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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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年代略久遠的故事。

七十年代末,四個戰友從部隊轉業。

他們本是同鄉,又在戰火中生死與共,情同手足,便以兄弟相稱。回到青城市後,兄弟幾個都分配了工作,雖然是從基層做起,但連死神都不畏懼的年輕人,換了個戰場自然不甘落後,很快就在各自的崗位幹得風生水起。

適逢八十年代初期改革開放浪潮,許多體制內的人紛紛下海,四弟王唯仁是個腦筋活泛的人,看到別人賺了大錢不由心動,也毅然辭去公職投身商海。他很快便挖到第一桶金,生意越做越大,但由於一次決策失誤,讓他不僅血本無歸,還欠下鉅額債務。

當時的青城市正進行市區規劃改造,市財政撥了一筆拆遷專款,其中一部分就存入大哥俞思遠所在的支行,此時他已升至副行長。所以,走投無路的王唯仁便把目光投向這筆專款。他特意拉了另外兩兄弟做說客,聲稱一定會在款項啟動之前補上缺口,保管神不知鬼不覺,然而這一提議卻被素來正直的大哥嚴詞拒絕。

幾天後,俞思遠接到王妻帶著哭腔的電話。

他趕去時,看到四弟站在自家樓頂,一臉的絕望,樓下兩個年幼孩子嚶嚶哭泣,八旬老母跪地哀求,俞思遠終究不忍,決定鋌而走險。

王唯仁信誓旦旦地承諾,只要給他兩三個月時間就能翻身,而這筆專款要在半年後才正式啟用。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一個月後上面突然下達指令,拆遷工作提前進行。事情敗露,難辭其咎的俞思遠被公安機關帶走……

“我父親為了保全兄弟,沒有交代實情,只是讓人傳口信給王唯仁讓他儘快還錢,當時公安局的人念在我父親戰功在身,同意網開一面寬大處理。可是姓王的卻人間蒸發。找宋存義,他以出差為由遲遲不現身,而那筆錢他也從中拿了三十萬,給她先天殘疾的女兒治病。

我和母親接到訊息,連夜從老家趕來,還沒等見到父親的面,就聽到傳言,說父親與銀行一個女臨時工交往過密,而這個女人最近家中有老人病重,亟需鉅額手術費。在看守所與父親見面時,母親問起這件事,兩人發生爭執。

父親被兄弟陷害,被妻子誤解,可這一切卻百口莫辯。

一個月後,法院判決下來,父親被判無期。他在轉送監獄的前一夜,在看守所用一根皮帶把自己吊在鐵架床頭。”

故事戛然而止。

講故事的人面色冷冽,眼裡卻難掩悲痛。

羅長浩站在門口,身體像一根木樁一般,無法動一下。

程冷笑,“這件事,宋王二人誰是主謀誰是從犯,或者根本是他們合謀,對我來說都一樣,而羅叔叔你雖未參與其中,未分得那筆錢,但這一切你都知情。”

羅長浩臉色煞白。

程眼裡流露出一絲困惑,“為什麼,為什麼你就不能站出來,說句公道話?”

“我從十三歲起,每隔一段時間,都會閉上眼想象一下父親最後的那些日子是如何度過。他這一生,宅心仁厚,從不曾害過人,他有三個好兄弟,作為大哥,無論是誰有困難他都會出手幫助,哪怕為此違背做人原則,可是,當他身陷囹圄之際,當他需要時,他的好兄弟都去哪了?”

程抬眼看向羅長浩,聲音極輕地問:“您又去哪了?”

羅長浩滿面愧色,“我當時的確猶豫過,後來決定站出來,卻沒想到大哥會想不開……”

“是啊,我也沒想到,父親會這般絕望。”

程低嘆,“更想不通的是,按照規矩進看守所之前,嫌犯身上的一切危險品都會被沒收,為何我父親身上還能留著那根腰帶?”

羅長浩聽到此,瞳孔一縮,“你是說?”

程看向他,嘴角升起一抹冷笑,“你忘了,宋存義當時就在那個區的派出所,認識看守所的人,收買一兩個,絕非難事。”

羅長浩震驚不已,這,這是間接殺人!

程嗤笑,“不止這些。我回國後專門找過父親當年銀行的同事,調查後得知,那個謠傳根本是有人故意捏造。”

母親年輕時脾氣剛烈,對這種事異常敏感,而她的誤解,成為壓在父親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

“父親去世後,我和母親在收拾遺物時,發現他的一本日記,裡面記錄了你們找過他的事,我媽立即寫了檢舉信,寄到有關部門。就在等待迴音的日子裡,又出了事。”

程眼神放空,彷彿回到過去。

“母親的一個老同學聽說我家裡出事,帶著孩子過來探望,那個小男孩,比我還小兩歲,我清楚記得,他還讓我教他下棋。

那天下午,母親接到單位電話,讓她去處理點急事。眼看天黑了她還沒回來,我不放心,出去接應。半路上看到她,原來是又折路去市場買了菜。我們一起回家,快到家時,就見家裡火光衝天……“

程忽地說不下去,抬手掩鼻,眼裡水光泛起,許久後才繼續:“我們衝進去救人,找到那對母子時,他們已經……”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對不久前還跟他說笑的母子面目全非的慘狀,他當時被嚇到,瘋了一樣去拉那個孩子,想把他喚醒,然後就聽母親發出一聲尖叫,一根燒斷了的房梁落下來,砸到他身上……

“母親拼了命把我救出來,我在一家小診所躺了半個月才醒,醒後見到她時幾乎認不出,她瘦的脫了人形。我們回到鄉下老家生活,沒多久,母親經人介紹,嫁給一個老頭子,那人是個暴發戶,賺了錢要移民美國。”

程暗暗舒了一口氣。

那人是個十足的混蛋,自己花天酒地,對他們母子非打即罵,家底很快被敗光,老東西也在一次酒醉中車禍重傷。當時他還在高三,接到電話趕去醫院,親手拔掉氧氣管……他媽不用再忍氣吞聲,可是長期的磨難對她身心造成傷害,不到五十歲就患了老年痴呆。

“這就是當年發生的,你知道的和後來不知道的事。”

羅長浩面如死灰,抬起腿機械地挪到沙發前,無力地坐下去,像是花了好久才消化完這個事實,然後抬頭,嗓音低啞地問:“所以,你回來是為了報仇?”

“沒錯。”

“當年那筆錢,王唯仁和宋存義分了,一個用作原始資金,在生意場輝煌騰達,一個用來疏通人脈,在官場平步青雲,他們不僅活著,還活得那麼好,我只要想一想,就恨得夜不能眠。”

“王唯仁,我親手做的。”程看著自己的手,自語般地說,“原來那種惡人的血也是紅的,原來也怕死,像個窩囊廢似的求饒。”

“宋存義狡詐多疑,但他有他的弱點,他的女兒,而且,任何人都有貪念,我要做的就是開發他的貪念。而且,有了王唯仁在前,我發現,用一顆子彈結束他們的命,實在是太便宜。”

他說這話時,面色平靜,平靜裡透著瘋狂。

羅長浩心中震驚,同時也心疼,“傻孩子,你這樣是玉石俱焚啊。”

程聞言輕笑,“都是石頭罷了。”

“我不僅報了仇,還用十年時間得到別人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一輩子都追求不到的東西,自然要付出代價,這個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或許從父親去世時,他就對這個世界徹底失望,而妻子的離去,更是帶走他生命中最後一抹暖意,萬念俱灰中,他啟動了這個計劃。

只是沒想到,白露的出現,讓他對人生又有了貪戀。

一想到她,程不禁感覺到暖意,彷彿一隻輕柔的手撫上他冷硬的胸口……然後就聽羅長浩略帶遲疑地問:“你跟颯颯接觸,是為了針對我?”

程眼神一滯,“最初的確有過這個念頭。”

“可是,她是個好姑娘,我下不去手,而且,我不想把自己的感情也當作復仇的籌碼。”這算是他唯一的一塊淨土,或許他潛意識裡還抱有一絲期待,空白也意味著希望。而他八年如一日固執地戴著原來的婚戒,大概就是為了提醒自己,堅守住最後的陣地。

羅長浩心中卻內疚不已,女兒今日的泥足深陷,原來竟是自己做的孽。

也罷,冤有頭,債有主。

他心中很快做了計較,明明對他來說異常艱難,卻又奇怪地果決,“我會想辦法,幫你躲過這一劫。”

程波瀾不驚道:“我今天不是來求你幫忙,只是單純想跟您‘敘敘舊’。”他說著揚起手中照片,“我還有些好奇,您把這張照片放在辦公桌抽屜裡,是何用意?”

羅長浩面色一凝,聲音乾澀道:“告誡自己,再也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要堅持正義,絕不姑息任何邪念和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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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聞言輕笑,語氣裡不無嘲諷:“原來您這個好官是這麼來的。”是以他父親的生命,他一家的幸福為代價。

幾分鐘後,程走出市政府辦公樓。

視線掃過對面一排路燈時,彷彿看到二十年前的那個少年,看見他清瘦的身形,倔強的眼神,以及內心的憤懣和掙扎。

那時他剛出院,在小旅館的鏡子前揭開臉上紗布,當即崩潰,拿了刀就要去找那些人拼命,被母親死死攔住。母親拿著水果刀對準自己胸口,要他發誓絕不衝動。

她說,只要留得青山在,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他用了二十年。

也許,是他的一生。

回別墅之前,程的車在海邊停了一會兒。

他蹲在沙灘上,從口袋裡拿出從羅長浩那裡帶回的那張黑白照片,又掏出打火機,用手掌小心當著風,點燃,看著它一角捲起,一寸寸化為灰燼,最後消失在風中。

他在心中默唸,爸,媽,請安息。

程回到家,一進門就看到白露坐在沙發上,手裡捧著一本書,燈光下,她柔和的側影看起來嫻靜美好,動人心魄。

她聽到動靜立即望過來,眼裡流露出期盼實現後的滿足。

他走了幾步又停住,站在那裡看著她起身,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眼裡帶著似有若無的急切。

他敞開雙臂,接住她,抱緊,親下她額頭。

“怎麼這麼晚了還不睡?“

“睡不著。”

“我不在睡不著?”

她不說話,腦袋貼在他胸前,他撫摸著她柔順的長髮,低喃:“白露。”

“嗯?”她的聲音軟軟的,好像不是經由耳朵,而是直接傳進他的心臟,再沿著血管傳至大腦。

“白露。”

“小白。”

“我很想你。”

他今晚有種重新回到十三歲的感覺,然後像是跨越了三十年再回來。

很遙遠的路途,所以,很想她。

他捧起她的臉,看著她的大眼睛,那裡永遠黑白分明,像是一個永不被汙染的世界,他低頭,吻上她的唇角。

同一時間。

在夜色掩護下,一輛車停在一處院落的大門口,下來一位年逾五十頭髮斑白的男人,此人正是市公安局的陳副局長。

房間裡,已有人恭候多時,“您來了?”

“嗯,今天有點空,來看看你。”

陳副局長打量房間四周,“在這裡關了幾個月,也該讓你出去透透氣了。”

“不急,您先看看這個。”年輕男人說著從櫃子裡拿出一疊紙,遞過來。

“經過深入調查,這個靜心齋的幕後老闆果然是程。這個地方名為私人會所,實際上是一個錢權交易的場所,除了面對面的交易,還有一種新形式:這裡每一間包房都陳列有各式古董,其中混雜著某些官員的私藏品,當然大多為贗品,行/賄者用真品的價錢買走假的,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見不得光的交易……他們那裡管理嚴密,我們設法爭取了一個新來的服務員的‘配合’,才得以開啟缺口,這個就是她這段時間整理出來的部分‘客人’名單。”

陳局低頭,視線掠過一個個名字,其中不乏熟悉的,他不由皺眉,看到最後,猛地一愣,“他也?”

年輕男人點頭,“據說,他家裡的每一樣收藏,都對應一個贗品,一個自己留著,一個拿去‘賣’掉。”

陳副局長怔了幾秒鐘,語氣凝重道:“這的確是個意外發現。這個程果然神通廣大,竟然將網路鋪的這麼大,這麼深,竟把這麼多人拉下水。”

“準確說,是他們本來就在水中,他不過是順勢而為,讓他們出現在同一張網裡。”年輕男人接道。

陳副局長點頭,“這已經不單單是啟程和他個人的案子了,而是……”

他省下後面的話,兩人都心知肚明,同時望向窗外。

夜空如墨,明明是漆黑一片,卻彷彿能看到團團烏雲在快速地翻湧。

這個城市,又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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