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川縣的後街,柴令武記憶中一片荒蕪的空地上,一座華宅拔地而起。
相對大唐,此宅院確實稱不上華麗,在米川縣卻已經足夠華貴了。
建築是全木的,應該是早就在其他地方設計好、訂製好,來米川縣組裝而已, 否則也不可能短短時間內建好。
木材只是普通的樹種,雕刻鏤空的花紋卻極有講究,一條條鯉魚千姿百態。
鯉魚紋並不犯禁,卻能讓人遐想翩翩。
鯉,其音通“李”。
鯉魚如果躍過了龍門,就能成為龍。
大唐沒有文字獄, 但有點見識的人可以稍稍有那麼一點重視了。
門頭上懸著兩條筆直的交叉狀木條,柴令武覺得有些眼熟,仔細看了看才想起,這他丫的不是兩把橫刀嗎?
這應該取的是“大殺四方”之意吧?
這是不打算給其他賭客活路嗎?
橫匾上,熟悉的“曉月樓”三個大字,外柔內剛,筆致圓融衝和而有遒麗之氣,一看就是秘書監、永興縣子虞世南的手筆。
論書法,虞世南是當世唯一能與歐陽詢相提並論的人物。
此時的褚遂良,書法水平是在急劇提升,名氣卻還不能與這二位並肩。
畢竟,褚遂良還相對年輕得多,資歷還欠缺。
虞世南可沒歐陽詢那般好說話,關係差一點,是難得求到他手書的,何況還是招牌。
招牌的起源難考, 大致可以斷定是唐朝時期已經廣泛使用了。
整棟樓中間高挺,兩側的裙樓略矮,看上去整體像一把帶扶手的靠背椅, 有“靠山堅實”之意。
華宅坐西向東, 取“紫氣東來”之意。
站在大門處的兩名佩刀漢子孔武有力, 不苟言笑,看上去頗有威懾力。
這很符合米川縣的邊地特色,畢竟在這些地方,若是太好說話了,說不定會平添很多事端。
畏威不畏德,其實不僅僅是蠻夷才有的特性。
雖說是賭坊,其實更類似後世的綜合娛樂場所,有土娼、有一些不太出名的藝伎唱曲兒,甚至柴令武還聽到了關中唱腔。
一些雜耍藝人也登臺獻藝,踩桶、踢杆、轉碟,倒也贏得不少喝彩色,一些不算太大的打賞走了一波。
桑落酒、酴醾酒、綠蟻酒,只要你樂意,基本上大唐帶點字號的酒都能弄出來,柴令武甚至還看到了醽醁翠濤。
這就很牛了。
要知道魏徵現在身為門下省侍中,堂堂宰輔,缺錢也只是因為時常賙濟族人、當年身邊人的遺屬,自釀醽醁翠濤也就是個愛好而已,連柴令武在長安城都只喝過一次而已。
魏徵不可能為五鬥米折腰,為了一點錢而屈尊釀酒賣, 唯一的可能是欠了人情。
相對平民百姓,在這些官員權貴裡,可能最難還的應該是人情。
錢財,對上了檔次的官員來說,根本不是事。
若不是因為魏徵接濟的頻率太高,僅憑李世民不時的賞賜就能讓他脫貧了。
掌櫃娉婷嫋娜的走來,看得柴令武有些發愣。
居然是曉月樓曾經的名伎,巧雲姑娘。
“巧雲……掌櫃?”
柴令武有些不太適應對方的身份轉變。
巧雲掌櫃微笑福身。
名伎再好,終究只是個玩物;
掌櫃縱然再不好,也比名伎強多了,受的束縛要小得多,且不受年齡的影響。
名伎再紅火,按後世話說,吃青春飯的,年齡一過,年老色衰,終究要黃的。
大唐的老蛇皮雖然男女通吃的都有,但審美觀還比較正常,不可能對著某大媽還能款款深情地叫人家“傻丫頭”。
憑你再美,四十之後,皮肉都開始鬆弛了,魚尾紋再用脂粉也擋不住了,臉開始油膩了,腰身、腿不可避免地粗起來了,你以為還有恩客吶?
任你唱腔再好,技藝再精湛,該嫌棄的照樣嫌棄,這個時代的男人牙口還沒那麼好。
男人,從來是從一而終的,他們的喜好從來不變:十八歲!
至於說從良,呵呵,還是算了吧,一入伎門深似海,從此故郎是路人。
即便是被商賈接納了,也只是妾而已,然後洗淨鉛華,洗手作羹湯,在大婦面前伏低做小,遇到個心狠的,說不定就沉哪口枯井裡了,何苦呢?
要麼就孑然一身,要麼索性尋個庵子出身,青燈古佛,也算是個歸宿。
巧雲這個轉身,比上述歸宿強多了,短期可能會略虧,但對長期規劃極有好處。
“三年不見,昔日才華橫溢的柴二公子,已經成為大權在握的河州要員。”
巧雲微笑著請柴令武入座。
柴令武皺眉:“你們到米川縣這小地方,圖什麼?”
巧雲笑道:“商賈重利,當然是來求財的。治中也看到了,米川縣商賈雲集,頗有繁華之相,曉月樓來此,只是想借米川縣的東風、治中的雄風小小地掙幾文銅錢。”
果然,廳堂之內,大大小小的商賈數十人,加上他們的隨從也有百餘人,看上去倒真有有些壯觀。
以曉月樓從不做虧本買賣的名頭,根本性不可能幹無利可圖的事。
但是,目標究竟是商賈,還是米川縣那點稅賦,又或者兼而有之?
“聽說曉月樓還開了賭坊?”
柴令武淡淡地問。
巧雲展顏一笑:“博戲而已,一點不登大雅之堂的小玩意兒。治中或是有興趣,請隨奴家來。”
上個樓梯而已,望著前頭巧雲那婀娜的身姿,兩世為人的柴令武都有些心神搖曳。
所以,明白那些老蛇皮為什麼喜歡成熟婦人了吧?
若不是柴令武有幾分道行,兼之不想被老牛吃嫩草,還真未必頂得住呀。
整個二樓是個空曠的大廳,幾張臺子上,博陸、骰子、彈棋、格五、投壺,都有人玩得不亦樂乎。
更讓柴令武吃驚的是,旁邊的臺子傳來“嘩嘩”的搓麻將聲。
好嘛,自己獻給外祖的麻將,變成了外間害人的賭具。
奈何這也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事,只要有輸贏的存在,任何事物都會演變成賭具。
即便麻將只是在大安宮盛行,奈何將作監製作了第一副麻將,就自然會有第二副,直到無數副。
曉月樓的麻將,雖然不是奢華到用玉製作麻將牌,卻也是以獸骨經巧匠打磨。
果然是神通廣大。
柴令武轉了一圈,才發現,情況似乎與意想的不一樣。
博戲肯定會押注,會有輸贏,但柴令武看到的是,無論輸贏,所有人都頗有節制,幾十文到百文一次,雖然是曉月樓總體贏錢,輸贏還算相對公平,主顧與曉月樓的比例是四六開。
柴令武大致估了一下,如果自己在這裡博戲,一天能輸十緡已經算特別的衰了。
那麼,錢景是怎麼在不到一個月時間輸兩百緡的?
總不可能天天來輸吧?
巧雲輕盈地倚到一張臺子邊上,眉眼帶著嫵媚的輕笑:“治中是奇怪,曉月樓押注數目為何如此低微吧?”
柴令武扭了一下脖子,沒有一絲表情:“本官不喜歡聽人賣關子。”
巧雲的笑容更燦爛了:“事實上,博戲對曉月樓來說,從來只是可有可無的附屬。曉月樓根本不靠這點小錢來維持,即便是下面那些主顧給雜耍藝人的打賞、酒水,都基本夠維持運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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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縣尉,呵呵,誰讓他得罪了世子呢?”
曹魏以前,諸王嗣子稱太子;
自曹魏始,諸王嗣子改稱世子。
任城郡王李道宗的世子是李景恆,有點胡鬧,愛闖些不大不小禍,與柴令武有些許交集。
“本官不管你們有什麼恩怨,這賭坊在米川縣是開不下去的,在河州同樣不行。”柴令武冷哼。
賭博這東西,是會上癮的,風氣一蔓延開來,不曉得有多少人會家破人亡。
還有官方背景的話,那更會成為毒瘤。
即便柴令武只是河州第三號政務官員,對驅逐賭坊也是責無旁貸。
沒法,錢景這廝,沒得救了,還是趁早調離河州吧。
至於說後面錢景會不會廢,柴令武又不是他阿耶,需要在乎這麼多麼?
沾了賭和那玩意兒的,神仙都救不回。
巧雲微微一笑,站直了身子:“治中的意思,巧雲明白,只可惜此事非巧雲能決定。除非,是治中砸了這些博具。”
嗯?
這是挑釁還是激將?
“莫那婁捷,去將人驅開,將臺子、博具全部砸了。”
柴令武挑眉。
聽到柴令武的話,正在博戲的商賈迅速收取家當,迅速下樓。
莫那婁捷揮撾,四下亂砸,再厚重的臺子也經不住丙撾就斷裂了。
讓人哭笑不得的是,因為柴令武沒說到椅子,所以莫那婁捷的每一擊,都恰到好處地避開椅子,當真將指令執行得無懈可擊。
二樓砸得噼裡啪啦,絲毫不影響一樓的商賈們享樂。
因為,退下去的商賈們也說明了,治中此舉只針對賭坊。
治中是皇親國戚,曉月樓背後也是宗室,不會徹底翻臉的。
出了曉月樓,柴令武才突然反應過來,上當了。
李道宗這個老狐狸,怕是早就等著耶耶砸場子了。
去年他與尉遲融幹的那一架,被尉遲融失手一拳差點打爆眼睛,惹得李世民怒斥尉遲融,而李道宗自己卻在為尉遲融求情。
與今天的事結合,呵呵,這老狐狸是巴不得頻頻出點小問題,算是自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