總是在我的腦裡轉來轉去的。還問我,‘師兄師兄,你怎麼還不來找我呀?咱倆定的緣分,不會沒去西,你忘吧!’”
舒令嘉沒忍住笑。他原本極清雋的眉眼在月華之下,愈發華美俊麗,明眸顧盼,仿若眼波欲流。
景非桐笑看著他,也如飲薄酒,彷彿有醺然的醉意。
他伸手過去,握住舒令嘉的手,這才繼續說道:“我一想,這不行,這麼……威風神的一隻狐狸,怎麼能我忘呢。於是第二便出碧落宮去找,這一找,還真在路上碰見一隻。”
“巴掌大,渾身雪白,看上去討厭我,用爪撓我的手,還衝我瞪眼睛,放狠話說,他是一隻非常兇猛的狐狸王,如我敢冒犯,要揍我。”
舒令嘉道:“……好真實啊。”
景非桐笑道:“那我可不管,狐狸都到手,怎麼能再放開?硬是把它抱回去,讓它睡我的床,喝我的茶,在我的書上按爪印,終於有一,誠心感狐狸王,他終於在半夜三更的時候,變成一個大美人……”
“狐狸竟真變成王,那可留不住。他說,謝謝你的照顧,但我現在還要回去找我的爹孃,還是不能和你在一。再見。”
舒令嘉含笑搖搖頭,似乎不太贊同,但還是問道:“那你說什麼?”
“我說,也行。”景非桐看著他,微笑來:“那我得和你一見你爹孃去。”
舒令嘉臉上微微一熱,哼一聲。
景非桐道:“這只狐狸王殿下,這段日吃我的喝我的,掉我一床毛,最重要的是還騙走我的感情,你要回家,我當然跟著去要討回來。一個王,不在乎養個閒人吧。”
他有意哄舒令嘉開心,舒令嘉也聽的有趣。
但逐漸的,他又從對方的神情中察覺到不經意的追憶與悵惘,彷彿橫渡無數滄海桑田,紅塵俗事,讓人感到微微心酸。
景非桐沒聽見舒令嘉說話,回過頭來看見他的神情,微微一怔,隨即笑著用手在他下巴上抬一下,說道:“我是想當年剛發現你是只狐狸那時的事,真……。”
他終於把在心裡憋久的那兩個字勇敢說出來:“可愛。”
舒令嘉一把開啟他的手。
景非桐還記得,那是舒令嘉剛來到西一兩年左右的時候,他在兩人對戰中突然發現師弟變成一隻狐狸時,那份震驚的心情。
當然,那時對面的狐狸要比他更震驚,當時便尷尬的從白狐變成紅狐,轉身跑。
景非桐愣片刻,低頭撿兩柄劍,也恍恍惚惚走。
他回房間,喝盞茶,沒喝出來滋味,翻幾頁書,看不下去,提筆臨帖,莫名其妙畫一隻狐狸出來。
這件事實在是太神奇。
為什麼世上居然有那麼的狐狸?舒令嘉自己也不是個嬰兒的模樣啊。
他到底是個化形成人的狐狸精,還是個突然變成狐狸的人?不會是下什麼咒吧。
雖然嚷嚷著要揍他,可到底也是他唯一的師弟啊。
於是景非桐放下筆,喚人來,吩咐道:“你去看看,二公回來沒有。”
不久,他的隨侍回來上報,告訴他沒有。
景非桐隔一個時辰派人去問一句,得到的答案都是沒有。
在靈山上,不可能是偷偷摸進來的壞人抓走,那麼以他對舒令嘉的解,半是他還沒從狐狸的樣變回來,覺得抹不開臉,所以跑到哪裡藏來。
眼看色漸晚,景非桐本來想派人去搜,但轉念想到舒令嘉那比紙還薄的臉皮,決定還是自己親自去吧。
月亮把樹林房舍的影都投在上,風過處,輕輕搖曳著,伴隨浮雲流時的微妙光影,交織出明暗瑰麗的景象。
景非桐踏著這樣的月色,在叢林中細細尋找一隻巴掌大的白狐狸,連他自己想一想,都覺得彷彿是午夜裡的一場夢遊。
正漫無目的轉悠著,景非桐的腳步忽然一停,倒退兩步折回去。
他發現一棵大樹的樹洞裡面,正垂下來半條毛絨絨的大尾巴,那雪白的絨毛,尾巴尖上的一點茶色,都在明亮的月光下分外顯眼。
景非桐輕手輕腳走過去,朝著樹洞裡面探探頭,然見到狐狸蜷成個毛團,在裡面安睡,它的身下還墊些蓬鬆的樹葉,瞧來居然還有點溫馨。
景非桐立刻確定,不是什麼人使壞,突然把他的師弟給變成狐狸,而是舒令嘉本來是只狐狸,要不然怎麼會搭窩搭的這麼熟練?
他瞧著狐狸熟睡的樣,似乎還有幾分委屈似的,回想兩人這一段日明裡暗裡較勁,心裡又覺得有些好笑來,伸手輕輕舒令嘉從樹洞裡掏出來。
舒令嘉景非桐一碰醒,迷迷糊糊的也沒弄清楚是誰,便伸出爪要撓他。景非桐一手抓著舒令嘉,一手捏住他的爪,道:“師弟,是我!”
他說完之後便松手,舒令嘉認出景非桐,撓倒是沒再撓,但還是用肉墊結結實實拍他的手背一下,沒好說:“來幹什麼?”
景非桐潔癖的厲害,平日裡連人都少近他的身,更不用提這毛絨絨的物,這還是他頭一次摸到狐狸。
沒想到舒令嘉的脾那麼硬,身上的毛又軟又滑,手感非常好。
他忍不住用手指蹭兩下,說道:“我來找你。怕你半夜黑叼去吃,我沒辦法跟師尊交代。”
——黑是只僧撿到靈山上來的野狗。
舒令嘉本來覺得大失顏面,又聽出景非桐語中的笑意,當下心頭火,見他居然還想伸手摸毛,扭頭咬。
他平時絕對不對做出這樣的舉,也是景非桐有這個本事,讓舒令嘉看見他那幅德性來。
景非桐手縮回來,另一只手還是抓著舒令嘉沒鬆開,比一個“噓”的手勢,說道:“別鬧,要是讓別人聽見找過來,發現我們舒公竟然是一隻還沒巴掌大的狐狸,這豈不是太沒有面?”
這簡直是赤/裸/裸的威脅,偏他還說到舒令嘉的心坎上,舒令嘉的往景非桐掌心中一躺,不。
景非桐便他捧回自己的房間。
他也是少年心性,覺得平時桀驁不馴的師弟居然變成這麼個東西有趣,更何況這個秘密山上其他的人都不知道,更讓人心中有隱秘的欣喜。
因此看舒令嘉這樣折騰,景非桐也不惱,反倒還挺周到親自拿軟墊也弄個窩,把哼哼的師弟給放進去。
舒令嘉自己也不想人看到,應該不會亂跑,做完這件事之後,景非桐便自顧自去更衣洗漱。
等到再回臥房之後,他先看自己一手搭好的窩一眼,發現狐狸沒。
景非桐在自己的房間裡轉一圈,沒找到,這時聽見床榻的方向傳來淺淺的呼吸聲。
他心中一,走過去之後,發現舒令嘉竟然自己跑到他的床上,腦袋枕著枕頭,蓋點,這麼大大咧咧睡覺。
這是重度潔癖症患者景非桐的床頭一次別人躺,當時一眼看見,血壓上去,這回輪到他倒黴師弟的說不出話來。
反倒是舒令嘉慢吞吞翻個身,把壓在身體下面的尾巴抽出來,擺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而後這才懶洋洋看他一眼,說道:
“怎麼不睡覺?怕狐狸啊。”
一隻狐狸,毛絨絨的,還這麼,居然能把這股惡霸無賴勁給表現的這麼惟妙惟肖,也是絕。
景非桐惱怒之下反倒笑,說道:“有什麼可怕的,你不怕晚上不心我壓扁成。”
拜一個每叫囂著要揍自己的師弟所賜,景非桐每勤加修煉,晚上本來也打算打坐練功的,這回為較勁,當即衣服都沒脫,便也上床,把一扯,那麼背對著舒令嘉躺下睡。
舒令嘉的耳朵,睜開一隻眼睛,發現景非桐還真躺下,而且看這架勢,也像是真打算睡。
他本來一直覺得自己這個師兄狡猾又事,挺瞧不人還不安好心眼,這回特意在他落難的時候把自己給撿回房,肯定有什麼後招要為難他。
結現在看這架勢,又不大像。
舒令嘉警惕等一會,不見景非桐有什麼作,便又從他那扯過來一塊角,把自己蓋住,也閉上眼睛。
景非桐感覺到舒令嘉的作,沒彈也沒說話。
這是他有以來頭一回和另外一個活物同床共枕,當時只為著賭一口,本來以為會非常難受,但躺下之後,感覺到身後傳來清淺的呼吸聲,背後不遠的位置能感覺到一團溫熱的體溫,使得這個寂靜清冷的夜,倒似乎又一點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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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非桐不知不覺也睡著。
他雖然在睡夢中,警覺性還在,第二感覺到身邊有些窸窸窣窣的靜時,立刻醒過來。
景非桐睜開眼,感覺到床的另一邊傾斜下去,轉過身去,只見舒令嘉已經恢復人形,沒急著走,正盤膝坐在床上,託腮看著自己,臉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樣。
他此時正是剛剛長開的少年模樣,腰肢纖細,雙腿修長,容顏秀美如畫,那雙又大又圓的杏眼黑白分明,微微眨之間,便若水面微波泛,又從眼中漫溢出來,霎是人心魄。
這幅美色簡直無人能夠抗拒,饒是景非桐平素與他不和,一大早這樣“炙熱”的目光盯著瞧,也不由面上微微一熱。
他支著身坐來,問道:“變回來?”
舒令嘉道聲“嗯”,依舊看著他。
景非桐他奇異的眼神看的心裡直發毛,問道:“怎麼?”
“奇怪啊。”
舒令嘉納悶道:“你見我落難,竟然沒有趁機使壞,這不像你的為人。總不能是昨晚當真一片好心,擔心我的安全才去找我的吧?”
景少主確實難得紆尊降貴一次,親自去尋人,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好心好意的,居然這麼不落好,當時壞。
什麼叫“這不像你的為人”?他是這麼大度純善的好嗎?
長這麼一張漂亮臉蛋,為什麼一開口說話這麼人?
景非桐怒道:“那不然呢?你道我半夜餓得睡不著,去樹林裡打獵吃嗎?”
舒令嘉一怔,而後忍俊不禁,手在腿上一拍,哈哈大笑。
景非桐靠在床頭,抱著手,冷冰冰看著他。
這個不識好歹的臭,平時也不是沒有好聲好哄過他,他總是連點好臉色都不肯給,今日這句話不知道是哪裡把他戳中。
笑吧,哼,看他笑得這個樣,也不怕從床上跌下去。
可是瞧著他笑得這樣開心,淡淡的晨曦從窗外照進來,映在舒令嘉潔白如玉的臉上,泛珠玉一般的光澤,竟然有些耀眼。
景非桐突然不敢看,猛撇過頭去。
舒令嘉好不容易才停笑聲,也不管景非桐搭理不搭理他,抬手過去,沒大沒拍拍師兄的肩膀,說道:“喲,怎麼還不看我?跟個大姑娘似的。行,別,當我欠你個人情,謝啊。”
景非桐轉過頭來,正想告訴他,他昨身份曝光的時候,從白狐狸變成紅狐狸還轉身跑的樣才像大姑娘,可是沒來得及說,舒令嘉已經縱身而,整個人便從他臥室的窗處躍出去。
因此景非桐只來得及看到舒令嘉的背影落幾下,白衣飄飄,宛若一道輕煙,消失在外面的扶疏花影之間。
他有些出神,看半晌,這才低下頭,從自己的枕頭上撿一根狐狸毛,輕哼聲。
事實證明,舒令嘉這雖然人的本事有一套,但竟然還是真知道好歹的,直接表現是他好幾沒有再試圖暴揍自己的師兄。
但師弟一旦變的乖巧,師兄會覺得無聊。
景非桐如願以償清淨一些日,竟然覺得非常不習慣來,他發現自己甚至想不來,當舒令嘉沒有來到西的時候,自己的日都是怎麼過的。
原來師兄弟一場,拜在同一個師門下,他們感情的維繫竟是這樣脆弱的嗎?
除打架和爭勝沒有其他交流,舒令嘉不是練好劍想揍他不會找過來,現在他似乎因為一個“人情”放棄這個念頭,那麼會不會,以後他都不來?
一滴墨落到紙上,景非桐抄著經,竟然覺得有些焦躁。
他想想,叫來一名隨從,問道:“知道二公最近在做什麼嗎?”
隨從滿臉茫然,只會說“少主恕罪,屬下不知”。
景非桐看著他無知的臉有點鬧心,覺得應該鍛鍊鍛鍊手下,否則養著他們白吃飯嗎?
他於是吩咐道:“既然不知道,便去打探,遇到他之後,找些藉口挑釁。”
隨從:“……少主,您是讓屬下挑釁二公?當真手的那一嗎?”
景非桐道:“不手隨你,只要把他惹急成。比如撞他一下反過來說他不看路,或者經過他身邊時輕蔑哼上一聲,說他的劍法遠不及我,他會惱。”
隨從:“……”
您熟練啊。
景非桐道:“等他惱,你莫服軟,便說你是我的人,讓他儘管來找我理論。”
隨從:“……”
那他恐怕不能回來覆命,先二公給打。
他算是聽明白,少主明明是想念二公,見這陣二公沒來揍他,覺得皮癢癢,既然如此,何不自己上呢?
景非桐瞥眼看他:“嗯?”
反正得罪少主和得罪二公都一樣是個,隨從正猶豫著要不要建議一下,但這時,主僕二人便聽院裡面傳來“啪”的一聲響,好像是什麼東西摔碎的聲音。
景非桐心念一,立刻推開門,快步走出去檢視。
上是個砸碎的空酒罈。
他仰頭,只見冷月如霜,幕湛藍,房頂上坐著個披滿身月華的俊美少年,拍拍身邊的兩壇酒,笑的肆意又猖狂。
“來喝酒不?”
舒令嘉衝著景非桐招招手:“我覺得你的酒量肯定不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