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三，神看燈。
雨水依舊沒有減弱，紅泥巷兩旁的店鋪也依舊關著門。因為雨勢較大，人們大多都窩在家中，平時熱鬧的街道異常冷清。
葉璟心裡盤算著大致需要多少的食材，想了想還是要等午後把老黃拉來才能解決這麼大的量，他開啟油紙傘，緩步走進雨中，雨勢的確很大，順著油紙傘，大顆大顆得墜落在地上，濺出的水花又再次墜落，如此反覆。
走到拐角時，遇到了去給孫女買巷口朱大伯烙餅的孫大娘，老人家拉著葉璟說了好一陣，三句不離家裡的孫女和葉璟年紀相仿，人長得也水靈，而且孝順能幹。葉璟只能不好意思得笑著婉拒。
和孫大娘告別後，葉璟到了鎮南的梧桐樹下，只看到柳先生一人獨自撐著油紙傘在樹下站著，見到葉璟來了，柳先生這才露出了和煦的笑容，示意葉璟不用管他，自己去忙自己的吧。
葉璟微微點頭，走進講堂，將桌上的棋盤整理了一番，而後又將地面清掃了一遍，這才心意滿滿得走出門，向柳先生示意了一下，就向著小鎮的西面走去。
梧桐樹的葉子忽的搖晃了幾下，像是有風掠過。柳先生面無表情，等到葉璟離開了，也轉身向著小鎮北面走去。
經過紅泥巷，到了小鎮的北面，那口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就有的古井旁搭著一個竹棚，下面躺著一個光頭和尚。
“蘇見。”柳先生輕輕喚了一聲。
名為蘇見的光頭和尚睜開雙眼，挑起了他如虯龍般的右眉，起身向著柳先生雙掌合十作揖。柳先生點了點頭，走到古井旁，看著井中的水沉默良久，“大約就在這兩日，需要你做好準備了。”
蘇見微微一愣，有了些許震驚，拿起一罈黃酒，長飲一口，問道：“那小子？”
“為了整個東極的安寧，是要做一些犧牲的。”柳先生依舊面無表情得平靜回答道。
蘇見面露幾分不忍，再次問道：“只能這樣嗎？就沒有別的辦法？”
柳先生轉身面向蘇見，用手指著那口井：“你要做的，就是確保這個樞紐萬無一失。”語畢，他轉身離開，剛走了幾步他突然停下，偏過頭說道：“你應該去做一把椅子。”而後便徑直離開。
蘇見眯起雙眼，看了看竹棚，口中說道：“竹子都用完了，做個屁椅子啊。”突然又正襟危坐，雙手合十念到：“阿彌陀佛。口無遮攔，莫怪莫怪。”話音剛落，他就席地而坐，一手拿著黃酒，一手拿著一塊牛肉，一口牛肉一口黃酒，好不快活。
……
葉璟到了鎮西的山洞外，停下腳步，對著裡面喊道：“張哥，我來了。”
“直接進來吧，順便幫我拿碗水。”回應的聲音從洞內傳來。
葉璟收起了油紙傘，在洞口拿起了那只盛著雨水的破碗，往洞內走去。
洞外是陰雨綿綿，洞內卻別有一番天地，用木柴點燃堆起的篝火熊熊燃燒著，暖意撲面而來。葉璟往裡看去，張十里手中拿著幾把飛刀，站在裡頭的荷花池旁，他向前走去，將破碗放在了篝火旁，便快步往裡走去。
正當他走近張十里只有五丈時，一把飛刀突然急速向他面門衝來，葉璟抬起拿油紙傘的右手，做出要將飛刀打落一旁的趨勢，突的又有兩把飛刀分別向著右腿和右手衝來。
葉璟將馬上就要揮出的動作迅速收回，傘尖輕點地面，一個後翻如林中雀展翅滑翔式向後方掠去，堪堪躲過這三把飛刀，但身形卻又離了張十里多了一丈有餘。
他剛落地，又有七把飛刀分別從不同的方向向他衝來，葉璟不退反進，身體呈向後倒的形式向前方滑行，從下方躲過飛刀，再定身時，離張十里只有三丈遠。
池邊的張十里微微一笑：“不錯，有長進。”
葉璟不好意思得笑到，剛想回應一句。撲面的飛刀朝著自己衝來。“糟糕。”葉璟飛速向後方衝去，半點想要再向前的慾望都沒有，徑直向著洞口衝去，飛刀掠過篝火，火花飛濺，但是飛刀的速度卻沒有半點減弱，葉璟狼狽得衝出洞口，便馬上彎腰向著下方滾去，這才躲過飛刀群的追殺。
只見飛刀在雨中不斷飛馳，穿過十餘棵大樹才最終釘在了一棵三人才堪堪環抱的巨樹之上，即使這樣，也依舊入木三分。
葉璟一身狼狽，被雨水淋溼的髮絲胡亂地粘在盡是汙泥的臉上，滿臉的後怕，對著洞內喊道：“張哥，沒你這樣的，話都沒說完上來
就是一招覆水。我要是能躲過你的覆水，我就，不對，我一個道靈都還沒生的，怎麼可能躲得過你的覆水。”
“別廢話了，進來將衣服烤乾。”張十里笑著回應道。
“好嘞。我來了。”葉璟起身再次向著洞內走去。
……
“張哥，要不你告訴我，你到底有多厲害，是不是已經到了柳先生說書裡的那種天人境了？”已經將汙泥洗淨的葉璟嘴中吃著一隻剛做好的叫花雞腿，對著身旁的張十里問道。
“天人？”張十里笑了笑，“當今世上又有幾個天人啊？小葉璟，你真的想要修道？”
“想啊！怎麼不想，柳先生說了，想要在這個世上找一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靠自己的力量，修道就可以有力量啊。只要我有了足夠的力量，就像張哥你這麼厲害，就能去改變很多不好的事，保護很多人，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就可以去找姐姐了。”葉璟回到道。
“足夠的力量。”張十里笑了笑，拿起剛剛讓葉璟拿進來的雨水，一口飲下，對著葉璟說道：“小葉璟，你可知道，這雨水又叫做無根水，就像你我一樣，都是不知道自己來歷的。”
張十里起身，“我有一個朋友，他是一個很奇怪的人，無論到哪裡，他都喜歡用他那個隨身帶著的破水瓢喝水，而且無論他是渴與不渴，他都會喝上一瓢水，他也只喝一瓢水。”張十里頓了頓，接著說道：“他是一個劍客，很厲害，是真的很厲害。”
葉璟聽到這，心裡想到，能讓這麼自負的張哥承認真的很厲害的劍客，大概就是柳先生口中的天人吧，再不濟，也是天人下面的那一小撮人。
“當世的劍道，被天下人稱之為千年一遇的劍道大年，即使是在這般大才如雲名士迭出的江湖裡，他依然可以排的上號。他大概可以算作你口中的有足夠力量的人了吧？”張十里低頭向著葉璟詢問道。葉璟楞楞得點了點頭。
“他是一個很讓人敬佩的人，嚴格得來說，他不是人，他是魔。”葉璟震驚得瞪大了眼睛，輕聲詢問道：“魔族的魔？”
張十里點了點頭，繼續說道：“在北境，中洲與澔洲和雲洲的交界之處，叫做三千縹緲地。江湖上一直流傳著這麼一句話：‘南疆的陳望眼憑手中一把風馬牛，鎮守玉川十餘年，巋然不動。北境的君弱水手持一把望斷劍，遊蕩三千縹緲地，寸步不退。’說的就是南疆那個為天子守國門的‘玉川戰神’陳望眼和為天下人鎮守妖魔人相交之處的‘三千苦難’君弱水。”
“君弱水有一個妻子，是個人，兩人不顧世人口中人魔殊途，毅然決然一起鎮守三千縹緲地，也被江湖中的有情之士稱之為神仙眷侶。可是三年前，君弱水前往關隘解決禍亂，等他歸來之時，妻子重傷被俘，是妖魔人三族中的那些所謂的正義之士聯合起來，打著以正綱紀的旗號進行的一次行動。”張十里喝了一口水。
“那一戰，兩人身負重傷，卻不甘受辱，君弱水以一式蒼茫開啟生機，兩人逃脫。在無數追兵的逼迫下，兩人退至懸崖邊，危機關頭，其妻失足墜崖，不明生死。君弱水隨即也想跳崖尋妻，卻被我和另外兩位用刀的朋友所救。之後君弱水想過去找其妻屍首，可是那裡萬丈深淵，不可見底。最後只能在崖邊立了一座衣冠冢。”
張十里停下了口中言語，蹲下身子在葉璟旁，放下了手中的破碗，對著葉璟說道：“所以，你所說的力量，不一定真的能幫你。”
葉璟沉默不語，腦中不停消化著剛才的故事。他腦中回想到當初在南疆的所見所聞，他見識過世態炎涼，也早早得跟隨著姐姐在江湖闖蕩，因此早已明白了人生百態，也難免表現出比身邊同齡人成熟得多的待人處事。他想起了南疆的那些苦難人，即使重病也沒法去醫治。想起了六歲那年，和姐姐在一個發了瘟疫的村子裡給村民救治，姐姐真的很厲害，她給的藥吃了，那些村民就慢慢好了。他記起了一個總是被人欺負的小男孩，和他差不多年紀，總是跟在他和姐姐後面，看姐姐是怎麼救治病人，怎麼處理屍體，怎麼檢查病因，他記得分別時，那個男孩哭著和他說，他一定會成為一個很好的醫者，有足夠的力量去救治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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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了這裡，葉璟笑了笑，他從回憶中回過神來，起身拿起油紙傘，說道：“張哥，所以我才更加要修道，我一定要足夠強大，足夠到不會讓我在乎的人受到一點傷害。”葉璟對著張十里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便向著洞
外走去，“我先走了，還要拉著老黃去準備十五的食材。”
張十里看著這個還是很幼小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洞口，腦中盡是葉璟那個大大的笑容，不知怎麼的，他也笑出聲來，低頭看到那個破碗，愣愣發神。
葉璟撐著傘在紅泥巷走著，在路上與柳先生打了一個照面，柳先生對他和煦得笑了笑，葉璟回應後便繼續向前。在巷口做烙餅的朱大伯店視窗，看到了正在等著烙餅的孫大娘和朱大伯，笑著打了一個招呼。朱大伯熱情得趕忙讓葉璟到窗邊，將烤好的幾個烙餅塞進葉璟懷中，嘴上就說著“剛出爐的，趁熱吃。”
葉璟連忙感謝，和孫大娘再問候了一聲便向著家的方向走去。
“這個小葉璟啊，是個好孩子的。”孫大娘笑著和朱大伯說道。
“嗯。這孩子無父無母又無依無靠的，挺讓人心疼的，還這麼懂事。啊，你還不趕緊將家裡那個孫女介紹過去，要我說啊，這個小葉璟是可以的，”朱大伯笑著說道。
孫大娘眯著眼笑著擺擺手：“誰說不是呢。”
……
柳先生在山洞外停下了腳步，沒有言語，張十里就從洞內走出，叫了聲：“柳先生。”
柳先生點頭示意，說道：“大約就是這兩日了。”張十里沉默不語，只是看向柳先生。
“你這座荷花池到時候肯定保不住，還請見諒。”柳先生冷漠得說道。
張十里淡淡得回應道：“我明白。雖然不知道柳先生要做什麼，只求您，”他加重了幾分語氣，“給葉璟一線生機。”
柳先生沒有回應，轉過身，徑直離開。只留下張十里一人在雨中，不知為何。
……
天黑了，但是鎮中人早已掛起的燈籠照亮了雨中的小鎮。夜色不濃，更像是墨汁倒在畫紙上，雖然黑暗鋪開，但是光明尤存。
葉璟坐在湖心亭之中，點著一盞煤油燈，在看著一本書。這是柳先生要求他做的功課，無論一天多忙或是多累，每晚都要看書、練字，對了，還有吹笛。他看的很認真，實際上，他做什麼事都很認真，這也是為什麼無論是鎮裡的人們還是教他修煉道體的張十里或者是不說書時總是板著一張臉的柳先生都對他青昧有佳。
他今時今日之所得都取決於從記事起就被姐姐教導的處事認真謹慎，因此飽覽百家之長，只等到生道靈那一刻正式踏入修道的境地。厚積與薄發，從來就是前者決定後者的道理，哪有那麼多天縱奇才和運氣使然，靠的都是他這十多年來一絲不苟得專研與認真。
當然，可能連葉璟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天資有多驚人，“受天道眷顧之人”這七字，可絕不是怪和尚蘇見一時口舌之快，而是實實在在的事實。他一身氣運之盛，已經到了無法掩蓋的地步，要是不加以解決，等到他真的踏入江湖的那一刻，一定會很麻煩。
葉璟皺了皺眉，像是看到了難以理解的地方，他拿起筆在一旁記了下來，準備明日去柳先生那請教請教。
突然湖心亭搖晃了一下，很快又停止，葉璟面露疑惑，不知是自己的錯覺還是什麼原因。最近幾日總是感覺湖心亭不間斷得搖晃，彷彿底下有什麼東西要出來了一般。
葉璟搖了搖頭，不去想這些亂七八糟的，繼續沉下心來看書。
夜色，又深了幾分。
……
湖畔，柳先生不知何時來到了這，入夜更深了些，雨也暫時停了下來。他站在湖畔看著遠處湖心亭裡認真看書的葉璟，身旁是那頭斷了左牛角的老黃牛。
“我以兩顆佛家舍利為引，牽動浩渺星河圖看了一眼，正月十五月圓日，那兩頭孽畜破牢而出。”柳先生依舊是那樣冷漠得語氣說道。他的身邊沒有人，所以，他是在說給那頭老黃牛聽。
空氣沉默了一會，突然，出現了一幅要是有旁人在，一定會因為震驚而惶恐得逃走的畫面，那只斷了左牛角的老黃牛竟口吐人言：“一切按照你的計劃來就行了。”
柳先生將目光從遠處的湖心亭移到了老黃牛身上，說道：“到時候，還需要你的一臂之力。一切，都是為了他。”
老黃牛哼了一口鼻息，說道：“有我在。你也傷害不到他。”說完，老黃牛向著茅草屋走去。
柳先生重新將目光看向遠處的湖心亭，面色平靜。
“八百裡，麾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