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男兒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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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元旦,柴令武卻接到自家阿耶的傳訊,要他務必回家一趟。

問過部曲才知道,阿耶要為柴哲威定親呢,也不曉得是哪家的小娘子,能否配得上柴哲威,會不會允許柴哲威多多納妾、多有子嗣。

呀, 仔細一算還真是,按虛歲,今年都十九了,明年弱冠,可不就能成親了麼?

柴哲威十九,自己不也十九了麼?

嘖嘖,危險的歲數, 幸虧皇帝二舅已經下詔“許不尚公主”,美滋滋。

等等, 好像哪裡不對。

不尚公主,不是還可以娶公主,稱之為“下嫁”麼?

上了不要臉的皇帝二舅的惡當啊!

該死的文字遊戲!

柴令武覺得自己不能呼吸。

泥石流系統笑聲都帶著顫音:“哎喲,才想到啊!這反應夠遲鈍的!”

這真不怪柴令武。

都說君無戲言,鬼曉得自己被皇帝好好戲耍了一通啊!

不曉得這事怎麼就傳了出去。

盧望江送了一對於闐鴛鴦戲水玉佩,稱之為“好事成雙”;

衛戈送的是兩塊波斯毛毯,充滿了異域風情;

風家與九曲賊送的是一對青海驄,寓意“馬到功成”;

曹正直送了三隻羊,取“三陽開泰”之意;

羅大宣送了……一捆羊蹄筋,這裡頭可真滿滿都是故事啊!

據說阿諾瓦塞也想託羅大宣送禮,被羅大宣嚴詞拒絕了。

想想阿諾瓦塞是在種大蒜啊,要是心血來潮送一堆大蒜,是不是“蒜了吧”?

回程除了馬匹,還有三輛馬車。

莫那婁捷與白雨棠得乘坐一輛, 莫那婁捷的阿姆與李不悔一輛,還有一輛滿載貨物。

什麼西域的毯子、河州蜂蜜、高昌葡萄乾什麼,都必須帶回去撐場面。

天山雪蓮?

送禮,尤其是大禮,對藥材是避而遠之的,因為寓意不合適。

不管在哪個年代,送藥都不合適,後世送保健品是打了擦邊球。

車輪滾滾,一伴隨著李不悔嘰嘰喳喳的話音,將她與柴刀送到柴家莊,與家人團聚、向侄兒柴旦炫耀自己掙的錢了。

莫那婁捷的阿姆,該放哪裡?

柴令武想了想,決定還是帶回譙國公府,沒必要讓人家母子分離。

馬車向北,過安化門,拐到大安坊這條路,筆直往西市與延壽坊奔去。

柴令武也是想看看柴家櫃坊弄得咋樣了,別讓人亂拳打死老師傅,那笑話可就大了。

途經萬年縣縣治所在的長壽坊,前頭開道的陸肆忽然停馬不前。

柴令武探頭望去,長安縣衙之外、長壽坊門之地,哭聲一片, 一家十餘口一身孝服,拄著哭喪棒、跪在地上在抽泣。

十步之外,無數百姓嘆著氣,沮喪地旁觀。

哎,哪裡都有不公事,但雍州不是河州,人家萬年縣令是正五品上的官員,比柴令武這從六品上的治中品秩要高好多,萬年縣都不願意接的案子,柴令武難道還能越俎代庖麼?

如果柴令武是臺院的侍御史,肯定上前去過問了。

問題,他不是啊!

“二公子,是昔日娘子軍舊部,如今的雍州府兵。”

陸肆平靜的聲音起了一絲顫抖。

陸肆這廝,記掛這該死的袍澤之誼!

柴令武嘆了口氣,無奈地下馬。

得,隔岸觀火是辦不到了,還得插手這些糊糊事。

衝“娘子軍舊部”這五個字,柴令武就註定了無法袖手旁觀。

“誰能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柴令武負手而立,官威十足。

這個時候,沒有一點官威,是鎮不住場面的。

一名發如雪、眼如血的中年漢子,將手中的哭喪棒交給旁人,掏出厚厚一疊狀紙,恭恭敬敬地要遞給柴令武。

柴令武卻不伸手接狀子,微微搖頭:“如果狀子有用,你們需要跪在這裡哭麼?”

中年漢子叫賀守唐,現雍州折衝府一名什長。

他的兒子賀磊,因為不喜讀書,從豐邑坊跑到西市來給人做夥計。

日正當午,年輕的賀磊已經換了班,買了幾個大白蒸餅,準備回家給耶孃吃。

此時的街道上,人員稀少,賀磊用乾淨的麻布袋子裝著蒸餅過街,想讓阿孃嚐嚐自己第一次掙錢買的蒸餅。

雖然,蒸餅在長安真算不上什麼好東西,卻是賀磊一片心意。

畢竟,從小到大,比較調皮的賀磊沒少闖禍,耶孃也沒少為他四下賠罪、賠錢。

街道上傳來奔馬的蹄聲,一時反應不及的賀磊沒能避開,被撞飛幾步遠,口鼻流血,血浸紅了布袋,潤溼了潔白的蒸餅。

馬上的年輕人也是猝不及防地摔下來,身後五名奴僕趕緊扶起:“公子,你沒事吧?”

年輕人起身,怒氣衝衝地奔到賀磊面前,大腳狠地地往賀磊身上踹。

賀磊雖然受了傷,還是有力氣反抗的,奈何五名惡奴一擁而上,按住他的四肢,讓他只能幹捱打不能還手。

踢胸、踩腹、踏臉,將一隻靴子塞到賀磊的口中,年輕人暴戾地跳上賀磊的身子,拳打腳踢。

“救命啊!”

痛到受不了,倔強的賀磊慘叫起來,淒厲的聲音在西市上空迴盪。

西市也有不少人想幫忙,年輕人一瞪眼睛:“我是谷陽侯吳謂之子吳德!哪個敢多事,一併打死!”

雖然還是有仗義出手的漢子將他們制服,賀磊卻已經停止了呼吸,只留下身邊浸血的蒸餅。

“然後,人犯被送萬年縣衙了。這不對嗎?”柴令武大惑不解。

要說這世間,哪裡沒幾個渣滓?

處置了也就完了啊。

賀守唐發出淒厲如夜梟般的笑聲:“縣衙判決出來,六個人、一匹馬,最後判決是:我兒賀磊是被馬踢死的!最後判處殺馬!哈哈,我為大唐,隨尉遲融將軍到涇陽殺過突厥兵啊!我的兒,被生生打死,只抵得一匹馬啊!”

“我們在前方為大唐流血,他們卻要我們為後方的家中流淚!保家衛國,家都保不住了,衛的什麼國!就是死,我也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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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有點大逆不道,只是巡到這片的南衙宿衛悄然轉身,彷彿從來沒來過。

人皆有同理之心,今日在災難能降臨到賀守唐家,安知明日會不會落到自己身上?

你可以奪去我們上升的路子,可以剝奪我們的財富,但不能連活命的基本保障都沒有,隨意被殺死!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柴令武知道,衙門的判決有時候很風騷,甚至自己也有過騷操作,可這操作……還真是伸手不見五指啊!

判決下發、殺馬,已經三天了。

雍州、大理寺、刑部、御史臺都詭異地保持了沉默。

別說賀守唐保家衛國的信念已經動搖,就連南衙宿衛裡也隱隱在消極地抗拒上官的指令。

誰家沒個老小?

若是連自家妻兒老小都不能討還公道,這衛軍(府兵)還當個什麼勁!

柴令武知道,朝廷是在顧忌著什麼。

按律嚴懲了吳德,又怕傷了谷陽侯吳謂等功臣之心。

不嚴懲吧,呵呵,軍心開始在浮動。

但是呢,這幫子官僚,你讓他們彈劾與自己利益攸關的事,一個個動作飛快,化身正義使者,能噴到皇帝自閉。

真遇上這種得罪人的事時,全部都縮得見不到腦袋。

怕谷陽侯?

不至於。

但谷陽侯背後有人啊!

“伸手不見五指、黑雲壓城城欲摧、混濁不堪的世道!舊社會將人變成了鬼……”泥石流系統開始用舞臺劇假模假樣的腔調朗誦。

馬車上,莫那婁捷的阿姆幽幽地嘆了口氣:“原以為天下中心的長安城會是一片淨土,原來是老媼想多了。”

柴令武瞬間面紅耳赤。

是啊,人家才歸心,就看到了長安城最醜陋的一面。

丟人吶!

“你這樣是沒用的。”

柴令武嘆息。

公道這東西,對蟻民來說,真的很奢侈。

賀守唐站直身子,仰天狂笑:“世間既然無判官,我又何妨為閻羅?我等賤民只有一條命,他們貴人難道有兩條命不成?都起來!”

柴令武輕輕搖頭:“傻不是?你當人家部曲是吃幹飯的?你一家過去,不過是多了幾個箭靶子、平添冤魂罷了。另外,不要再說‘貴人’二字,搞得好像我和他們是一夥似的。”

陸肆站到柴令武身後,淡淡地開口:“這位是平陽昭公主的親生骨肉,柴二公子。”

賀守唐的鼻子一酸,兩顆豆大的淚珠滴落。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時。

三天盼不到一絲公道,心中的信念漸漸沉淪於深淵,賀守唐離崩潰只有一步之遙,卻得不到一絲支援,連雍州折衝府都無奈地保持沉默。

總算,在自己徹底失去理智之前,有一個夠分量的人物願意支援!

哪怕柴令武此刻只是在空口說白話,賀守唐也覺得冰冷的心裡泛起了一絲暖意。

柴令武重重地拍了一下賀守唐的肩頭:“信得過我的話,回去守靈。五天之內,哪怕搭上我河州治中職官、驍騎尉勳官,也要討一個公道。”

不管是因為賀守唐曾經的娘子軍身份、還是因為莫那婁捷阿姆的話,又或者是不想讓心目中的大唐那麼暗無天日,柴令武覺得,自己都需要做些什麼了。

或許,會因為這件事,柴令武會損失慘重,官職可能因此化為烏有。

但是,有些事情,不得不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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