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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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已經和二黑約定好了,誰也不許聲張,可是對他的信譽度,我終究不大放心。

我更害怕那些愛管閒事兒的,在那個年代,管閒事的人畢竟還很多,所以我一刻也不敢耽擱,把車騎得飛快。

挨了一刀的左肩越來越疼,厚重的軍大衣也蓋不住傷口,我這一拼命騎車,血液循環加快,血更止不住了。

看看身後沒什麼人跟來,我放慢了速度,尋思著得先去什麼地方看看傷。

正當此時,只聽得一陣發動機的響聲,從後邊由遠而近追了上來。

我心頭一緊,怕是有人騎著跨子來追我,等到跟前一看,原來是寶傑開著他二伯的後三趕來了。

從他口中得知,小石榴在小酒館和我分手之後根本沒走,他怕我吃虧,一直跟在我身後。

看見我和二黑已經比劃上了,二黑那些小弟也沒動手,就趕緊跑去給寶傑送信兒。

寶傑聽到訊息,立刻開著後三,帶上小石榴,一路打聽著追了上來,這件事到最後還是沒瞞住他們。

寶傑開啟車門,一下車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埋怨我不夠意思,收拾二黑怎麼不叫上他。

話分兩頭,我和二黑在九中門口正比劃的時候,二黑身邊一個小兄弟看到二黑讓我拿二人奪捅了,想上手卻又沒那個膽子,就跑去二黑家裡找二黑他爹。

二黑他爹五十來歲,平常好玩兒個樂器什麼的,吹拉彈唱樣樣精通,當天正找了一夥平常在一起玩樂器的老哥們兒,在他家裡彈琴唱曲。

聽得此事,老哥兒幾個趕緊放下手裡的樂器,跟他爹跑出來找我們。

來到九中門口,看見二黑臉上腿上都是傷,已經走不了了,他爹就留下倆人,送二黑去了醫院,剩下的人跟著他去追我,那個通風報信的小兄弟也在其中。

一路追到西門裡紅房子,老遠看到小石榴上了寶傑的後三。

二黑的小兄弟認識小石榴,知道他和我是同學,平常總在一塊玩,告訴了二黑他爹。

二黑他爹一聽就要拿小石榴,怎奈看到小石榴上了寶傑的車,人腿總歸快不過後三,只好在後邊一路緊追。

此時我正和寶傑在西北角說話,這一耽誤工夫不要緊,正好叫他們追上了。

二黑的小兄弟一指我,對二黑他爹說:“就是他!”

二黑他爹個不高,但又黑又壯,膀大腰圓,一腦袋自來卷頭髮,掃帚眉小眼睛,癟鼻子大嘴岔,兩撇八字鬍往上翹翹著,有點像歷史書插圖裡的大軍閥,一看就不是善茬兒。

而我此時正是十七八力不全的時候,你說要讓我跟我歲數差不多的打架,我誰也不含糊,但這些個三四十歲的壯漢在我跟前要揍我,說心裡話我還真是發怵,再加上肩膀有傷,底氣也不怎麼足了。

二黑他爹上來一腳,踹在我肚子上,把我踹得一溜跟頭,四仰八叉地躺到了地上。

眼看著他們衝我撲過來,我趕緊一骨碌身,掙扎著站了起來。

立足未穩,二黑他爹的一個哥們兒,一抬胳膊就把我的頭夾在胳肢窩裡了。

這位可能會功夫,那時候沒有什麼娛樂專案,河邊、公園到處都是練武術的,很多人都能比劃兩下子。

他夾著我的腦袋往前走,一邊走一邊拿屁股往下坐,我不由自主,跟著他的身形越走越矮,到最後他夾著我脖子坐在地上了,而我整個人是趴著的,脖子又被人家夾著,有勁也使不上。

他這招太怪了,我也不知道叫什麼,後來我還試過,挺好用的,屢試不爽!

撂下遠的,咱先說近的,且說二黑他爹那老哥兒幾個,就在馬路邊,圍著我是一頓拳打腳踢。

好在我的腦袋還在人家胳膊肘裡夾著,也等於替我護住了頭部。

對方兩條胳膊繞過我的脖子,雙手相握結成死扣,我整個人動彈不得,簡直就是“C縣人過年——要了我的狗命了”!

我左肩傷得不輕,加之又流了很多血,根本使不上勁,想反抗也力不從心,索性不再掙扎了,就這堆就這塊,你們願意怎麼打怎麼打吧,打死我也認了。

正當我咬著牙捱揍的時候,隱約聽見一陣發動機的馬達聲隆隆作響。

我看不見人群外面的情況,但是能判斷出寶傑已經脫身了,心中不免一陣竊喜。

現在的情況下能跑一個是一個,雖然寶傑沒怎麼參與此事,但我們仨畢竟是被一同逮到的。

此時的小石榴,則在對方兩個人的夾擊下,讓人家按著胳膊跪在地上了。

小石榴是什麼人?那是個鬼靈精怪難拿的主兒,他本身像個發育不全的小孩,又小又瘦,一說話還是童音兒,他看見裡裡外外圍著百十號人,立馬戲精附體,哭爹叫娘,妄圖透過哭鬧博取圍觀群眾的同情。

想不到還真起了作用,一個和二黑他爹一同來的中年漢子說了一句話:“小毛孩子有本事惹沒本事搪是嗎?今天就辦你們倆了,我告訴你們今兒個不光辦你們,一會還得把你們送官面去,讓你們知道知道鍋是鐵打的!”

他話音剛落,只聽得圍觀的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行了哥兒幾個,差不多完了!”

我歪過頭一看,說話者是一七十歲開外的老者,中等個兒頭,一身藍色迪卡中山裝,外套一件黑色中式棉襖,頭戴一頂小白帽,臉上皺紋密佈,下頜留一撮山羊鬍子,基本上全白了,雙手對插在襖袖裡,顯得從容不迫。

老頭話音剛落,二黑他爹就一瞪牛眼,大聲嚷嚷道:“什麼差不多就完了?完得了嗎?今個兒不把這倆小王八蛋折騰出尿兒來完不了,你管閒事兒是嗎?我跟你說大爺,您了甭跟我這倚老賣老啊,您了知道怎麼檔子事兒嗎?不知道吧,那您了就遠遠地梢著,甭跟著瞎摻合,別回頭再碰著您這老胳膊老腿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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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微微一笑:“說出大天去,你們這麼多大老爺們兒打這倆小孩子也不公道啊,他們有家大人有學校管著,你們有什麼事,可以直接找他們家大人去,用得著這麼興師動眾打人家倆小孩嗎?再把話說回來了,你就沒個孩子嗎?你們這不就是打便宜人兒嗎,還要打完了以後送官,你們明白老話兒說的打了不罰、罰了不打嗎?為什麼非得逮著蛤蟆攥出尿來?不過是十幾歲的小毛孩子,調皮搗蛋也沒有什麼大的罪過,你們這麼多大人打兩個小孩,我看不下去,我就得管!”

二黑他爹七個不含糊八個不在乎:“您想管是嗎?您打算怎麼管?您了管得了嗎?”

小石榴演技派的功夫此刻派上用場了,只聽他哇哇哭訴道:“爺爺啊,您救救我們吧,他兒子在學校門口劫我們錢,我們不給,他兒子就打我們!我們一還手,他們就拿軍刺把他捅了,不信您看看,他身上還有刀口呢,這還嘀嗒血呢!哪有這樣一家子兩輩人打我們這老實孩子的,太欺負人了……嗚嗚嗚嗚!”

這時人群中就有些人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

老頭一看這情形屬實,再一聽小石榴的哭訴,更加義憤填膺,臉也漲紅了,鬍子也翹起來了,兩個眼瞪得溜圓,搶步上前拽住二黑他爹的衣領,一隻手指著他的鼻子尖兒說:“今天這件事我管定了,我看你們敢再動這倆小孩?”

二黑他爹正在氣頭兒上,一隻手去掰老頭抓住他襖領子的手,一隻手去摟老頭的脖子,嘴裡還說:“你這麼倚老賣老的我見多了,老哥哥您了打算怎麼著?是惦著折騰折騰嗎?”

此人這渾勁兒一上來,竟然要跟七十歲的老頭動手。

他是一千個一萬個想不到,自己這所作所為引發的後果,他更不知道老頭的來歷。

書中暗表,這個老爺子了不得,那是在西北角德高望重的一位老薩海,人稱“馬四爺”,家住西北角太平街靠近西大灣子一頭,老爺子辦完事情回來路過此處,從頭到尾看個滿眼,見到一眾壯漢圍毆兩個小孩子,實在看不過去了,這才要出頭平事兒。

只見二黑他爹和老薩海雙手相交,彼此較上勁了,但明眼人一看就能明白,老薩海的下盤那是站過樁,雙腳一前一後一橫一豎,擺開跨虎登山式,一隻腳伸到二黑他爹的兩腿之間,上半身雙膀較力,往外推二黑他爹。

二黑他爹不知是詐,也跟著往前推老頭。

老頭一見力較足了,順勢往旁一甩。

二黑他爹往前推得正猛,順著老頭的肩膀側面,直接撲了個空。

老頭腳下一抬,伸腿勾住了二黑他爹的腳。

二黑他爹正往前撲,又吃了腳下一個絆子,他更收不住了,當場摔了個狗吃屎,圍觀的人群“呼啦啦”

一下趕緊往後閃,發出一陣鬨笑。

只見老薩海氣不長出面不改色,轉身亮了一個收式,正是“形意把兒”

中的劈拳樁,一招一式使得天衣無縫一氣呵成。

二黑他爹趴在地上,臉上可掛不住了,不由得惱羞成怒。

各位想想,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個四五十歲的壯漢被一個七十多歲的老爺子摔了一大馬趴,他這臉還往哪兒擱?從地上爬起來嘴裡頭依然不依不饒:“我看你歲數大了,不好意思跟你翻臉,你可是越老越不懂事兒,我讓著你你就看不出來是嗎?”

說著話開始扒自己身上的衣服,他那幾個哥們兒都拉著他,人家已經看出來了,二黑他爹根本不是老薩海的對手,就不讓二黑他爹再往前湊合了。

而二黑他爹卻是個人來瘋,不勸還好,越勸越來勁,幾個大漢都架不住他。

老頭說:“你知道自己是怎麼倒下的嗎?”

二黑他爹嘴裡不服:“我今兒個倒要跟你學兩招,你今天要摔不死我我可跟你沒完!”

“你給我站著!”

人群外忽然傳進來這麼一聲斷喝。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人群之外有一輛三輪車,三輪後盤上駝著一塊白鐵盤,盤上用白紗蓋著一半沒賣完的切糕,車上吊了兩個鐵罐,一個罐裡裝的是白沙糖,一個罐裡裝著水,水裡泡著一把刀,車座上翹著二郎腿端坐一人,四十歲上下,渾身收拾得緊趁利落,白大褂白圍裙,下身穿一件黑棉制服褲,腳蹬一雙藍呢子面駱駝囡棉鞋,嘴裡叼著一根煙,正用一種挑釁的眼光,輕蔑地打量著二黑他爹。

二黑他爹的哥們兒中有人認得這位,不禁驚呼一聲:“金剛!”

金剛何許人也?西北角一帶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人頭兒,曾經一人獨闖西青老九設下的鴻門宴,宴席間說合不成,伸手從火中捏出一枚通紅透亮的煤球,挨個給西青老九等人點菸,煤球在手指間燃燒,燒得手指吱吱作響而面不改色,從此一舉成名。

後來我在八三年進去之後,有一天我們做入隊教育,內容是“浪子回頭金不換”,在臺上作後進變先進典型報告的正是金剛,成為繼“賈啟成”

之後又一個被幫教成先進典型的標杆人物。

單說金剛在人群之外一聲大喝,如同響了一道炸雷,人群一分兩開。

金剛坐在三輪車上,比別人高一頭,可以看清人群裡面的情況。

而人群一散開,外面的人們才看到裡面的情形,瞧見是馬四爺在平事兒,很多認識的都過來打招呼。

金剛也單腿從三輪車把上一翩腿跳了下來,走到人群中,雙手攙扶馬四爺。

我藉機看清了金剛那幾個殘指,真可以說是觸目驚心!

金剛將馬四爺攙扶到他的三輪車旁邊,拿下一塊棉墊,鋪在邊道牙子上說:“四爺您先坐,有什麼事我去跟他們說。”

馬四爺說道:“你可別胡來啊,點到為止吧!”

金剛稍一點頭:“我心裡有數!”

他轉身回到人群當中,在他後頭又跟上了幾十個人,看意思都是認識他的,把二黑他爹這幾位給圍上了,惡鬥一觸即發。

圍觀的都知道西北角這些人打架抱團不要命,二黑他爹這夥人其實已經頂不住了。

二黑他爹那個認出金剛的朋友,趕緊上前攀談:“喲嚯!這不金剛嗎,沒什麼事兒沒什麼事兒,就是我們哥們兒他兒子,讓這小子給捅了,這小子要跑,這不剛讓我們追上了嗎,正要弄他們去派出所,沒承想給這個老爺子惹毛了,有那麼點兒誤會!”

金剛都沒拿正眼夾他,跟本不買他的帳,那個人也弄得自找沒趣,還在一個勁兒地和金剛盤道:“金剛,咱倆以前見過啊,你還記得那回在紅橋飯莊二土匪請客嗎,我也在場,咱還一塊碰過杯呢!”

金剛用殘手戳著他的胸口說:“別跟我提人兒,千萬別跟我提人兒,你跟我提人兒回頭我再不認識,那我今天把你們辦了你們得多栽面,所以說千萬別跟我提人兒,聽明白了嗎?”

轉頭又問二黑他爹:“剛才是你和老爺子動手了嗎?”

二黑他爹一臉無辜地說:“沒動手啊,我這還沒等動手呢,就讓老爺子給放平了,老爺子好管閒事,你說咱這遠日無冤近日無仇的,為倆小毛孩子不值當的。”

金剛說:“你因為什麼動手我不知道,我就看見你和老爺子動手了,你能打比你小這麼多的小孩,這老爺子就能打你,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二黑他爹說:“我沒什麼說的,不行咱歸官去!”

金剛臉一沉:“我最看不起有點事兒就歸官的,你今天想歸官,那也得先從這兒走出去再說!”

話音剛落,只見金剛一抬胳膊,胳膊肘掛著風,衝二黑他爹臉上搥了過去。

沒等二黑他爹反應過來,眼瞼處就已經裂開了,他大叫一聲:“太你媽欺負人了,我跟你沒完!”

衝金剛撲了過去。

金剛這一胳膊肘就像一把發令槍響一樣,一時間他在場的所有兄弟都一起上手了,二黑他爹這一撥人,立刻淹沒在了幾十號人的拳腳之下。

我趁亂掙脫出來,趕緊找我那把二人奪,卻已不知所蹤了。

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滿地找磚頭子,好不容易衝出圈外,抓起一塊大青磚,轉身又要衝進人群,可是抬頭一看,我也懵圈了,這都誰跟誰呀,全打亂了套,抱在一起滿地亂滾,弄得暴土揚長。

我看準那個夾我脖子的,因為他那天穿著一條勞動布褲子,我印象深刻的是他褲子膝蓋補著倆大補丁。

此時他正被一個人壓身子底下了,我舉起磚頭向他迎面骨砸了下去,一下、兩下、三下……正砸得起勁兒,小石榴衝了過來,拽著我叫道:“你還不趕緊跑!”

我這才反應過來,帶上小石榴,鑽出人群一路狂奔。

金剛引領眾弟兄,將二黑他爹一夥人在西北角打了一個落花流水,但終歸只是拳腳相加,並沒有打出傷殘。

二黑他爹原本想找我尋仇,卻在關鍵時刻被馬四爺攪和了,還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頓揍,又惹不起金剛,也是“啞巴讓狗給辦了——有苦說不出”,只得悻悻而歸,上醫院找正在看病的二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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