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早上起, 東方朔的眼皮一直在跳, 一直在跳。
除了不小心把少年天子吃掉並且還沒有立刻被千刀萬剮那次,像這麼劇烈的跳動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了。
他應該一下子跳起來兩拳把自己打飛三腳使東方家絕後讓自己四腳朝天五馬分屍六親無靠七死八活九回腸斷才對。
東方朔一邊為自己的人品與學識齊高感到驕傲,一邊為自己還能活到現在而詫異, 不應該這麼走運的。
他兜起袖子,看向窗外, 今天天色不大好,陰沉沉的, 似要下雨, 讓人提心吊膽,遲疑著該不該出門或者出門要不要批蓑衣,卻偏偏遲遲不下雨, 不帶雨具覺得冒險, 帶上又覺得麻煩,讓人陷入舉棋不定的拖拉遲疑當中。
天意弄人。
好在自己無需出門。
仰頭, 東方朔自嘲地想著。
雖然表面上作為淮南王的賓客, 可他卻堅持住在館驛,劉陵狡詐多疑,自己的人身自由受到限制再所難免。
聽見腳步聲,東方朔詫異地扭頭,理了理衣衫。
僕人以為他喜好清靜, 鮮少打擾,即便送飯端盤也是輕手輕腳,有時見他緊閉房門, 還會把食盒放在門口,任他自取。除了劉陵以外,基本上無人拜訪。
東方朔打起精神,應門。
“雷將軍?”門在他手上漸漸開啟,將新一天新氣象展現在他面前。
東方朔的視線掃到雷被身後,立刻從世外高人雲淡風輕的範兒跌成迦迨卵瓶諼捫宰礎
“東方先生,你印堂發暗,兩眼發直,久居淮南,恐怕凶多吉少啊。”
只一眼,劉徹覺得一路車馬勞頓星夜兼程風餐露宿都有了回報。
滅哈哈哈~東方朔,你丫也有說不出話的時候!
雷被見東方朔一臉難以控制的震驚,以為是他鄉遇故知——債主的真實情景再現,心中最後一絲疑慮消失,頓時神清氣爽。
東方朔很快就整理好自己的表情,疏離而淡漠地問道:“這兩位是……”
雷被冷冷一笑,他攬住劉徹的肩膀,劉徹猝不及防,腦袋立刻被直爽的男子壓到對方的胸膛上,嘴角抽了抽。
尼瑪這哪裡是小鳥依人?!尼瑪這就是小鳥依人!!
雷被親切地說:“我的遠方表親,在家鄉被惡人欺凌,來淮南投奔我來了。”視線裡明確表示著“以後他由我罩著了”的意思。
東方朔鎮定自若地微笑:“恭喜將軍,家人團聚。”
“你……”雷被沒見過這麼無恥的,竟然睜著眼睛說瞎話!從東方朔的最初反應來看,他明明認識司馬兄弟二人,卻還要裝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來,真的很讓人血脈賁張把他打成餃子餡的衝動。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劉徹搶先說道,以免雷被衝動之下叫嚷起來致於穿幫,他向雷被使了一個眼色,要他稍安勿躁。
再轉頭去看東方朔時,對方又兜起了袖子。
東方朔的修養很好,在大多數時候都不動聲色,脾氣溫和,即便被人罵作江湖騙子也能笑臉相對,至於背地裡如何使絆子,又是另一回事了。表面上看,絕對是一個正人君子。因為無論對方再怎麼無情再怎麼無恥再怎麼無理取鬧,東方朔都不會穢語罵人,也不會擄袖施暴,頂多用肢體語言表達一下自己的不滿和牴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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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他把手籠進寬大的袖子裡,交疊著擺在身前,就說明他已經有點不耐煩了,而此時他的嘴唇彎曲的弧度越大,說明不悅的等級越高,腦袋裡盤算秋後算賬的可能性也越大。
劉徹瞅了瞅東方朔45度向上傾斜處於爆發邊緣的嘴角,見好就收。
“雷大哥,你不是還要領我們至臥房嗎?”劉徹勉勵掙扎,終於站直身體,與親切的雷被保持距離,東方朔的假笑終於收斂了一些,看著不那麼}人了。
“叨擾先生了。”
雷被安排的廂房,就在東方朔正對面,雙方開啟窗子,對方在做什麼,幾乎可以一覽無餘。
劉徹將門窗都關上。
雷被不解地問:“你怎麼攔著我?我們大可以拆穿他的陰謀! ”
“小不忍則亂大謀。”
劉徹故作悲哀地嘆氣:“將軍你宅心仁厚,從來沒有和那廝打過交道,有這種想法並不奇怪。只是他狡猾多疑,屢屢從我手上逃脫,此次必須一擊而中,不給他一絲逃跑的機會!否則,不知道還會有多少良善遭他毒手……”
“沒錯!要讓他在郡主的面前現出原形! ”雷□□勁十足,滿懷打倒小三之後雙宿雙飛的憧憬。
劉徹又叮囑道:“事成之前,還請將軍多加擔待。”
“司馬兄遠見卓識,若來軍中發展,必然闖出一番事業。”雷被熱情相邀,劉徹有意逢迎,自然滿口答應,掰了網路上真的假的實的虛的追女技巧,聽上去頭頭是道,還真像那麼一回事。
周圍雄性戀愛經驗為零的雷被對劉徹好感度大增,若非他身負要職,晚上必須宿留軍中,今夜與劉徹抵足而眠都有可能。
望著雷被一頭扎進劉陵迷魂水裡浮不上來的背影,劉徹有些恍惚,誰都有令自己頭疼腦熱束手無策的人,所以他無法對雷被的盲目痴情評論什麼。
明知道那人就在對面,幾步的距離,眨眼便能走到。卻又如何也邁不動腳步,近鄉情更怯,這句話似乎也能用在人身上。
劉徹在屋外佇立良久,茫然地看著對面明亮的燈火,似乎在等對方聽見自己的心聲開啟窗戶,遲遲不見動靜,若有所失地回到屋裡,緩緩關上房門。
我都追到這裡了,你就不能主動一點?!
自長安一路到淮南都沒有露面的矜持,突然浮出了水面。
小司馬從樑上探出頭,貓眼裡飽含不信任,他伸手一指,譴責道;
“其實根本就沒什麼深宮秘聞對不對?那不過是你騙我離開長安的藉口! ”
他們這幾天都幹了什麼?接近淮南王手下大將,挑撥將領與謀臣之間的關係,見識叛賊逆臣東方朔……全他媽的是正事!當皇帝要不要這麼拼命的?
美人呢?!八卦呢?!秘史呢?!
劉徹愣了一下,哭笑不得,自顧自躺倒,閉眼。
“很快就會有的,嘛,來日方長。”
三天過去,小司馬覺得自己已經等到心如死灰生無所戀了。
“我教你楷書罷。”百無聊賴中,小司馬聽見劉徹如此提議,貓眼眨了眨。心想終歸是要學的,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沒有必要拒絕。
劉徹站在小司馬的身後,捉住他的手,帶著他移動,悉心講述楷書的特徵要點,他講解清晰,小司馬悟性果人,很快就能舉一反三,只是個別生僻字還會出錯。
窗戶大開,深秋的涼風時不時地溜進屋子來,兩人穿得厚實,身上不冷,可挽著袖子露在外頭的手卻免不得凍得僵了。
小司馬扭動手腕,張開手指以作活動,劉徹淺笑,握住白嫩的小手送到自己的嘴邊,近到嘴唇與手指相貼,呵氣。
此舉非但沒起到溫暖活血之效,反而讓小司馬越來越僵硬了。貓眼少年產生了一種石化的錯亂感。
難、道……陛下試圖以龍陽之癖讓司馬家斷子絕孫?!
小司馬躲避殭屍病毒般跳到離劉徹最遠的地方,含淚揮舞筆刀,一邊記下皇帝的犯罪記錄,一邊悼念自己已逝的清白之軀。
太史公曰:要我家絕後,直說就是,竟然使出此等鬼蜮伎倆。我寧願你直接把我閹了!至少我的右手還是清白的……嗚嗚……
劉徹挑釁地看著對面屋裡的人影,四目相對,兩人不約而同地將窗戶關上,兩扇窗,合奏出一個聲響。
劉徹把自己扔到榻上,挫敗地用手臂蓋住眼睛,理論和實踐永遠合不到一塊,就像他和東方朔一樣。
戀人之間,情感的付出不盡相同,總有一方比另一方在意一些敏感一些被動一些。在這種關係不平衡的時候,往往會表現出自我保護的一面,越在乎越要裝作不在乎,讓你知道勞資沒了你依舊牙好胃口好吃嘛嘛香身體倍兒棒。
像拉鋸戰一樣彼此挑釁彼此消磨。
旁人看了會嘲笑,會疑惑,會感到吃力,替他們不值,偏偏身處局內的雙方樂在其中,也是,這是獨屬於他們之間的遊戲,他們愛怎麼玩,就怎麼玩,哭是他們哭,笑是他們笑,想看戲的就到一旁去看!冷眼旁觀的局外人只能輕飄飄地來,輕飄飄地走,永遠也感受不到那份鮮活,體會到箇中滋味。
所以,儘管劉徹很不齒自己幼稚的挑釁行為,並且深深為此檢討著。在他沒有擋住的下半部分臉上,表情始終都是笑著的。而當他聽見木門吱呀一聲被開啟的聲響,笑容又擴大了幾分。
劉徹沒有動彈,於死亡一般的寂靜中他感到一根微涼的手指按到自己的嘴唇上,一陣用力碾壓,像是要把什麼髒東西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