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空酒罈, 隨便往人家院裡面砸也是不對的,但景非桐看滿地的碎渣,竟然覺得這幾天都讓他悶悶不樂的那塊大石頭, 一下就放下了。
他示意隨從退下,輕輕一躍,上了屋頂,坐在舒令嘉身邊, 道:“不比劍了?為麼又想起來跟我斗酒?”
他沒想到,這麼一又把人家招惹了。
舒令嘉白了他一眼,說道:“景師兄, 知道我為麼總想揍你嗎?”
景非桐噎了一下,這發現舒令嘉頰微微泛紅,吐息間也帶酒氣,想起剛砸下來的那個空壇裡的酒, 怕都是他喝進去的。
於是他忍了忍, 道:“說來聽聽。”
舒令嘉乾脆道:“為你煩人。”
景非桐:“……”
舒令嘉數落道:“你看看你,一肚的壞水不說, 還是麼事都要往多里想, 哪那麼多為麼?我想找你喝酒, 就來找你,興致到了就是到了, 事情想做就是想做唄, 琢磨那麼多, 恨不得長十七八個心眼, 不累嗎?”
這沒錯,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他這樣,活的這麼天真純粹的。
人日常鬥嘴, 景非桐聽了這原本想反駁,但聽他說到“我想找你喝酒,就來找你”時,又覺得心底隱隱泛上些竊喜,便笑哄他道:“行,你說的都對,是我多言了。不過……你這樣,還能喝嗎?”
舒令嘉挑他一眼:“這算麼,來。”
人聚在一起基本上就是較勁,當下各提起手中的酒罈,碰了一下,仰頭咕嘟咕嘟灌了下去。
景非桐和舒令嘉的酒量都不差,但這回舒令嘉很顯然有心事,比以往要少,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很快另一罈也下去了大半。
景非桐漸漸地不喝了,轉頭看他。
見舒令嘉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忽地伸手,擋住了對方半舉起來的的壇口,說道:“芙洲香冷,聞花伴月,乃是滌心賞景、清談長歌時聊以遣興的酒,你這樣牛飲豈不浪費。莫喝了。”
舒令嘉保持手半懸起來的姿勢,定定看了他片刻,嗤笑道:“就你講究多,攔得住我麼?”
此言一出,他另一只手倏地抬起,並指點向景非桐手腕外側的陽穀穴。
景非桐將手指一收,握住酒罈的邊緣,向自己的方向扯過去,同時另一只手在舒令嘉小臂上一格,擋住他的招式。
舒令嘉右手也抓住了酒罈的另一邊,人誰也不肯放手,同時一扯,沒扯動。
當下舒令嘉左臂一繞,甩開景非桐的手,順勢成爪,抓向他的咽喉。
景非桐仰身躲過,屈指彈向旁邊的一棵桂樹,頓時滿樹花葉紛然如雨而落,其中又蘊含柔勁,盡數打向舒令嘉在的位置。
舒令嘉光拼掌力還是遜了景非桐一籌,但對方赤手空拳,他自然也不出劍,只能將酒罈放開,翻身躍起,躲避攻勢。
景非桐只覺手上一輕,正要順勢將壇扯回到自己這邊,便看見舒令嘉唇邊翹起一抹淺笑,鬆手的時候,手掌輕輕在壇身上抹了一下。
他心念一轉,立刻暗道聲“不好”,就要鬆手。
然而終究是有些晚了,就在舒令嘉飛身躲避,景非桐向後疾退的同時,那個酒罈已經被舒令嘉的掌勁震碎。
碎裂開來的瓷片紛紛落地,而酒液則漫天飛起,在月光下泛出晶瑩的光澤,又帶中人欲醉的香氣落下。
舒令嘉本來便已經有些醉了,這一招是敗俱傷的打法,縱使人躲得再快,酒水多少還是都濺到了人身上一些。
景非桐溼了半片袖,足尖輕點屋瓦,一振衣站定,實在是又好氣又好笑。
這個小狐狸,天天嘟嘟囔囔說自己一肚壞水,結果每次不按常理出牌的都是他!
景非桐這樣想,抬頭一看,只見舒令嘉在半空中轉了個身,同漫天酒霧一同落下,站在了屋角的飛簷處。
在他的身後,是浩瀚無際長空銀河,漫天繁星如寶石般閃爍,而舒令嘉就這樣當風飄然而降,空靈輕盈,彷彿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
他瞧見景非桐溼了的衣袖,便笑道:“叫你攔我,該。”
空氣中瀰漫清冽的酒香,舒令嘉睫毛上沾了細碎的水珠,隨笑語抖落,點點猶如碎玉,純澈瀟灑,丰姿朗然。
那一瞬間,景非桐的心臟陡然漏跳一拍。
他不好形容那種感覺,就好像……一直空空蕩蕩的心裡面,忽然掉進來了一隻毛絨狐狸團,溫熱,鮮活,又弄得人心裡面癢癢的,不知道怎麼把他弄出來。
他忍不住按了一下自己的心口,覺得有一些困惑。
再沒有哪一場酒,比那晚的芙州香冷加醉人,以至於在往後的歲月中,每當他飲下這種酒,腦海中便浮現出那漫天迷離的星光。
景非桐瞥了舒令嘉一眼,見他還朝自己笑,真是彷彿天底下任麼事也比不過看見他這個當師兄的倒黴開心了。
他忍不住磨了磨牙,見舒令嘉的衣袍廣袖在風中翻飛,他整個人又似是醉的不輕,彷彿下一刻就要從屋頂上栽下去似的,便故意道:“這點酒量,還笑別人呢,害不害臊。”
舒令嘉瞪大眼睛道:“誰說的!反正比你強。”
景非桐氣笑了:“不好意思,我可真沒看出來。”
他一邊說,一邊上前一步,伸手去拉舒令嘉的手腕,說道:“得啦,別晃悠了,往裡面站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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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令嘉見他伸手過來,本能地拂袖一甩,沒甩開,便順勢側身一拳,很不客氣地向景非桐面門砸去。
景非桐偏頭讓過,一手握住他的拳頭,一手攬住他的腰,想要制伏舒令嘉,舒令嘉將身體向後一仰,便帶人同時向屋頂倒去。
景非桐眼看就要把舒令嘉壓在身下,而他的後腦勺正好對一塊凸起的屋脊,連忙伸出手去,及時一託。
這一下把舒令嘉的頭託在了他的手心裡,砸的景非桐手背一陣劇痛。
他氣的沒辦法,恨不得把這個不省心的師弟一腳從房頂上踹下去,摔成一個狐狸餅,可是又怕舒令嘉再鬧。
於是景非桐不敢鬆手,一手託他的頭,一手攬住他的腰,將他牢牢壓,說道:“我剛是怕你摔下去,要救你,不是要和你打架,知道嗎?”
舒令嘉掙了一下,說:“鬆開我!”但是沒有掙開。
景非桐難得把他制住,又覺得有趣,想逗逗他,便道:“你快說,‘我知道了’,就放你起來。”
舒令嘉道:“知道麼?”
景非桐慢慢告訴他:“你師兄一番好意,最是善心大度不過,方是好心救你。你要感激,以後不能打他,也不能罵他。”
他這就有點無恥了,無恥到舒令嘉一下不知道從哪裡來了力氣,“呸”一聲,屈膝上頂,撞向景非桐的小腹。
景非桐嚇了一跳,連忙用膝蓋在他膝上一碰,重新把他的雙腿也壓了下去,怒道:“你就不能實一點?”
他一邊說出這句,一邊心臟疾跳起來。
此時人的身體緊緊貼合,都較勁,此半點都不肯放鬆。
舒令嘉在他身下掙扎幾下,他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衣服傳過來,而這具修長有力的身體中,那凹凸起伏,輪廓伸展,也都毫無保留地呈現在自己的身體下面。
人呼吸相接,鼻息相聞,顆心隔胸膛,幾乎要撞在一起。
景非桐本來應該極其厭惡這種感覺的,可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的心裡又是恐懼又是悸動,彷彿有麼東西要隨這怦怦的心跳聲呼之欲出。
正好這時,舒令嘉也抬起眼來看向他,黑暗中,那雙眼睛亮晶晶的,彷彿丸純粹的玉石,讓景非桐一下屏住呼吸,連喘氣都不敢了。
但下一刻,他便眼睜睜看舒令嘉把眼睛一閉,然後整個人一下又變成了一隻毛絨絨的醉狐狸,歪歪斜斜地躺在他的手心裡,大尾巴垂進了他的衣袖,睡了過去。
景非桐身下一下空了,身體也松下勁來,面無表情地盯了狐狸片刻,心裡也不知道是麼感受。
終究,他再一次無奈地捧狐狸回了自己的房間,讓他霸佔了自己的床鋪一角,枕了枕頭,蓋了被。
這回第二天早上再醒來,景非桐聽舒令嘉悄悄溜下床,躡手躡腳地離開了自己的房間,忍不住微微地笑了,裝睡一,再起來時,舒令嘉早已經跑的沒影。
他自己在床上坐了一,撿了根狐狸毛順手塞進荷包裡,作為日後嘲笑之用,然後這出去找到幾名山上的小僧,打聽了一下舒令嘉為麼不高興。
這一景非桐知道,原來舒令嘉隨佛聖來到靈山,成為自己的師弟,是為被父母拋棄了。
而昨天正是他幾年前被拋下的日,想必他心裡也不大暢快。
景非桐沒想到竟然是這樣,微愕之餘,有點心疼他。
他不知道是為這些微的心疼,還是為那一晚的酒香,抑或是那失控的心跳、難言的悸動,反正後來再見到舒令嘉的時候,景非桐就總是忍不住想讓他一點,再讓一點。
讓讓,就成了習慣。
數百年後的如今,明月仍照當時人。
舒令嘉“噗嗤”笑了出來,說道:“是啊,你原來有多氣人也就我知道,只怕現今說出來都沒有人信。堂堂碧落宮的景宮主,過去也只不過是一個尋常少年罷了。”
“尋常少年,也是意氣風發,爭強好勝的,甚至還能跟師弟吵吵嘴打打架。”
景非桐攤攤手,往後一靠,語氣顯得無奈和困惑,目光是含笑的:“唉,為麼這些年來,我的脾氣越變越好了呢?”
舒令嘉笑回了一句:“那可是你送上門來的。”
不錯,是他自己送上門去的。
自從認識了舒令嘉,景非桐發現,自己好像換了個人一樣,原來不在意的一些事情,變得很在意,曾經討厭的麼行為言辭,原來也可以很喜歡。
這麼無趣的世界,竟是這樣有趣啊。
他也逐漸對一個人無限包容,溫柔耐心,他痛而痛,看見他開心,就要比他開心。
而舒令嘉這個人,從來都是你對他好一分,他要還你十分的,不知不覺間,人的關係越來越好,但景非桐也覺得,自己心裡那份感情,越來越不對勁。
他明知不該,但難以自控,這份糾結簡直比天底下有的劍譜還要難解,有的詩書還要捉摸不透。
終於有一天,在連喝了三壇芙州香冷之後,他還是衝動地,跑到舒令嘉的院裡,大聲他:“你能不能不光當我師弟啊?”
烈酒灼燒他的熱血,景非桐壯膽一把推開房門,同自己的心上人說:“我想和你在一起。”
離這一句,已經過了輩。
當被他從草叢裡拎回來的狐狸再一次變成了俊少年之後,人相擁親吻在一起,他開啟那具曾經令他悸動,又令他惶惑的身體,以為畢生的幸福,已經牢牢地握在了手中。
但世事無常,時光亦不待人,他們只能一直往前走,面對歡喜過後的分離與苦痛。
好在兜兜轉轉,如今依舊在一起。
廢墟上的月光映人的影,從庭院中慢慢鋪展到了廊下,攀上他們的袖底,衣襟……
景非桐微笑起來,將身體傾過去,吻了吻舒令嘉的額頭,說道:“一提起過去的事,時間就過的這樣快……時候差不多了吧?”
舒令嘉“嗯”了一聲,同景非桐一起站起身來,拿出了之前那截佛骨,走到山峰的最高處。
從虛界搜尋回來的佛聖骸骨已經被復原,正安靜地擺放在那裡,用一件袈裟蓋。
此時,他的心魔已經隨何濯的自爆徹底被滅,而佛聖真正的精魄就散落在了靈山一帶的天地之間,亦不曾輪迴。
如今陰月陰時,月華大作,凝而不散,也正該是一切歸位的時候,舒令嘉和景非桐正是為此而來。
景非桐凝神在這具骸骨中注入靈力,舒令嘉則在月華傾瀉而下的那一剎那,將佛骨安置了回去。
整具慘白破碎的骸骨立即通體剔透,變得如同玉石一般晶瑩。
景非桐收功道:“好了。”
人同時退開,舒令嘉道:“就這樣放,師尊的魂魄真的能聚回來嗎?”
景非桐道:“我方能夠感覺到他的心音,既然佛骨能夠成功相融,應該就沒有麼題。大約過得三五年,師尊的魂魄就可以重新聚在一起了。”
舒令嘉道:“那就好,也算償了咱們弒師這段果。”
他說罷之後又是一笑:“不過等到他醒來之後,看見整個西天被折騰成了這幅樣,恐怕又要氣的快昏過去,閉眼睛念阿彌陀佛了。”
景非桐大笑道:“人家都說世間最令人惆悵者,莫過於物是人非,現在反過來說,‘物非人是’,那就應該是最值得慶幸的事了。故人都在,要氣便氣吧。”
他說幻出青鸞,御劍而起,轉身衝舒令嘉一伸手,道:“走吧?”
舒令嘉挑了挑眉,踩威猛同樣升至半空,被景非桐一拉,人便風馳電掣一般,很快便向長天而去,徒留背後銀霜遍地,劍氣如雲。
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
鯨飲未吞海,劍氣已橫秋。1
劍影霜寒,世事難料,血火煙塵中總需要一線不滅的劍光,或許前方依舊多艱險,但有此情常懷心間,便已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