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斜他一眼。距離太近,一顆不爭氣的心臟,又砰砰亂跳起來。
暌違經年,他真的變了。雖則輪廓還是那般英朗,頭髮如從前一樣修得十分利索,還是那額,那鼻尖,那唇線,那下巴……究竟是哪裡不對了?
從前他穿著自在隨意,不必高階定製的襯衫、百達翡麗腕錶傍身;
從前他雖也話不多,卻沉穩內斂,不會這樣咄咄逼人;
從前他與她對視,多少柔情蜜意,此際卻好似她根本不存在;
從前他珍愛她如生命,絕不會將她送的禮物當垃圾丟棄!
陳靜言受此大辱,當然想轉身就走,腦子卻不聽使喚,切換到昨晚與蘇羽烈的一番對話:
“靜言,作為盛桐多年的朋友,我真的希望你能去看看他,就算,只是談工作也好。”
“為什麼?其實公司臨時派給我這個任務,我一直都在試圖協調,我們……有過一些過節,我想,他也一定不想再見到我。”
“怎麼會呢?他就是那樣的人,真有什麼事都藏在心裡,打死不肯說出來的。你不瞭解,我還不知道嗎?記得大學裡他創辦那個攝影協會嗎?其實他根本不是個喜歡出風頭的人,完全是為了接近你啊……”
“別說了,”薰薰燈光下,陳靜言有一時的分神,“都過去了。”
“哎,你嘴上這麼說,心裡巴不得我多說點吧?別問我怎麼知道,女人哪,都這樣!不過說正經的,自打盛桐從美國回來,我幫他打下手,公司經歷過不少危機,也取得過驕人的成績,可都沒見他笑過。這麼多年,他特別不開心,是真的!”
心痛的感覺又再襲來。
那一夜,她頓在浴缸中嚶嚶地哭,房東太太聞聲趕來,用大浴巾裹住身體,又拿棉籤蘸香油,在她額上輕輕塗抹。
“不能揉,過兩天變成青紫色,再拿毛巾熱敷。”老太太的手乾燥而溫暖,覆在她手上,“如果嫌上班難看,不如我幫你剪個劉海?”
她聽話地點頭,老太當真取了剪刀來,因沒有斗篷,便用報紙從中間戳個洞,套進腦袋去。咔嚓,咔嚓,頭髮一絲一綹掉在報紙上,水份慢慢浸潤了報紙上的字。
“我聽到你們說話,是你的愛人?他怎能下得去手?”
剪完劉海,她已止住哭泣,老太遞過鏡子,聲音裡有淡淡的憤恨。
“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
“那就好。你記住,男人無論如何都不能打女人,這是底線。”
她點頭。鏡子裡的自己,看起來憔悴而陌生,眼底一片茫然。老太在月光下走來走去,身影如魅。
“拿我自己來說,從小最討厭食苦瓜,家裡每次食苦瓜,我寧可餓也不食。想不到年紀越大,倒越是記掛那苦。我們廣東人叫苦瓜‘半生瓜’,大概真要過掉半生,才能欣賞它的味道。
“你現在覺得好辛苦,心裡好難過,有時候好像根本撐不下去了,是不是?但你要相信啊,你現在還這麼年輕,開始時捱一些苦,栽種絕處的花,後面才會有回報。
“還有啊,好多時候,事情其實不像你眼睛看到的那樣。憤怒是因為愛,恨是因為愛,漠然也是因為愛。你以後會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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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怒是因為愛,恨是因為愛,漠然也是因為愛。
真是這樣嗎?
陳靜言開啟電腦屏幕,自己拖過一張椅子,和盛桐並肩坐下,“關於今年盛世集團的品牌管理,雙方經過前兩次溝通,達成了一些共識,這次提報……”
“誰允許你坐在這裡?”盛桐大聲喝斷她,“保安!蘇羽烈!人都哪去了?”
“好,讓我們開門見山。盛總,Oliver建議,從現在開始,將您個人打造成盛世集團的品牌符號。第一步,是參選福布斯中文版本年度的中國上市公司最佳總裁……”
坐在他旁邊,她竭力擺出一副侃侃而談的樣子,孰知她的手心都在出汗。
“夠了!回去跟你們老闆說,換個人來跟我談,要不然我就終止與貴公司的合同!”盛桐憤而起身,行至窗前,背對著她拉松領帶,顯然煩躁已極。
“如果盛總執意如此,只好悉聽尊便。”陳靜言闔上電腦,深呼吸三秒。
“但據我所知,當初51%的小股東的流通股是盛世最大的原始股東,並控制著董事會的席位。當他們無能力在擴股時跟進,又因為擴股會降低他們的持股比例而失去對盛世的控制權,因而強烈反對盛世擴股。
“聽說當年您的父親、盛世集團董事長盛清泉,因為顧及舊部感情,遲遲不願買斷原始股權,險些令盛世泥足深陷。
“是您力排眾議,堅決賣掉原始股東,引入了有戰略發展眼光、有資本運作能力、有投資入股能力、有市場號召力和影響力的央企,成為盛世大股東。
“事實證明,盛世自此插上資本市場的融資之翼,迅速拓展了全國住宅市場佔有率,也大大提升了利潤率。
“從此,外界紛紛傳言,盛桐絕不是一個感情用事的人。為何今時今日,面對調控大局,情願眼睜睜看著競爭對手奮勇當先,卻不願為公司做出讓步?”
她語速不疾不徐,吐字幹淨利落,如一列子彈,嗖嗖射向盛桐的脊背。
這是她嗎,真的是他認識過、疼惜過、痴戀過、糾纏過也痛恨過的那個她嗎?為什麼好端端一個人,竟能和記憶中完全不同了?
他不得不轉身,瞥著她的眼睛,口吻極度不耐:
“這和把我個人整成公司吉祥物,有什麼關係?”
“我們從一些渠道獲悉,盛世今年有重大的H股上市計劃。您應該比我更清楚,一旦透過香港聯交所的聆訊,摩根士丹利這種證券公司就會出具投資分析報告,並協助盛世進行全球路演。
“眾所周知,認購倍數大,則可以讓股票發行獲得成功;認購倍數足夠多時,盛世才有把握用最高價增發公司股份。因此,全球路演的成功與否,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您,盛總,給投資者畫的大餅有多吸引人。
“因此,我們的品牌建議,與盛世的戰略規劃緊密契合。如果盛總有興趣,不妨看看這份提報,從廣告包裝、公關維護到數字化營銷,都進行了深入的探究。稍後我會把檔案給到您的助理。”
逆光處,盛桐的眼裡一時間波譎雲詭,教人看不清他的所想。
“所以,是蘇羽烈向你出賣了公司機密?”
他當然不傻,那小子出去之後,保安卻遲遲不來,已然可見端倪。
“Oliver的360度品牌推廣方案,一向推崇為客戶量體裁衣、度身定製,向對接人瞭解一些必要的背景資料而已,談不上收買與出賣。當然,生殺予奪,由您決定!”陳靜言將電腦闔上,起身離開。
盛桐看著她的背影,伸手想止住那優雅的腳步,啟齒想喊她一聲名字,終於還是無聲放棄。
“怎麼樣怎麼樣?”
一出辦公室,就被一臉焦灼,兩眼放光的蘇羽烈攔住。陳靜言搖搖頭,像美國人那樣聳肩、攤手道:“聽天由命了。不管怎麼說,謝謝你!”
蘇羽烈堅持要送她出去,她只得說,“你還是留下吧,順便想想一會兒他問起,保安都哪去了,你最好能出給個好理由。”
走出盛世總部大樓,才知夕陽已西下,如茵綠草、銀灰建築皆沐浴在一片金色的薄暮中,陳靜言不由得回頭望向所來的方向。
盛桐此時正站在窗前,凝神注視著她。
雖然他明知這辦公樓的玻璃幕牆,私密性極強,自裡往外看全然無礙,從外面卻什麼都看不見,當陳靜言往他的方位轉身,他還是下意識地往裡躲了躲。
她,真的是她?還是那個,他的她嗎?
他們形同陌路已七年。
他想起那個狂亂的夜。平生極理智的一個人,為什麼一見到她就會失控?當她與那男人一同離去,他竟瘋狂到駕車追蹤!
眼見著她被迎下車,男人在說什麼,她不住點頭,又是那副乖巧聽話、楚楚可憐的樣子!她走進院子裡去,男人向她揮手,他們相視而笑,在月光下,好一對你儂我儂的戀人!他不由得怒火中燒!簡直要爆炸了!
被嫉妒衝昏了頭腦的他,彼時全然無法分析和思考,竟忽略了一個最基本的事實:他們不是結婚了嗎,為什麼那男人會送她到法拉盛,這麼破敗的一個區域,這麼一幢小房子?
那男人駕車剛走,他便迫不及待地上前敲門。她很快來開門,邊開邊用試探的語氣喊:“錦棠?”
那個男人的名字!壓彎駱駝脊背的最後一根稻草!瘋了,他徹底瘋了!
他做了愚蠢至極的事,強吻、撕扯、壓制、拖拽,言語侮辱,外加拍下不雅照。是的,愚蠢至極!當她拼命嘶喊,叫他滾,他明白,他們之間,已經徹底結束了,再也不可能回到過去。
他好不容易發動車子,勉強開過幾個街口,終於停在路中間。他掏出手機,看著那些照片,看著自己的罪證,忍不住咆哮起來,抽了自己倆大嘴巴!
七歲時,被陳靜言的父親揍到口鼻流血,他沒有哭過。母親發了瘋,從此住進精神病院,他沒有哭過。父親得了淋巴癌,整個公司一下子陷入危機,全部重任猝不及防地落在他肩上,他沒有哭過。
在梅里雪山發生高原反應,差一點死掉,他沒有哭過。發現她援交,揍那個男人,手指肌腱斷了三根,再不能彈琴,他沒有哭過。在哈佛苦讀,每當孤獨來襲,想她想到心痛如絞時,他也沒有哭過。
那一刻,如野獸般壓抑的嗚咽,終於嚎啕,淚水怎會有那麼多,模糊了視線,打溼了方向盤,浸透了衣衫,直至天明。
那晚以後,他完成哈佛的學業,回到上海接手盛世,大刀闊斧改革股權和管理層,在地產界開疆闢地、衝鋒陷陣,遇到再多艱難險阻,都不過如烹小鮮。
他過去從不酗酒,回國後卻貪戀杯中物,次次饗宴必得喝趴。某次他醉後對蘇羽烈說,“知道武俠小說那些絕頂高手都是怎麼煉成的嗎?因為他們無情。”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
如今,像是一個回籠覺的綿延夢境,再一次,她闖入他的世界,不請自來,振振有詞,無始無終。(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