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那雲興致勃勃地來醫院約兩人出去散步，換一下環境。老這麼死氣沉沉地憋在單調充滿各種藥味的醫院裡不出去，沒病也得病。撂下碗筷，她就來了。恐怕兩人拒絕，還津津樂道地講出早已想好的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的養生之道。即使這樣，紮根不知為什麼還是委婉地不失禮貌地推辭掉了。一看丈夫不去，礙於面子，對城裡人這種高雅、悠閒鍛鍊身體的運動不習慣、沒興趣，也從來沒這個心思的李萃萍，猶豫了猶豫，只好勉強陪她去了。

醫院門前的寬敞路上，已經開始有人散步乘涼閒聊了，那雲一邊緩步沉穩地走著，一邊隨和、自然、親切地和熟悉的人打著招呼。鄉下來的李萃萍，初次和這麼漂亮的年輕女子走在一起，尤其是臉上身上飄溢出的那一縷縷化妝品的甜甜幽香，還有那個高貴、榮耀但不算頭銜的頭銜——礦長的千金小姐，對李萃萍不管是從心理上，還是從現實的實際中，無疑都是一個不小的壓力。有了這麼幾個因素，她就拘束、靦腆、渾身不得勁兒，匆忙的步子落下那雲幾步遠，彷彿要避開她似的。一留神，這才發覺自己走的太快了，接著，腳步放慢等後邊的那雲趕上來。聰明的那雲看了有趣地笑了，隨即緊走幾步追了上來，不讓李萃萍察覺地看了她一眼，也許是有意識地通融一下氣氛，也許是覺得該對她說點兒什麼了。不是自己主動約人家出來散步的嘛，一句話不說，就這麼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毫不相干，這算什麼呢？

於是，那雲從容、自然、大大方方地微微笑了：“嫂子，你知道嗎，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真不敢相信你是農村人。”

兩人剛剛並肩走了兩步，李萃萍觸電似的腳步又快了起來。由於剛才情緒發現的及時提醒，她現在能很快地意識到並剋制住自己的腳步。她卻怎麼也不能完全放鬆，保持腳步平穩、自然，與那雲步調一致。但畢竟能使兩人對上話了。

“你是在諷刺嫂子吧。”李萃萍帶著被誇獎的矜持和不安說。

“諷刺”這個詞兒用的既謙虛恰當又耐人尋味，還帶出文縐縐的味兒。這在平常沒有什麼，但這個詞卻出自一個普通、樸素在許多人眼裡沒有文化，有文化也不高的鄉下女人之口，就不一樣了，一下激起了那雲的濃厚興趣。

她在心中笑了。

“絕對不是！你長得漂亮、穩重、大方、皮膚白嫩，穿得幹淨利索，說話的聲音不大不小……真的一點不像農村人。”

“咋不像啊。”她一下認真了，“我們農村人天生一副農村人的模樣，穿得再好叫人一看也是農村人。啥時候也比不上你們這些拿工資的。”今天，跟那雲一起散步，李萃萍本身就有一種卑賤之感，畏畏縮縮，腳步忽快忽慢地不敢並肩前行，此時經她這麼一說，更覺得矮人一頭，小人輩分，話也說得低下、可憐，根本不能相提並論。

“嫂子，你瞞不了我。現在的農村，不，你們那兒，都建起了不少廠子，也都成了拿工資的了。吃得穿得不比城裡人差。你沒聽說嗎，現在的大學生都往農村跑呢。”停頓了一下，她突然轉頭問道：“哎，嫂子，你喜歡我們這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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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提的有些奇怪。

她想了想，看著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喜歡。”

“喜歡這兒什麼？”

“啥都喜歡。”

“為什麼你從前一次沒來過？”

這句話一出口，那雲一下意識到自己是在有意無意地打探什麼（儘管自己不承認）。然而，自己知道了此事又當如何呢？接著湧來的就是一種情感上的惆悵和難言的怨艾。產生怨艾，她問自己：怨誰呢？怨她，怨她事先沒來礦給自己提供資訊？這是一個荒謬的邏輯。自己不是在自欺欺人亂找藉口嗎？她感到自己被處於一種指責和嘲弄的境地。當時的情形，開始的選擇和最終的決定，都是自己一個人親手定下的，怎麼能怨她呢？立即，她把這一連串的思想情感果斷地拋開，忘掉，因為那是一段充滿悲酸的往事。現在，不能再去觸控那應該忘卻的遙遠的傷痛。任何情感的打擾和破壞此時的興致，都是萬萬不妥的。

她極力地使自己恢復到開始時的愉快興奮狀態。

“你就不牽掛羅工程師？”那雲又問。

李萃萍的腳步不像剛才那樣急匆忙亂了，在不知不覺中變得自然、和諧起來。

“牽掛啥呢，他又不是小孩。”她不好意思地一笑，“再說，家裡承包著那麼多責任田，公婆又那麼大年紀了，一時半會離了人不行。”

“你妯娌好幾個，不差你一個。”

“是不差我一個人，”她扭臉看了那雲一眼，賢惠地說：“俺大嫂兩個孩子都上學，功課忙，時間緊，大嫂的精力都放在他們身上。不能耽誤了。老三呢，一天到晚忙在沙場裡，家裡啥事沒空管。媳婦照看孩子，還要忙地裡的農活，也挺累的。老四暫時沒孩子，里拉外運的就全指望他們倆了，整天忙得腳不沾地。老五年輕，這會兒在談物件，熱乎頭上，也不能耽誤他們。再則說了，一個大小夥子年紀輕輕的守在爹孃跟前不出門，待不住。我一個當嫂子的，無牽無掛，怎麼再叫他們插手呢。你看，家裡這麼多事，我不管不顧地跑來礦上啥也不幹，幹坐著，好胳膊好腿的讓紮根掙錢養活我，我受不了。”她難為情地笑了。

那雲靜靜地聽著，心中怦然升起一股欽佩、敬重的情感。

李萃萍繼續說道：“紮根他也挺忙的。我一來，幫不了他啥忙不說，還牽扯他的精力，工作上不去，挨領導批評，自己難堪。那樣，我就成了幫倒忙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