閏六月二十七日。
江陰。
夜色凝重地籠罩在江陰城的大街小巷之中。突圍行動出乎意料的放棄讓所有的城民充滿了憂心忡忡,除了城內外間歇卻一直徹夜不息的炮擊聲,整個江陰沉浸在一種壓抑得讓人透不氣來的沉默之中。
為了嚴防清兵趁夜來襲,夜守城頭的鄉兵十人守一垛,兩堞燃一燈,使得暗夜之下的江陰城頭上燭光與人影互相交映。只是閏六月的天氣炎熱,城頭內外屬於江陰守卒的屍體早就收攏到城內集中埋葬在孔廟之前,但是那清兵攻城死傷後的數千具屍體仍然遺落在城牆根下,不過二三天的時間,就散出一陣惡臭。而那護城河也是浮屍無數,水也被染成了血紅色,那些從長江裡經黃田港的運河遊到護城河內的魚兒們在紅豔豔的水中翻騰不已。
除了清兵的遺屍之外,這城牆外面還有那些被支解毀損的攻城雲梯,以及數十座破破落落的牛皮帳。特別是那些牛皮帳,有的被火油燒得只留下拉扯著幾塊破牛皮的樑柱,無法再成為城牆下躲避矢石的屏障。有的則是斜斜地倒在城牆上,那破牛皮上滴著還沒有安全乾涸的血水,猶如一個垂墓的老人趴在暗夜之中無聲地嗚咽一般。
在一段沒有燭火的城牆上,三隻漁船兩頭綁著吊索從城頭上緩緩地放下。而在城頭上,則是靜靜地立著十幾個人,在淡薄的星輝之下,他們的眼裡皆是閃著銳利的神色。他們是高旭右衛戰隊的親衛,領頭的正是隊長史戰。這個海盜箭魚已換掉了紅夷人那套華麗得莫名其妙的服裝,而是一身緊身的夜行衣。身上自然掛滿了他在城內的工坊裡趕急自制的震天雷、背著數把長短火銃、以及短刀腰刀之類的兵器。
今天小石灣落日無炮聲,夜襲突圍行動取消。高旭必須要探明原因。這就必須派人夜潛出城。深得高旭信任的徐鴻已昨日出城。高旭手上已無人可使,除了這個右衛戰隊隊長史戰。史戰熟悉水路,而且有隨機應變之能。計劃是讓他領著十幾個戰衛,划著三隻小船,從江陰城下的護城河出,經運河潛出黃田港,到長江水域,便能到達小石灣。
高旭立在史戰的面前,沉聲道:“徐大哥沒有鳴炮為號,肯定是因為崇明的船隊支援未到,今夜他沒有訊息傳送入城,想必也在查探原因。如果後天黃昏時,崇明的物資人力的支援還沒有來到小石灣的話,那麼,必定出了什麼變故,崇明的支援將不得不排除在這次行動之外。沒有崇明的物資支援,但在小石灣,我們還有一批從常州運送過來的輜重儲藏其中,你讓徐大哥安排取出裝船。除此以外,還有另一個辦法。”
史戰只是聽著,默然不語。
高旭又道:“你此次出城,清兵在水路上警戒不嚴,以你的能力,完全能尋到空隙可鑽。最遲天明時分,你就能經水路到達小石灣。據魯先生提供的情報,明日上午,清廷將從南京和鎮江經長江順流而下調運來一批錢糧和火炮給劉良佐的綠營軍,加大攻城的力度。所以,你立即把這個情報給包隊長,並且協助包隊長攔截這批輜重。你有沒有把握?”
史戰道:“放心吧。在這水路上,沒有我們高氏船隊幹不成的事。”
高旭道:“如果能把清軍的輜重奪過來,那是最好。錢糧之類的偷送入城,火炮則是增援小石灣的炮臺。如果劫持了清軍的輜重,劉良佐勢必報復,撥掉我們屯在小石灣的據點。如果讓他攻佔了小石灣的炮臺,那麼憑著小石灣的鎖江重險,只要封鎖江口,就把拒我們在長江口外。小石灣是聲援江陰城的前沿陣地,倚山背江,只要守住小石灣,就守住了長江的咽喉。長江這條生命線,我們就能來去自如。”
史戰道:“只要是混水路的,都知道江陰小石灣的重要。”
高旭道:“無論崇明的支援能不能到,也無論明天海盜戰隊對清軍輜重的劫持成不成功,後天,也就是二十九日,這個閏六月的最後一日,黃昏時分,行動必須開始。因為我們沒有時間可等了。如果等到下個月滿清貝勒博洛的八旗主力開到江陰城下時,我們就沒有一絲突圍的機會。而且在江南之地,不光是江陰,還有嘉定、崑山、松江之地,都在清軍的荼毒之下,還有很多的事等著我們去做。時間就是生命,我們拖延不起。”
最後,高旭靜靜地看著史戰一會兒,突然道:“我能信任你麼?”
這個外號箭魚的海盜的眼裡仍然閃著那絲慣常的不羈的光,眼神裡又帶著一絲玩味看著容色嚴正的高旭。自從七年前,十三歲的史戰離開高老莊,在高氏船隊中成長為一名海盜時,名為高老頭養子,但實為這個高大少僕從的他,已經七年沒有再見這個高大少一面。這七年,史戰一直在海上掙扎求存。而高大少仍然一直在逍遙快活。但這次的重逢,在高旭身上,史戰完全找不到記憶裡的那個高大少的影子。
史戰聽高旭說罷,嘴角不由泛起嘲弄之色,道:“除了我,現在你可有別的選擇?”
史戰說完,轉身一揮手,十幾個右戰衛隊的隊員順著吊索滑下城牆。當史戰拉起吊索的時候,不由又回過頭,看著這個被他欺壓了十三年,脫離他魔掌七年,如今又被他盯上後拉來做馬前卒的高大少,道:“其實你有選擇的。你可以選擇自己。”
史戰見高旭沉默不語,又道:“我很奇怪你為什麼不離開這座危城?”
高旭道:“江陰城正在這人心惶惶之時,我怎能出城?”真正的原因,高旭卻沒有說出。只要他在城內,那麼崇明的高老頭,以及那個便宜丈人沈廷揚絕對不會見死不救,他們對江陰的支援將沒有任何條件可講。
史戰道:“說實在,你以前對於他人的死活,向來是熟視無睹的。你為什麼不可以出城,為什麼不可以棄之而去?”
高旭依然靜靜地道:“因為他們信任我。——你比我幸運,你的肩上只揹著我一人的信任,但我的肩上卻揹著十萬人的。所以,你可以出去,我卻不能。”
史戰默默地看了高旭一眼,眼底裡閃出一絲不明所以的東西。
望著史戰十幾個戰衛划著三隻船消失在護城河的黑暗之中,高旭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他感覺就像身在江陰這個大賭盤之中,丟擲了自己全部的籌碼。如果他勝了,江陰得到大批的物資支援,將來也會守得更久,這座絞肉機也將會死死地拖住清軍的主力。至於那營救出危城的五千江陰童子,這些種子到了生根芽的時候,也將會是一股最純粹的反清力量。
這是高旭現在力所能及可以做的事了。
高旭隨後帶著幾個親衛在城牆上巡邏,那些夜裡守城的鄉兵都對高旭的來到致敬。
每走過一段城牆的破損之處,便有石匠在全力連夜搶修。這些破損之處是清兵以雲梯登城的攻擊點,敵我雙方的短兵相接,火雷的相繼爆炸,使得這段段城牆損毀不已。而在這些破損的城牆之下,除了大堆攻城清兵的屍體之外,還有被支解的雲梯,以及那雖能阻擋矢石卻被熱油澆得破破落落的牛皮帳。
在其中的一段破損的城牆前,高旭不由得站住了。
那些正在修葺這段城牆的石匠見了高旭的來到,不由得面面相覷。只見他靠在城牆邊,默默地望著破牆下那損毀的牛皮帳久久出神。
石匠都知道,黃昏時分,湯娘子正是從這段城牆的破損之處一躍而下。
高旭立在城牆邊出神了一會兒,回過身,向城下走去。
他走去的是湯宅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