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黃鶯流水拒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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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鶯輕輕掙開阿鋒的懷抱,驚喜地問:“阿鋒,你怎麼會在這裡?”

阿鋒卻不回答,警覺地將她和諸葛光拉到身後,從門縫裡觀察外面的動靜。屋外的日本兵怎麼也想不到會有一扇門突然將他們追著的人吸進去,一氣朝前跑遠了。

阿鋒這才松了口氣,轉頭問黃鶯:“你沒事吧?”

藉著室內微弱的光線,黃鶯發現阿鋒與他離開上海時的樣子不太一樣了:他長高了,也曬黑了,機敏結實,行動果斷。她搖搖頭。

阿鋒將黃鶯和諸葛光引到桌前坐下,說:“這裡是我們一個同志的住所,非常可靠。你們先告訴我,行動成功了嗎?阿部次郎死了嗎?”

黃鶯昏亂地點點頭,腦子裡各種念頭浮動,又似乎什麼也沒有。她想起來,向諸葛光介紹:“這是阿鋒。”又對阿鋒說,“這是諸葛先生。”

阿鋒朝諸葛光點點頭。諸葛光驚疑未定,問道:“你是阿四的朋友?今朝多虧了你。”

黃鶯又問:“阿鋒,你怎麼會在這裡?怎麼知道我們今天的行動?”

阿鋒猶豫了一下,才回答道:“我是從雷霆同志那裡得知的。因為我自幼熟悉上海,已經被黨組織派回來,協助雷霆同志的工作。”

阿鋒是作為“華東人民武裝抗日會”特派員回到上海的。在這個身份下,他和雷霆所領導的中央特科既相互配合,又各自保持一定的獨立性。

剛到上海,他就知曉了刺殺阿部次郎的計劃。按照組織原則,他本來不應該插手。可這是有關阿四的事情,他無法想象那樣柔弱溫婉的阿四,怎樣去參加如此血腥驚險的計劃。他甚至因此與雷霆爆發了爭執,指責對方不應該將一個黨外人士拖進這麼危險的行動裡。

雷霆心平氣和地對他解釋:“黃鶯女士確實還不是我們的同志,但身為中華兒女,人人都有愛國救國之心。她是很誠懇地自願參加行動的。我們也做了充分考慮,一定會優先保證她的安全。況且,我相信有一天,黃鶯女士一定會成為我們的同志。”

“可阿四連一隻雞都沒殺過!你卻讓她去殺人!”

雷霆自然知道阿鋒口中的“阿四”就是黃鶯,也猜著了他倆的前緣,溫言說道:“李鋒同志,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也請你理解,如果此事不出動黃鶯女士,是決計沒有成功的可能性的,那麼我們的兩個同志就勢必暴露在日本鬼子的槍口之下,對特科的士氣也是一大打擊。”

阿鋒冷靜下來,說:“我沒有指責特科的意思。特科的工作也是我們的工作,我會親自去協助這次行動。”

這下雷霆有些急了,說道:“李鋒同志!我必須要提醒你,你這樣做是違背組織原則的!不要讓私人感情影響了革命工作!”

可阿鋒還是來了。當他將阿四輕輕擁在懷裡,從知曉這次行動之後就開始懸著的心終於落了定。即使在這樣緊張危急的時刻,他仍然能感受到懷中的柔軟馨香,就像姆媽去了之後他一直想念的“家”的味道。

但他隨即看到了阿四身旁的諸葛光。其實之前,他早在報紙上見過這位“歌王”的模樣。聽雷霆說,諸葛光本可以不用參加這次行動,可為了保護阿四,也來了。對方此刻分明還想問他些什麼,可阿鋒擺了擺手:“稍候!我去撥個電話。”

過了一會兒,他如釋重負地回來,對黃鶯和諸葛光說:“貞娘和阿寶也平安脫身了!”

刺殺阿部次郎的行動執行得極其乾淨漂亮,成了中央特科在孤島教科書式的一戰。風頭過去後,藏匿在摩西會堂的兩名年輕人被成功轉移到內地,阿鋒在福州路安頓下來,黃鶯的生活,似乎開啟了一片新天地。

那天,阿鋒的一番話,讓黃鶯感觸良深。他說:“外面的世界,已經天翻地覆。孤島上雖然依舊歌舞昇平,可終究不過是幻象。你的眼睛,不要被幻象所惑,要穿透幻象,去尋找真理。你的生活,也不要只是守在自己的小天地裡,要投入到時代,投入到革命中去。”

黃鶯被他的話說得心潮澎湃,覺得眼前的這個阿鋒,同從前見到自己就臉紅的那個小夥計有天壤之別,也更加證實了外面那個世界對人的靈魂觸及之深。她虔誠地問:“可是,我該怎樣尋找真理、投入革命呢?”

阿鋒問:“你知道左聯嗎?”

黃鶯當然知道。左聯的進步作品,她早就著意瞭解;左聯的田漢先生,更是她景仰的人。只是她之前的生活距離這個圈子太遠,上海灘淪陷之後,孤島上風聲鶴唳,更是無從得知訊息。

她反問:“他們還在上海嗎?不是據說撤到武漢去了?”

阿鋒搖頭:“左翼劇聯的十一支演劇隊,都深入到內地去做抗戰宣傳工作了。但第十二隊一直留在上海,現已改名為‘上海文藝救亡協會’。汪偽政府的御用劇團一直在用話劇做武器,為日本侵略者歌功頌德,這一塊戰場,我們不能丟。這也是我這一次回上海的工作重點之一。”

“啊!那麼他們在哪裡?”

當天傍晚,黃鶯應阿鋒之約,來到江西中路上的法工部局大禮堂。據阿鋒說,文藝救亡協會現在不得不依託於中法聯誼會,掛洋牌子,儘量與租界當局維持良好關係,才得以立足於孤島。

黃鶯讓老丁將車停在這所灰白色的磚樓前,推開鏽紅色的大門,只見通往禮堂的鐵門門深鎖重,像是已久未開啟。再往後面找時,才發現一扇小小的側門,門上懸著一個牌匾,寫著“人心不死”四個隸書大字。

她從側門進入禮堂,裡面好一派別有洞天!大約二三十個年輕男女,正熱火朝天地忙碌著。有人發現,迎上來,隨即驚喜地呼道:“是黃鶯小姐!”

隨著這聲驚呼,好幾個人一齊圍上來,她一時間被許多張年輕的笑臉包圍,心裡暖洋洋的。這時,她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阿四!”

是阿鋒。他早到了。他也是滿面笑容,一派愉快地說:“我先帶你參觀一下!”

阿鋒介紹,他們正在排練話劇《祖國》。這是一臺法國名劇,講述的是法國布魯塞爾地區被德國佔領之後,全城居民組織武裝鬥爭的故事。在孤島內求生的上海文藝救亡協會,如今唯有透過這種方式來宣傳愛國主義,才能在法租界當局那兒謀得一席生存之地。

阿鋒說:“這裡的人都是職員、學生,並沒有專業演員,你來了,很好,可以幫助指導他們——你想參加演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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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鶯驚喜地問:“我可以嗎?”

“只要你願意,當然可以。只是風險是有的,如果被偽政府知道了,也許會影響你的事業。”

黃鶯輕聲而堅決地說:“不過是些浮名,我不怕的。”

阿鋒給了她讚許的一笑,隨即便叫過一個女學生模樣的姑娘,對她說:“曉丹,黃鶯小姐也要參加我們的演出,你替她安排一個角色。”

曉丹歡呼道:“太好了!如此一來,我們的演出勢必更加成功了!”她親熱地挽住黃鶯的手,就將她拉到臺上的年輕人之中。

那晚黃鶯回到黃家大宅的時候,心怦怦跳,眼眸發亮,恍若踩在雲裡一般。在這個夜晚,她整個兒被點燃了。點燃她的,是友善,是熱情,是藝術,也是一些更為深遠宏大的東西。此時她感到,之前的歌后大賽也好,男女私情也罷,都變得遙遠而渺小,不值一提,她這顆小星星,就要逐日逐光而去。

《祖國》上演之後,因為十分成功,協會決定在蓬萊大劇院加演一場。與租界內的演出相比,這一場在南市華界的演出別有一番動人心魄的力量。演出的訊息雖然只能經由地下傳播,當天的蓬萊大劇院還是座無虛席。沒有座位的人就站在通道裡,連舞臺兩邊的臺階上都坐滿了翹首以盼的觀眾。

出於各方面考慮,劇組最後只讓黃鶯飾演了布魯塞爾愛國黨中的一名群眾演員。她和扮演李莎伯爵、加爾羅團長及無名英雄汝那的演員們、臺下的所有觀眾一同齊聲高唱著:

我們的民族在承受巨大的欺凌,敵人的野蠻沒有止境。為了恢復我們的自由,為了洗刷我們的恥辱,我們寧願捐軀!

她清楚地看見臺上、臺下的每一雙眼睛裡都和自己的一樣,滿含著熱淚。臺下坐著的男女們一望而知不是知識分子,也與她平日裡熟悉的那群人大不一樣,可在這一刻,他們的心因為同一種愛恨而緊緊相貼著。

演出順利結束了。大幕降下又重新拉開,全體演員預備返場謝幕。今天的觀眾都知道群演之中有大明星黃鶯,有人方才已經認出她來,此刻都興奮地交頭接耳。黃鶯與曉丹拉了手,正準備登臺,突然聽見尖銳的警報聲在劇院上空響起,同時有人在入口處焦急地喊道:“大家快離開!警察來了!”

劇院裡一陣騷動。立刻有工作人員跳到臺下,組織觀眾們從幾個通道離開。演員們也都匆匆換下戲服,結伴撤走。看看人都撤得差不多了,阿鋒一拉黃鶯的手:“快!跟我來!”

他們是最後離開劇院的人,其時警局的車隊已經全部抵達劇院門口,著黑色警服的警察接連從車上跳下來。阿鋒示意黃鶯貓腰,從屋簷的陰影處沿牆根跑,卻在幾乎就要成功之際被一個警察發現了。

“那邊,有兩個人!”

“快抓住他們!”

隨著叫喊聲,一小隊警察追上來了。

黃鶯的心都快要跑裂了。還好今日她沒穿高跟鞋,穿著一雙黑色繫帶粗跟皮鞋。阿鋒拉著她的手,一路跑過逼仄的窄巷,被日軍焚燒過的蓬萊市場,街角處擺著的馬桶,頭頂上晾著內衣的晾衣竿,一把將她推進一排還冒著蒸汽的老虎灶之後。

那幾個警察對這一帶顯然沒有阿鋒熟悉,早就被他們左轉右拐地弄得轉了向,心有不甘地在附近吆喝了幾聲,悻悻而去。

阿鋒松了口氣,轉頭看黃鶯。她穿著樸素的藍竹布棉袍,臉上被老虎灶的蒸汽弄得溼漉漉的。見阿鋒看她,她笑笑,卻突然聽見幾聲輕微的咕咕聲——是她的肚子在叫。

黃鶯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阿鋒笑了:“沒吃夜飯?”

“嗯。排練太緊張了。”

阿鋒站起身,在老虎灶上尋找,在右手的小鍋裡找到一個白饅頭,遞給黃鶯。她謝過,慢慢放進嘴裡吃起來,問阿鋒:“你對這裡很熟?”

“我在這裡長大的。”

“真的啊?”

“這裡是鴛鴦廳弄,老早我和姆媽就住在旁邊裘家弄裡。”

“劉嫂不住在我們家?”這黃鶯倒是不知道。

“你姆媽人很好,她在世的時候,一直叫姆媽帶我一同住過去的。不過姆媽講,我是男孩子,不要寄人籬下。”

黃鶯點點頭,這劉嫂倒是有志氣得很,難怪能養出阿鋒這樣的兒子。

阿鋒突然問了她一個奇怪的問題:“你知道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東西是什麼嗎?”

黃鶯有些莫名其妙地搖搖頭,卻聽得阿鋒說:“是七個肉餅。”

啊,她想起來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轉移話題道:“多謝你把我介紹到協會,經過這一趟我才知道,從前,我真真是井底之蛙。”

“為何這樣說?”

“從前,我生活的圈子太小了,認識的人也太有限。這一趟我才發現,我對生活的看法,也許全是錯的;對什麼叫作真正的痛苦,也只嘗過皮毛。”

“你從小生活的圈子是剝削階級的圈子,不過你同他們都不一樣,你是好人。”

阿鋒這話的意思,是其他人都不是好人了。黃鶯覺得這樣說似乎也不盡公允,不過也只能淡淡一笑。

阿鋒卻把她剛剛拉開的話題又拉了回來:“我這輩子,再也沒吃到過那麼好吃的東西……上一次離開上海的時候,我本來下了決心要把你忘掉。但是我卻一分一秒也沒有做到,哪怕是在戰場上的時候。這一次回來……我對你的心,還是同從前一樣……我們之間,也許還有一線希望吧。你說,我想的,對也不對?”

黃鶯聽著阿鋒的表白,含羞低頭,卻在不經意間,一個穿著白西裝、煢煢孑立在人群一隅的身影浮上來,才發現它始終盤踞在心內一角,沒離開過。

她抬頭,發現阿鋒還在緊盯著自己,料知避不過,也不想耽誤了阿鋒,於是輕聲回答:“阿鋒,你的心同從前一樣,我很感激。可是我的心……也同從前一樣呢。”

阿鋒顯見著明白了她這句話的意思,眼中的光彩瞬間熄滅了。良久,他喟然長嘆,站起來朝老虎灶外看了看,說:“警察都散了,我們走吧。”

後面幾日,黃鶯再沒見過阿鋒,心裡不由得疑惑:莫不是那日惹他生氣了吧?協會那邊,因阿鋒分手時囑託過她:不接到通知暫時不要再去,也不便去,竟是與阿鋒失了聯絡。

那日在姆娘那裡,她忍不住問阿寶:“你這幾日,見著阿鋒了沒?”

沒想到阿寶看起來老大不高興的樣子,背對著她,沒好氣地說:“你不知道?阿鋒回前線去了!”

“什麼?幾時的事?”

“就是前日,因為上次在刺殺阿部次郎行動中,他違規去營救你,被撤了特派員的職,發回前線去了!”

黃鶯對這訊息猝不及防,一時連手都抖了起來,捂住嘴巴。阿寶回過身,遞過來一樣東西:“喏!這是他留給你的信!”說著白了她一眼,走開了。

黃鶯顫抖著手想要拆開信封,想了想,又放回坤包內,匆匆忙忙與姆娘告別,回到黃家大宅,一路上樓跑回自己的房間裡,這才顧不上擦一擦汗,掏出信看了起來:

阿四:

本來沒想寫這封信的,倒是被阿寶提醒了。我這一去,你不要覺得是因你之故、內疚折磨才好。我想重返前線之心已久,此番正是得我所願,你應當為我高興。我這一去,不到抗戰徹底勝利那一天是不會再回來的了。他日戰死沙場也好,天各一方也罷,我都會長長久久地念著你的好,為你祝福的。還有句話,思慮良久,還是要講:那諸葛先生,我瞧他的心並不在你身上,你還是不要再為他浪費時間了。我說這話,絕不是為了私心,我們既然無緣,我只盼著你能快快活活地過這一生。

阿鋒

黃鶯又在床上呆坐片刻,移到窗前,拿出打小練的簪花小楷本子,選了一支小毫,細細寫起來。只是不知什麼時候,那眼淚就滴滴答答,打溼了紙上一個個輕素幽奇的字型,模糊混亂得,一如她此刻的心兒一般。(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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