磚廠發工資了。
上午，還不到下班的時間，一說發工資，會計室內就擠滿了一屋子激動、喊嚷、袒胸赤臂臉放汗光的人群。屋子要被頂起來似的，嘈嚷成一片。有手戳的手舉著，往裡傳遞著，沒手戳的伸著髒糊糊的大拇指往前湊著摁手印。領到工資的就往外擠，這一擠不要緊，弄亂了原本就沒有秩序的一層層人。有個年輕的後生，左轉右轉擠不進去，乾脆躍身跳起來，騎在前邊幾個人的身上，往裡伸著胳膊咋呼著，這一下引起了不少人的不滿和謾罵。被圍在中心的會計員大虎，一臉汗溼的煩躁情緒，一邊粗喉嚨大嗓地喊著每個人的名字，一邊抽空發火地制止著人們別擠別嚷，喊誰誰往前來，喊不著你，擠也白搭。每次發工資都是這樣，亂嘈亂嚷，你擁他擠，像八輩子沒見過錢。這是尤其讓大虎惱火、頭疼又束手無策的一件事。真急眼了，大虎就用停發工資來要挾，這一招靈，圈裡的不少人就立即互相拉扯制止著不吭聲了。等稍微平靜一會，大虎生氣地、摔摔打打地、嘟嘟嚕嚕地從抽屜裡拿出工資單又要發，人們一看沒真事，又叫嚷擁擠起來。沒辦法，由他們去吧。
喊到小昆的名字，小昆連拉帶拽地擠了進去，拿到錢，舉在頭頂上又擠出來。看來是在裡頭沒法點，出來門口，手蘸唾沫一點，50塊錢！
咦，怎麼多了00塊錢！
算錯了？不會吧。
那是怎麼回事呢？
他回頭看了一眼依然人頭攢動吵吵嚷嚷的人們，又蹙眉看了看手裡的錢，沒鬧明白。
最後決定問一下當廠長的李二柱。
他抬頭灑開目光掃了一下略略安靜的磚廠，在西邊靠路的一片寬敞的空地上，看見李二柱正在和留根說話。拿錢走了過去。
“小昆，開工資了？”李二柱看了一眼他手裡的錢，笑著搭話道。
小昆高興地合不攏嘴地笑了，又看了留根一眼，亮了亮手裡的錢：“開了！”
他從哈爾濱回來，第一次拿到靠自己的雙手勞動掙來的錢，心中有說不出的高興、激動和對李二柱熱情收留並多方給予照顧的感激之情。
“小昆，磚廠的活就是髒點、累點，可是這兒實惠。現在，磚供不應求，貨到賬結，工資自然有保證。以後，在我這兒好好幹，虧待不了你。”李二柱用他當大哥的口吻笑著親切地說道。
留根在跟前站著，小昆倒不好意思了。
“二柱哥，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幹。”
李二柱點了點頭，轉移了話題：“開了錢準備買點啥？”
“還沒想好呢。”一激動，倒把正經事忘了，他這麼一說，小昆才想起來，“哎，二柱哥，我這個月的工資不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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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李二柱笑了笑，“少給你啦？”
“不是，是多給我啦。”小昆躲避著李二柱的眼睛，不好意思地又笑了，目光本能地落到手裡的工資上。
李二柱聽了有趣地仰身笑了。
“我以為是少給了呢。多給了不要緊，拿著就是了，沒外人。”
一旁站著的留根不幹了，甚至還帶出偏袒李二柱的不滿情緒。
“那不行！小昆，”他瞪起眼認真地對著小昆，“多了就應該把錢退還給二柱，沒錢可以借，不能沾二柱的便宜。再說了，這錢歸錢，親戚歸親戚，瞎子進銀行，該幾是幾！”
“四哥，我知道這個理兒，所以才過來找二柱哥的。”小昆解釋道。
“多給了多少？”
“00塊錢整。”
“現在還給二柱吧。”
小昆點出00塊錢遞了過去。
“二柱哥，給。”
李二柱搖頭微微笑了，把錢推了回來。
“這錢我不能要。”
兩人都愣了。
“為啥？”小昆問。
“小昆，你幫我餵魚、賣魚、魚塘換水，還幫我拾掇家裡的，忙活地裡的活兒，這些都是下班以後幫我幹的。按說，就是你應該得的。00塊錢不光不多，還少給了呢。是我沾了你的光啦。”李二柱笑了。
留根一聽合情合理，倒沒話了。
再合情合理，小昆覺得這屬於一人有難，眾人支援，人之常情。鄉裡鄉親的，誰用不著誰呢？況且還有另外一層關係呢！
“二柱哥，這錢你收起來，我不能要。”他堅決拒絕道。
“咋不能要？”李二柱又把錢推回來，看著他解釋道：“這是你花力氣掙來的，應該得的。再說，你不幹，別人幹了我照樣付錢，僱人花錢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二柱哥……”
“別說了。以後，我還有很多事要找你幫忙呢，只要你不拒絕就行。”
“二柱哥……”
“好了。活兒你照樣幹，錢我照付，就這麼說定了。”接著，李二柱又用另外一種目光看著他，壓低了一下聲音親近、關心地說：“你剛從東北回來，正是用錢的時候，把錢拿回去，家裡缺啥，就去添置些啥。有孩子，也該改善一下生活了，大人受點苦不要緊，不能委屈了孩子。”
小昆感激地看著李二柱，鼻子一酸，淚水湧上了眼睛。收起錢，轉身走了。走在磚廠院外回家的路上，小昆依然樂淘淘地沉浸在剛才李二柱那親熱充滿親情的一番話中。二柱哥真是一個通情達理、熱情大方的好人！幫忙幹那些活兒，原本是手到擒來不費吹灰之力的事，他一件件那麼清楚地記在心裡，感情不過，拿錢作酬謝，慢腦子都是經濟賬，真不愧是磚廠廠長！
他從兜裡掏出錢，又點了一遍，禁不住高興地在手裡摔了一下。
剛才，別看小昆在李二柱面前冠冕堂皇而又滿不在乎地說了一陣謙虛、拒絕絕不能用錢來做交易的話，實實在在地講，根據他整個家庭目前面臨的經濟拮据的狀況，這00塊錢猶如雪中送炭。雖然，00塊錢不是令人為之所動的大數目，但是對於小昆來說，起碼能使眼前的狀況有所緩解和改善。當時，大方熱情的李二柱不但沒收，還說了幾句關心體貼充滿親情近乎的話，他一下感動了，他又怎能不激動呢？他把錢揣在兜裡，腳底下像裝了彈簧，簡直激動地要跳起來。沒把錢還回去，現在想起來還真有點捨不得呢。處在這樣興奮不已的境域中，大概人人都不會自省自己的內心世界：不過就00塊錢，為什麼會激動起如此的微妙情感呢？因為人是有思想的，自古以來自私就是人的天性。它常常自覺不自覺地支配著人們的理智去獲得滿足。這也許就是人們親身經歷總結出來的至理名言：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