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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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景象轟然粉碎。世界的色彩雜亂混合,像是一百個裝滿不同顏料的玻璃瓶被打碎了。短暫的交匯後那些色彩又凝聚成形。

穿綠白校服的小女孩,臉白淨地像瓷娃娃,靜靜坐在教室最後的角落。她是全班唯一一個沒有同桌的人。她的旁邊是碩大的公用垃圾桶。

整個班的學生都個頭矮小,一臉稚氣,許多還戴著紅領巾。顯然是小學課堂。教室裡沒有老師,學生們竊竊私語。

小孩子還不懂得隱藏心思,有話直說。

何知樂站在教室過道裡,默默地注視著最後排角落的小女孩,四面八方傳來未刻意壓低聲音的議論。

“竇豆終於被調到最後了。”

“她活該。誰敢坐她周圍?”

“小偷。老師不應該把紅領巾發給她。小偷都很壞。”

“可是她學習成績很好啊?”

“分高有什麼用,偷東西,將來還是要被警察叔叔抓進監獄裡。關在裡面,一輩子不能出來。”

“以前我坐她同位時就很煩。”

“煩什麼?”

“她總是偷走我的文具,再還給我,衝我笑,好像這樣很好玩似的。一點都不好玩。很討厭。我一次也沒對她笑過。時間一長她就老實了。”

小女孩靜靜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低頭,一動不動地凝視課本。像是學習又像是在思考什麼而走神。畢竟沒有人跟她說話,她不看課本還能幹什麼呢?柔軟的頭髮垂下來擋住了她的臉頰,只能看到水靈靈的眸子,沉靜而哀傷。

何知樂盯了她很久。她當然能聽得到同學們對她的議論。何知樂覺得如果是自己被人這麼議論,肯定要有什麼反應的,站起來為自己辯解,和汙衊自己的人唇槍舌劍,或者自己埋頭掉眼淚,難過地嗚咽起來。

但小女孩卻沒有任何反應,顯得安靜又乖巧。她習慣了獨處,並不怎麼在意周圍人的看法,只是不受歡迎而略微有些失落,僅此而已。她大概已經對這些討論她的聲音習以為常。

何知樂有些忿忿不平又有些心軟。角落的小女孩就像只兔子似的小動物,人畜無害又乖巧文靜,怎麼會被所有人如此排斥呢?她怎麼不去反抗那些輿論呢?就任由流言蜚語像潮水一樣湧過來?

教室裡的景象忽然驟變起來,像是監控錄影被快進了上萬倍。全班的同學像跳棋一樣變幻著座位,一張張面孔飛速地在教室裡胡亂移動,那是每學期的座位調整。老師每個月都會調一次座位,上個月坐在後面的同學這個月就會往前移,以前坐在窗邊的以後就會貼著牆。

可所有人不停被調來調去時,唯獨小女孩是個例外,一直固定在教室後排的那個角上,身旁是碩大的垃圾桶,自始至終沒有移動過。她就像被老師忘記了。又像是一塊裝飾用的畫板,一直掛在後牆上。

她很安靜地待在角落,獨自一人,不哭也不笑,眼睛睜的圓圓大大,像是在發呆。

窗外的大樹譁啦啦長出新葉,葉片的綠色變深又染黃,譁啦啦地掉落,滿樹雪白,又融化,再譁啦啦吐出新葉。小女孩的白綠校服變成了藍白校服,紅領巾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胸前的團徽。時間飛速後移,她的面孔逐漸長大,小孩的身軀慢慢長高變成大人。桌上的課本像壘牆一樣變高,同學們的面孔換了又換。

她的位置一直沒變。

“距離高考還有200天”。

教室後黑板上忽然出現大字,她就坐在200的最後一個數字0正下方,像是用小小的頭頂著那個零蛋。她的神態一如既往,很安靜地待在角落,獨自一人,不哭也不笑,眼睛睜的圓圓大大,像是在發呆。

200的數字飛速減小,像是快進十倍的秒錶倒計時。

150……100……60……10……3……0

0一出現,整個教室忽然空了。大排大排的課桌和板凳,卻沒有人坐在旁邊。原本那麼擁擠的教室,七八十號學生聚在裡面,卻隨著倒計時歸零,突然空空蕩蕩。

安靜的能聽到窗外的鳥雀聲。大樹上搖曳的大葉子連成綠茵。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投下細碎的光。蟬趴在樹上嘹長地叫。

小女孩從後門出現,不再穿著校服。

從前的無數個早上,她也總是從後門直接進入教室,來到自己角落的座位。可那時她穿著校服。如今最後的考試已經結束,她不再是這裡的學生了。因此今天來穿著便裝。

白色的長裙,不那麼華美也不顯得廉價,有鄰家女孩的清秀,她還是一如既往的表情,不哭也不笑,眼睛圓圓大大,像是發呆。讓人想起玩具店玻璃櫥窗裡漂亮而孤單的布娃娃。

小女孩緩慢地走進教室來。習慣性地坐在最後面靠著垃圾桶的那個角落。她在那裡度過了自己整個童年。

她發了一會呆,就像過去的十幾年一樣。

猶豫了許久,她忽然站了起來,慢慢走到最前排,到第一個座位上坐下。

她抬頭看著黑板,黑板已經被擦乾淨,能清晰地看見上面無數密密麻麻的劃痕。在過去漫長的歲月裡,無數堂課上,老師用粉筆在上面寫了無數次,劃痕多的就像岩石上風沙留下的痕跡。每一道痕跡都代表已經流過的時間。

她長久地望著黑板,似乎在感受,如果現在是在上課,如果黑板上有字,坐在這裡看是什麼視角和感覺。

許久,她又站起來,往旁邊挪了一下,坐到第二個位子,再看黑板。

許久,再挪,第三個位子,看黑板。

她就這樣很慢很慢地,一個位子一個位子地試。她來教室時窗外還豔陽高照。她終於把全班每一個位置都嘗試一遍後,窗外已經漆黑。

何知樂站著不動,一直看著她。像近距離看一場無聲的舞臺劇。演員的動作非常簡單,劇情也直白到極致,卻透露著悲哀和巨大的孤獨。何知樂猜到她在幹什麼了,她或許是想知道,這個教室的其他座位坐上去是什麼感覺。

如果自己沒有偷東西的怪癖,不被老師和同學們排斥,這十幾年間,她可能會在調位時坐到教室任何一個角落。她想體驗一下坐在其他的位子上會是什麼感覺。

何知樂有些傷心,這就是竇豆的童年麼?沒有朋友沒有前排的座位,孤獨的就像是窗外那棵大樹或者教室後排的垃圾桶。大家或許會看到它們,但從來不會注意。

何知樂想起曾經看過的一個老電影,看電視調臺時無意發現的,電影名字都已忘記,印象卻依然深刻,講的是一個兢兢業業的老廚師,在一家豪華酒店工作,他為客人精心烹飪了一輩子的佳餚,自己卻從來沒在他工作的餐廳當一次顧客,因為他又忙又累,總是沒有時間。終於有一天他退休了,垂垂老矣,忽然感覺無比空虛。他來到他工作了一輩子的餐廳,在窗邊找了個位置,要了簡單幾個菜,在陽光下緩慢地吃完。酒足飯飽後老廚師依靠在牆上微笑,笑裡卻都是哀傷。

何知樂正想著,座位上竇豆的形象忽然變了,森森白衣曳地,長長的頭髮像簾子一樣蓋住臉,活脫脫一個貞子。

那是阿黃在夢中一貫的形象。看見貞子,何知樂就知道那是阿黃。

“我能不能得奧斯卡小金人?”阿黃問。

“這……”何知樂苦笑不得,“原來這半天是你啊。”

“雖然是我演的,但演員不只可以飾演編出來的故事,也可以演真實的人物和真實的歷史。”阿黃說,語氣認真起來,“竇豆昨天晚上就睡在隔壁房間,我進入了她的夢,遍覽了她的回憶。剛剛給你展現的這些,都是確確實實發生的事。她人生的歷史。”

“為什麼要給我看這個呢?”何知樂稍微有些難為情,他感覺自己無意偷看了別人的秘密,“得尊重別人隱私吧。”

阿黃搖頭。

“我只是給你看了她回憶的片段,就像電影膠片剪了幾小張一樣。類似的生活她一直在經歷著。她生來就展現了驚人的偷竊能力,長大了以後也改不掉。她本質並不壞,她偷東西不是因為圖財,純粹是有癮。”

“所有人都排斥她。一個小偷,一個什麼都能神不知鬼不覺拿到手的神偷,怎麼可能不被人排斥呢?大家都害怕和憎恨她這種人,就像沒有人敢把上了膛開著保險的手槍放在被窩裡,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炸響。”

“一般人如果被集體排斥,遭受躲避和冷眼,都會情緒激動,甚至出現嚴重的心理問題。但竇豆不一樣,她從小如此,已經習慣了獨來獨往。只不過略微有些鬱鬱寡歡。她很懂事,能理解一切。很長時間裡沒人願意接觸她,更遑論和她做朋友,她一直形單影隻。”

“尹夢諾是她的第一個朋友。尹夢諾比一般人思想更成熟,也更有耐心,同時善良,她沒有被竇豆偷東西的表象嚇到,她能看見竇豆那顆其實並不壞的心。”

“可是尹學姐看上去純粹就是那種蠻橫無理又暴力的漂亮姑娘。”何知樂吐槽,“和睿智耐心什麼的不搭邊。”

“她是分事情。能暴力解決的她就暴力推平,不能的問題她就很耐心地去磨。她當然很聰明,她有時候會流露出像狐狸一樣狡猾的小眼神,這點你是知道的。尹夢諾試圖糾正竇豆的偷竊癮。的確有很大的成效。竇豆已經可以在九成的時間裡壓抑住自己偷竊的慾望。但並沒有完全根除,畢竟從小到大養成的積習是難以改變的。”

“那天早上她偷癮又犯了,在酒店裡試圖行竊,卻因為良心譴責沒有下手。她憋的想哭。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就漫無目的地亂走,陰差陽錯到了餐廳。海鮮水缸裡有幾隻大到驚人的龍蝦吸引了她,她站在缸邊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本來沒打算吃,但有服務員過來問要吃清蒸還是煮還是油燜?於是她就要了一隻煮蝦。”

“後面的事你都知道了。你去找她。她哭泣。”

“小孩就是這樣,摔倒了爬起來看看,如果周圍沒人,不會哭,如果有人看見,就嚎啕大哭。哭有時候是下意識地尋求安慰。她看見你於是就哭起來。”

“你和尹夢諾一樣,都沒有被表象迷惑,也都有耐心,知道她是個善良的小女孩。你能感受到她的難過委屈,於是你安慰她。”

“我有嗎?”何知樂腦子糊塗了,好像有也好像沒有。

“你說,以後你想偷東西的時候就來偷我的吧,我不介意的。你還說,人都有自己的小怪癖,這沒有什麼。你不用太在意。別給別人造成麻煩就好了。”阿黃記得一清二楚。作為在記憶方面有種族天賦的食夢貘,她關於何知樂的許多事記的比何知樂本人還清楚。

“好像我是說過來著,怎麼了?”何知樂問。

“再後面的事你就不知道了。”阿黃繼續講述,“你走了以後,竇豆在腦子裡反覆回憶你的話。然後……對你產生了莫大的好感。”

何知樂花了三秒鐘反應過來,臉唰地白了,眼珠子瞪的幾乎掉出來。阿黃說的委婉含蓄,但傻子也能聽出來話裡是什麼意思。

這也太突然太驚悚了,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這麼大的事都不需要個鋪墊的麼?說講就講?

“喂喂這話可不能亂說!話說錯了要殺頭的!”何知樂手足無措,有種低頭玩著手機走在大街上,突然被經過的路人扔了個妹子抱在懷裡的感覺,這感覺真是見鬼,“阿黃你不要血口噴人家小姑娘。靠一張嘴誣陷人家清白!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阿黃氣定神閒,“我不騙你,我從來不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些不是我猜出來的,是我進了她的記憶讀出來的。正確率100%。”

何知樂覺得是有幾千幾萬道閃電劈在自己頭上,劈的腦子都燒熟掉了,腦殼連骨頭帶皮肉地炸開,淌出絲絲縷縷冒著熱氣的、焦糊的腦漿。

“這不是……莫名其妙嗎?”何知樂用手撫摸額頭,“因為幾句話的事,就對我莫名其妙了?啊不是,口誤,就對我有感情了?”

“人類的感情本來就是莫名其妙的啊。說有就有,說沒就沒。”阿黃倒是不以為然,雖然她比何知樂年紀小得多,但閱讀過無數人的記憶後,她非常的老成,見多識廣。

“你這是感情騙子的口氣。渣男們說分手的時候用的。哦我忘了你是個雌的食夢貘,那就是渣女。”何知樂鄙夷,不滿意這個敷衍的回答。

“我還在布吉瑪伊的老鬼手底下的時候,靠著入夢讀過許多人的人生,絕大部分人的感情都是莫名其妙的。有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一輩子沒動過感情,有一天忽然在電視上看見一個麥片廣告,對廣告上喝麥片的女明星一見如故。還有人對青梅竹馬的同伴無動於衷,某一天忽然在街角看見一個喝碳酸飲料的辣妹,立刻愛的發狂。有人對身邊普通朋友許多年熟視無睹,某頓晚餐時忽然就覺得,對,就是他了,我要嫁給他,每天晚上一起吃晚餐,到死為止。”

何知樂沉默。這種事的確阿黃更有發言權。他還未經人事。

“所以接受現實吧。這種事沒什麼突然不突然的。”阿黃說,“你冷靜冷靜,你心率已經高的駭人了。”

何知樂深呼吸,手捂胸口,覺得自己的確需要冷靜冷靜了。

從來沒想過會有這種事,一個女孩對自己產生好感。他不是那種招女生喜歡的型別,女生往往看得上的都是什麼樣的男生呢?陽光開朗的、油嘴滑舌的、嬉皮笑臉的、高大帥氣的、乾淨清爽的、有責任心上進的,或者憂鬱感傷的,等等等等。何知樂自知和如此多的型別都不搭邊。

他的日常形象頹廢、無精打采,慫,沒有情趣,幽默感也有限,不打籃球也不會鋼琴,不多金也不會甜言蜜語,老老實實地做一名遊戲宅。和一切女生拉開距離。

可竇豆竟然會因為簡單的兩句話對自己萌生好感?

何知樂心說只是簡單的安慰話啊,誰都會說的白開水語言,也不是什麼甜言蜜語山盟海誓啊,怎麼就無心插柳柳成蔭,悄無聲息歪打正著地就戳動了小女孩的芳心呢?如果這種簡單的話就能讓小姑娘芳心暗許,那些油嘴滑舌的渣男們豈不是早就擁有後宮三千了?

何知樂沒法接受這個事實,也不敢相信。太尷尬了。他本來把竇豆當成一個好同伴來看。現在關係變得微妙而尷尬。

這個死阿黃為什麼要嘴欠告訴自己呢?尊重一下人家小姑娘的意願不好嗎?人家不說就是不願讓我知道!

何知樂忽然有些氣憤。

“我告訴你,是想讓你做到心中有數。萬一發生了什麼,不要手足無措。”阿黃直視著何知樂的眼睛,打斷了他心亂如麻的思考,隨後一字一頓地,嚴肅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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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發自內心的,非常的喜歡你。”

“人心是非常奇怪的東西,有的時候密如鐵桶,針扎不透,水潑不進。但也偶爾輕輕一吹就會變柔軟。你撞上了這個偶爾。”

何知樂猛的醒了。有液體灌進鼻孔和嘴裡,還迷了眼。他坐起來劇烈咳嗽。

尹夢諾剛把一玻璃杯的涼水潑在他臉上。

“你怎麼睡得叫都叫不醒?豬嗎?聾子啊!”尹夢諾緊皺眉頭,破口大罵,臉色焦急的像是要燒起來,“出事了,穿戴整齊拿著槍走!”

“噢噢噢噢噢噢!”何知樂緊張起來,手忙腳亂,沒有計較被用涼水潑,翻身下床扯出防彈背心和武器箱,火速穿戴。

“你快點我先去收拾彈藥。”尹夢諾扔下一句話,推門出去,風風火火。

門推開後外面居然站著嬌小的人影。竇豆已經穿好了防彈背心戴著黑頭盔,眨巴著眼睛伸頭探腦地往房間裡看。

何知樂低頭扣衣服的釦子,不敢抬頭,裝作沒看見她。他忽然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竇豆了。連打招呼的話都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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