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黃鶯悽然別姆娘
上一章 返回目錄 下一章

這日晚上,阿爸回家來,嚴肅地對黃鶯和新姆媽說:“你們留在家裡,外人一律不要開門,我出去看看就回。”

他是去看鄰居莊叔叔的。莊太太是美國人,一早被日軍帶走了,臨走前手臂上被套了一個寫著字母“A”的臂章,據說是要被送進龍華集中營[1]。莊家那邊傳來的哭聲,即使到了下午,也還依稀可聞。

天是大亮的。但黃家大宅門窗緊閉,窗簾密實,就像此刻的每一戶上海人家一樣。貞娘點起了幾盞瓦數不高的檯燈,但黃鶯有一種感覺:無論什麼樣的光,也無法驅除那厚實的、讓人透不過氣來的黑暗了。

也許曾經有過,但她也失去了。諸葛光向她提分手的那天,儘管事先已經有了準備,她還是哭了很久。整個黃家大宅都愁雲慘霧的,新姆媽氣得好幾次忍不住痛罵諸葛光,阿爸雖未開口,但堅決地將上門來致歉的諸葛家人拒之門外。

夜裡,貞娘又一次舉著燭臺來到她的臥室,不過這一次並不是去叫她救人的。貞娘知道她沒有睡著,將燭臺放在床頭櫃上,自己坐到床前的椅子上,輕輕地拍拍黃鶯的背。

黃鶯轉回身來,滿臉是淚。貞娘心疼地撫摸她的臉,在燭火裡坐了一會兒,輕聲說:“你知道嗎,小姐,貞娘我,也曾經歡喜過一個人。”

黃鶯屏息聆聽。她想起新姆媽剛嫁進來的時候,有一次因為生日會賓客名單的事情和貞娘起了齟齬,當時貞娘彷彿提過,是有這麼個人。

貞娘接著說:“這個人,是我的夫婿。他的名字,叫作孫明。”

黃鶯聯想到上次生日會時的細節,驚愕地緩緩坐直身體,問:“貞娘,你說的孫明,是……他?”

貞娘看著她的眼睛點了點頭。黃鶯此刻的心裡,電光石火一般轉了個圈,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為何貞娘一直對自己的背景諱莫如深;為何她是個孃姨,卻說得一口流利的英文;為何她舉止氣派都有不俗之處;為何她口口聲聲革命是為了“完成他未完成的事業”;為何上次的生日會,她不惜辭職也不願伺候葉舉將軍手下的張劼參謀。

黃鶯激動地一把抓住了貞娘的手:“貞娘!那你為何……會來到這裡?”

貞娘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藉機擦掉眼角滴下來的眼淚:“他去了以後,太太讓我留在她身邊。但他都已經不在了,我留在那兒又有什麼意思?我也不想再待在北平那個傷心地,廣東,更是不想回去。就這樣來到了上海。”

貞娘在暗夜裡傾訴著,塵封的記憶如泉水般汩汩流出:“我倆是打小一起長大的,他家裡苦,我家裡也是。有一年春天,我撈魚掉進了河裡,他救了我的命。為了報答他,我娘就把我送給了他——當媳婦。”

“你娘把你送給他,他就要了?”

貞娘苦笑:“其實,他從來沒有……要我。不過我娘既然把我給了他,我就是他的人。這一點他也是承認的。我是說,我是他的人這件事。他這個人,是個極好極好的人。後來,他娶了太太,太太對我也是不錯的。本來以為就這樣一生一世跟在他們的身邊伺候,我也知足了。誰料想……但如今又好了。自從我認識了雷政委他們,只要一想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他想做的,他知道了,會有多麼歡喜,就好像他又在我的身邊一樣。所以,小姐,喜歡一個人,不一定要和他在一起……只要你的心裡有他,你就等於和他在一起了;只要你不忘記他,你就永遠和他在一起了。”

黃鶯細思量貞娘最後的這句話,心裡頭酸、甜、苦、辣,五味雜陳,好像人生的真正滋味,正透過貞娘的故事,讓自己窺見一斑。她禁不住問:“貞娘,你這一輩子,心裡苦嗎?”

沒想到貞娘對這個問題卻報之一笑,答道:“怎麼會苦呢?我這一生,任何時刻想起他,心裡終歸是甜的。”

臨離開的時候,貞娘又舉著燭臺,回頭對黃鶯說:“對了,小姐,他的鋼琴也彈得很好呢。這一點,他倒是和諸葛先生一樣的。”

黃鶯這才知道,為什麼貞娘那麼愛聽別人彈鋼琴。

黃鶯和諸葛光分手後,姆娘不便再住在諸葛光那裡。黃鶯和貞娘商量之後,在蘇州河畔租了一間小屋,又僱了鄰居阿嫂幫忙照應,將姆娘安頓下來。

黃鶯和貞娘有空時就去探望姆娘。其實黃鶯知道,貞娘還不時地利用這間小屋開展一些“工作”,雷政委也在這裡和情報人員碰過頭。不過這些事情,他們不願意讓她知道,她也就不問。

阿鋒自從蓬萊大劇院演出那天,就再也未見。聽貞娘說,他已經到了東北前線,對於他,黃鶯心裡總是懷著一份歉意。

這天,黃鶯去蘇州河邊看姆娘,正遇上雷霆在那兒。看到黃鶯,他從姆娘的床邊站起來,笑道:“天氣冷,我來看看姆娘,再給她訂了一擔木柴,一會兒就送到。”

雷霆今日穿著半舊棉衣棉袍,打扮得像街頭隨處可見的中年男人。上次的懷恩堂刺殺事件之後,黃鶯與他有了一分親近,見到他也很高興,說了聲:“多謝雷大哥。”

話音剛落,門口有人揚聲問:“是這家有人訂的木柴嗎?”黃鶯與雷霆一同出屋看時,只見一個精瘦黝黑的夥計,扛著一扁擔木柴,站在院門外。

雷霆問道:“是從河北邊來的嗎?”

夥計笑著回答:“是從河西邊來的。”

雷霆又問:“西邊天氣還好嗎?”

夥計又回答:“西邊比你們這兒暖和些。”

黃鶯正被這沒頭沒腦的對話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夥計已經將木柴卸在了院子裡,雷霆摸出幾張鈔票遞給對方,一面說:“今天夜裡風涼,出門多加小心。”

夥計接過鈔票,回答:“多謝老哥提醒,我們帶著衣服呢。”

雷霆告辭離開了,黃鶯送過他回到姆娘床邊,心裡暗自揣測,方才來送木柴的夥計只怕也是雷霆的“同志”。她將視線調回姆娘身上,姆娘的臉色萎黃,顴骨那兒卻帶著不正常的紅暈。姆娘的病,一直沒好,恰逢時局動蕩,受了幾次驚嚇,又搬了幾回家,反倒越發重了。在黃鶯的堅持下,帶她去看了西醫,說要動手術,姆娘堅決不上手術檯,也不好勉強她,只有保守治療。

此時姆娘靠在床頭,痛苦地抓著心口,對黃鶯說:“最近心口發緊得越來越厲害了,背也疼,上次那個洋醫生不是說了,背疼也是因為心。我看我這顆心,跳不了幾天了。”

沒想到黃鶯因為她的這句話,一下子掩住面孔,哭了。姆娘連忙欠身抓住黃鶯的手,撫摩著:“別怕別怕,姆娘和你開玩笑呢。姆娘才不會死,姆娘還要看著你出嫁呢。”

這句話不說也罷,一說出口,黃鶯更是哽咽得厲害。姆娘一下子反應過來,也後悔自己失言,急忙將話題轉開:“小小姐,你來得正好,我正有樣東西要給你。”

黃鶯放下捂住臉的手,看姆娘扭過身子,從床頭一個帶鎖的木頭櫥櫃裡,拿出一件大紅色鑲金銀絲的衣服。姆娘小心翼翼地將衣服逐層開啟,原來是一件鑲龍繡鳳的鳳褂裙[2]。那鳳褂裙顯是用上等錦緞所制,質地細膩厚實,上面龍鳳浮凸,雲繚霧繞,動人心魄。

姆娘愛惜地用手撫摸著鳳褂裙,說:“這上面的刺繡,都是我一針一線繡上去的。頭尾足用了兩年光陰。這褂子上的是金龍,裙子上的是金鳳,銀色的是祥雲,都是卜心圖案[3],這比平心的好看。知道你愛清雅,我選的是中五福[4]的花式,不像大五福花哨,又比小五福吉利些。”

姆娘說到這裡,咳嗽起來,黃鶯慌忙幫她捶背,稍遲,咳嗽被壓下去了,姆娘才接著說:“我和你姆媽的孃家,刺繡是出名的。如今我雖老了,敢誇下海口,這套鳳褂裙,放在全中國哪裡比也比得過去了。”姆娘露出難得的得意神情,臉孔紅撲撲的,連病容都消了大半。

“原以為,你很快就要用到,我就趕了趕,把它趕出來了。誰料想……唉!小小姐,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那諸葛先生,心既然不在你的身上,也就不要去多想他了。這件鳳褂,你拿回去好好收著,哪一天嫁人的時候,一定穿上,姆娘就是在那邊,看到也會歡喜的。”姆娘說著,用一個真絲包裹將鳳褂裙包起來,遞給黃鶯。

“姆娘!”黃鶯拒絕著,不肯接過包裹,“你滿嘴裡胡說些什麼啊,這衣服,還是你替我收著。等我……真的要嫁人的時候,你再給我。”

“可姆娘怕等不到那一天了啊。”姆娘堅持將包裹塞到了黃鶯的手裡,她爭不過,只好收下了,又害羞又傷感,趕緊換了個話題,“姆娘,日本人就快戰敗了,你趕快好起來,到時候我和阿爸姆媽說,讓你搬回黃家大宅,我們一道去杏花樓吃點心。”

姆娘靠回枕頭上,方才臉上短暫的光彩已經消失,此刻看起來灰得嚇人。可聽到黃鶯的這句話,她那雙眼睛又重新亮起來,彷彿在憧憬著自己重入黃家大宅的情形:“那敢情好!我死倒是不怕的,唯一遺憾的就是沒能死在黃家大宅裡。”

姆娘看著有些乏了。黃鶯扶著她躺下來,仔細為她掖好被子,柔聲說:“姆娘!你好生睡,我走了,明日再來看你。我叫鄰居阿嫂一會兒過來。”

關上門之前,她又看了姆娘一眼。姆娘還沒有閉上眼睛,正躺在枕頭上,對她露出一個若有所悟的笑容。

那是她此生最後一次見到姆娘。

第二天早上黃鶯起床的時候,心裡頭還在想著姆娘,想一會兒吃好早飯,就去杏花樓買一盒棗泥酥看望姆娘。

她下樓來。阿爸和新姆媽還未起床,客廳裡只有阿枝和阿細在輕聲打掃。突然,大門一聲響,卻是貞娘從外面進來了。她臉色蒼白,神情肅穆,一看就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待阿枝阿細一出客廳,她立刻走到黃鶯面前,壓低聲音說:“今天凌晨,有人往租界的日軍崗哨投擲了*。現在日本人正在外面拉封鎖線,據說三層,一層一層往里拉。現在還在我們這邊,越往裡面的人越難出來。我得趕緊去通知裡面的同志!”

黃鶯知道,貞娘指的是雷政委他們在福州路上的據點。眼見著貞娘的身影就要消失在門口,她追過去喊:“還有姆娘呢!那麼你去福州路,我去蘇州河那邊找姆娘!”

誰知她的這句話卻讓貞娘打了個回馬槍。貞娘按住她,嚴肅地說:“小姐,你現在千萬不能出去,外面滿街都是日本人。”

黃鶯順貞娘的話想起那幅景象,不禁打了個寒戰。

貞娘說:“我去過福州路以後,立刻趕去蘇州河將姆娘接過來。如今事情緊急,也顧不得老爺太太怎麼想了。”

黃鶯連連點頭。

貞娘走了。

黃鶯獨自坐在沙發上,心裡像熬油一般。阿枝過來請她用早餐,她擺擺手示意不用。

貞娘直到下午才回來。之前阿爸新姆媽問起,黃鶯只說她是替自己辦事去了。貞娘進了門,黃鶯直往她身後看——沒人。此刻她也顧不得新姆媽就坐在近前,迎上去焦急地問:“姆娘呢?”

貞娘用眼色向她示意,自己先進了廚房,黃鶯急忙跟進來,再一次焦急地問:“姆娘呢?怎麼沒來?”

【目前用下來,聽書聲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語音合成引擎,超100種音色,更是支持離線朗讀的換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生平第一次,貞娘竟有些不敢和黃鶯對視。她沉了沉氣,才回答:“姆娘——沒來得及接出來。我才剛去往蘇州河邊的時候,那裡的警戒線已經拉上了,進不去,也出不來。”

黃鶯急得汗登時就出來了,想了想,問:“怎麼會沒來得及呢?你不是一早就出去了嗎?不是去過福州路就去接姆娘嗎?”

貞娘有些吞吞吐吐:“我在福州路見到雷政委,他又給了我幾個同志的地址,讓我逐個去通知撤離。”

黃鶯問:“這些同志,都通知到了嗎?”

貞娘點頭:“是的,都成功撤離封鎖線了。”

黃鶯的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只除了姆娘。她一個人,又老又病,卻成了最後一個,成了被放棄的人……如今也不知她那邊是個什麼情形,連鄰居阿嫂也沒能關照一聲。再想為她做點什麼,也不能夠了!”她捂住嘴,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貞娘正想介面,新姆媽狐疑的面孔出現在廚房門口,她只能頓住嘴。黃鶯也迅速地用手抹了一把眼淚,出去了。

晚間阿爸帶回來一個訊息:他工作的英國洋行已經被日本人正式接管,他準備辭職回家了。

阿爸把全家叫到客廳裡,說:“阿四如今不工作了,我也失了業,以後一家人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了。貞娘,阿枝,阿細,老丁,你們過來。”

用人們都圍到餐桌邊。阿爸說:“貞娘年紀大了,又沒有其他家人,自然跟著我們。阿枝,阿細,老丁,如今我怕是開不出工鈿給你們,也不敢耽誤你們。我給你們每人準備了一份遣散金,你們如果願意,明天就可以離開。”

阿枝和老丁垂下頭。阿細卻跪了下來:“老爺!如今兵荒馬亂的,您讓我離了這上哪兒去呢?我不願走,求您留下我!工鈿我不要,能給我一口飯吃就行!”

阿爸連忙離座扶起阿細:“你這是做什麼?既不願走,自然沒人逼你走。有我們的一口,就有你和貞娘的。願意留的,留下;願意走的,一會兒來我的書房拿遣散金。”

用人們下去了,只剩下貞娘站在桌前。阿爸強笑著看著除自己之外的三個女人,說:“沒想到我黃家會有今天啊!”

新姆媽撫住了阿爸的手,垂首無言。黃鶯從座位上站起來,繞到阿爸背後,摟住阿爸的脖子,低下頭將臉頰貼在阿爸的臉頰上。阿爸也用另一只手撫住了她的臉。自從姆媽死後,他們父女的心從未像此刻這樣貼近過。

黃鶯勉強又忍了一夜,第二天事態仍沒有好轉的苗頭。阿爸出去了一趟,回來被氣得臉孔通紅,在客廳裡來回踱步。

“那些日本人封住了永安百貨!裡面三百號人關了整整一夜!還有皇后大劇院,密密匝匝五百多人,路過的時候都能聽到裡面傳出的哭聲!馬路邊都是被扣住的老百姓,衣衫單薄,站不住了,坐在地上。可疑的男子當場被帶走,也不知帶到哪裡去,也不知生死。他們在婦女身上寫編號,故意寫在她們的胸脯上,簡直——禽獸不如!”阿爸一拳頭捶在桌上,目眥盡裂。

新姆媽急得上去捂住阿爸的嘴:“不要再說了!你也不要再出去。你這樣激動,萬一做出什麼來,出了什麼事情,我也是活不成了。”

阿爸輕輕攬住抽泣的新姆媽。黃鶯卻急得騰的一聲站起來:“不行!我得出去!”

阿爸、新姆媽、貞娘一齊抬頭看著她:“你出去幹什麼?”

黃鶯看了看貞娘,下定決心,對阿爸和新姆媽說:“姆娘在封鎖線裡。她病著,病得很重,我得去找她。”

阿爸和新姆媽大為意外。待黃鶯說清了原委,貞娘補充了一句:“老爺,太太,姆娘回上海全是我的主意,和小姐無關——你們現在,千萬不能讓小姐出去!”

阿爸點點頭,對黃鶯說:“你著急姆娘,我可以理解。但是貞娘說得對,你現在絕對不能出門。”

黃鶯急得什麼似的:“阿爸!你不明白,姆娘的身體——她熬不了多久的。”她的眼淚滾滾而下,“我一想到她此時此刻是什麼樣子,簡直一刻也坐不下去的。你讓我去,我好歹算是個名人,日本人不會把我怎麼樣的。”

阿爸攔在欲往門口走的黃鶯面前:“不行!現在和孤島時期不一樣了,日本人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你知不知道,他們已經將大夏大學變成了……慰安所,就在已經西遷的大夏大學原來的教工宿舍裡……”阿爸一拳捶在了邊桌上,“他們不是人,是畜生!是野獸!”

黃鶯打了個寒噤,但還是堅決地朝外走。

阿爸見勸不住她,喊道:“貞娘,把小姐送回房裡去!”貞娘聞言上來,用有力的雙手架住黃鶯,她立刻掙扎不得,一直被貞娘和阿爸押回臥室,任憑她如何反對,阿爸從外面反鎖了臥室,說:“從今天起,直到封鎖解除,你就不要出房門了。飯,讓貞娘每頓給你送來。”

她被阿爸和貞娘合夥軟禁了。

直到第七天頭上,阿爸才打開門,對黃鶯說:“走吧。封鎖解除了,我們現在去接姆娘。”

阿爸親自開車,車子沿著蘇州河緩緩而行。黃鶯的心越跳越快,急著見到姆娘,又害怕見到姆娘。

直至路過鄰居阿嫂家,她已經有一絲不祥的預感:這裡門戶大開,翻箱倒籠,一看就是主人已經離去。待來到姆娘的小院,車還未停穩,她就迫不及待地跳下去,一迭聲地喊:“姆娘!姆娘!是我,阿四,阿四來了!”

在幻覺中,她好像聽到姆娘回應自己了。姆娘的聲音從緊閉的屋裡傳出來:“小小姐,我在這裡呢。”然而那實際並未發生。小院裡靜悄悄的,只能聽得到她自己的心跳聲。她用顫抖的手推開屋門,屋裡窗簾緊閉,燈開著,姆娘面朝裡躺在床上,床頭放著半碗水。

姆娘的嘴邊掛著一串白沫,神色安詳,身體已經涼透了。不知道是因為心臟病突發,還是飢餓衰弱,抑或是在夢中靜靜地去了。她的身體看起來很小很小,如她所願地,對這個世界沒有絲毫打擾。

黃鶯的腦海裡轟的一聲,跌坐在床前。她是被走進來的阿爸和貞娘喚醒的。阿爸扶住她的肩膀,皺著眉頭,含著淚水。貞娘顫抖著想上來幫忙:“小姐,讓我來……”

黃鶯一把抱住姆娘的屍體,扭向一邊,對貞娘說:“走開。”

貞娘愣住了。她從未見過黃鶯如此冷漠的模樣。但黃鶯清楚無誤地又重複了一遍:“你走開。不要碰她。”

貞娘走了。

阿爸也走了。

他們退到院外,把姆娘留給黃鶯一個人。黃鶯緊緊地摟住姆娘冰冷的身子,腦海裡掠過自小以來和姆娘共度的歲月:她淘氣害姆娘坐了斷板凳;她夜讀姆娘為她煮夜宵;姆娘為她梳頭,為她親手做了第一件胸衣;姆媽沒了,姆娘替姆媽守護她;姆娘為了保護姆媽的一件旗袍被趕出了黃家,孤零零地死在一間租來的小屋裡……

像姆娘這樣的女人,是柔弱無用的。除了生活裡的一點雞毛蒜皮,她們沒有什麼多大的作為。她們的世界,除了廚房間和臥室,至多延伸到花園裡的葡萄架。她們的心裡,也只有那麼小小的方寸,死死愛著的幾個人。

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們的感情、她們的性命就不貴重。不,一絲一毫也不是的。站在人的角度上,她們是與貞娘,與阿爸,與雷政委,與任何人完全平等、同樣可貴的生命。

這才是這個世界值得存在的理由。

因為貞娘放任姆娘去死,讓黃鶯之前對她的尊敬蕩然無存。

[1]二戰期間日本在上海建立的集中營,主要用來關押上海公共租界的歐美僑民。

[2]中國傳統新娘喜服,褂為上衣,裙為下裳。鳳褂裙每一件都是一針一針縫製的,是很個人的傳統工藝,絕不可分工合作。

[3]按刺繡方法,卜心圖案有立體感,需要高超的刺繡技藝。下文提到的平心圖案就沒有立體感。

[4]龍鳳褂按照金銀線刺繡的密度不同,可分為小五福、中五福、大五福等。(未完待續)

上一章 返回目錄 下一章
熱門小說
我有一劍宇宙職業選手唐人的餐桌不科學御獸明克街13號7號基地光陰之外神印王座2皓月當空神秘復甦深空彼岸
相關推薦
木葉宇智波的求生記希臘:飛昇紀元西廠廠花,開局撞破皇帝女兒身網遊之傳奇莽夫漢末匹夫再造盛唐從召喚玩家開始婚不受色:老公愛的好凶猛囈語刃譚江湖謫仙行秘術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