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嬗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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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中逐個點數,沉甸甸的鑄幣從牛皮袋子裡湧出,像一股彙集卵石的溪流,迅速聚滿天平一端。其中一枚銀幣溢位托盤,掉落在長桌上,不斷清脆地划著弧。

狄米崔?愛恩斯特裡伸手一撥,銀幣滴溜溜旋轉起來。

銀幣正面刻著相貌威嚴的國王,滿臉憂患之色,高領軍服和三色綬帶把他裹得像只生玉米,連觀者也為之氣短。國王背後,纏繞蝮蛇的王冠只隔一層薄薄的銀鎳合金,卻總也轉不到一塊。從外觀判斷,這枚銀幣沒經歷多少磨損,但表面氧化嚴重,稱得上是個老古董了。

“傳說人物‘立法者’比雪夫,羅森開國君主的養子。他彙集舊時散佚的律書,貢獻一部嚴苛的刑法典。比雪夫法典又稱‘砍頭法’,後人長期沿襲舊制,對這部刑典修修補補,一直用到首次帝政時期。可見‘砍頭法’非常適應羅森嚴酷的氣候。”

朱利安?索爾摁住迴旋的銀幣,再從錢堆裡掂起另一枚。銀幣正面是顆無精打采的人頭,雙頰鬆弛,穿著同樣寬鬆的無扣式長袍。比起那些軍服筆挺的前輩,他顯得非常特殊。

“第六任國王,‘長命者’傑納斯。在位百天即遭胞兄禁錮,囹圇中活到七十四歲,當了五十年傀儡君主。由於不滿高智種選出的王后,他與‘顧問們’關系緊張,居然為此妄動干戈。像許多莽夫一樣,傑納斯眾叛親離,要用後半生償付自己的愚蠢。作為人君,傑納斯的政治生涯雖然短促,卻為王國開了幾個先河:他麾下的‘親衛隊’是羅森第一支職業軍隊,近代軍制肇始於此。自他以後,羅森的王位之爭才有兄弟鬩牆的慣例。到今天,傑納斯仍是羅森最長命的君主。”

聽著朱利安的解說,狄米崔按年份先後把舊幣擺成一條線,樣式竟有八、九種之多,“國王常換,背面的蝮蛇總是老樣子呢。”

“因為王冠並非國王私有,更是蝮蛇身體的延伸。每一位國王都要接受蝮蛇的建議,採納或者對抗,選擇不同,後人才有故事可講。”朱利安理順漆黑的髭髯,“這些硬幣能留存至今,真叫人意外。”

將銀幣和輔幣分類完,狄米崔按分量和成色查閱表格,大致估計著價值。“市場上什麼錢都有,而且放開兌換,昨天向行商人打聽訊息,又有詐騙團伙被公開處刑。勳爵的賬簿肯定是場災難。”

“實際上他有個精明的管家。開放跨國匯兌籌集了不少軍費,貿易官只用一個理由就能搪塞所有的匯兌損失——戰爭。即便在打仗,想象中的經濟崩潰遲遲沒到,出口貿易竟然還在輸入貴金屬。這說明,勳爵的盟友比看起來多得多,他並非單打獨鬥……”

聽不到腳步聲,缺乏任何預兆,門口突然出現了心神不寧的傑羅姆?森特。兩人暫停交談,一齊望向遊魂般的領主。

“有誰進過我房間嗎?”傑羅姆神色有異,好像在問“幹嘛把糧倉燒掉”這類嚴重問題。然後他發現滿桌子舊幣,疑惑變成了不安,似乎金屬反光會引起神經過敏。“哪來的這麼多錢?算了,不管是誰,請把出入賬給我。謝謝。”

留下狄米崔繼續估價,朱利安找出賬簿,和傑羅姆一同前往他的住所。懷抱賬本埋頭研究,傑羅姆慢慢理出了頭緒,“30000金泰蘭託從歌羅梅出發,輾轉三地匯入我們名下……拜爾根是奴隸港,必須得和奴隸販子稱兄道弟嘍?所以,這筆錢被奴犯,海盜,黑市商人層層盤剝,最後換成了一堆過時的劣幣?”

“勳爵的封臣全是大奴隸主,除非咱們餐風飲露,總要繳納買路錢。現在又有兩個邊境省份蠢蠢欲動,羅森的預備役都上了前線,形勢捉襟見肘,海盜的承諾已經算搶手貨了。大人,求您別光顧著抱怨,有錢花就及時行樂吧!”

傑羅姆必須承認朱利安是對的,但內心仍感覺疑雲重重。說話間他們到了地方,前面是領主的小房間。朱利安?索爾探頭進去瞧瞧:

房子四四方方,角桌上放著牛油蠟燭和等待謄寫的羊皮卷,面朝正門的壁龕裡沒供奉神像,倒擺了顆浸在玻璃瓶中的菊石,形同一隻懸浮的怪眼。屋中央有張柔軟的鵝毛床,主人的襯衫胡亂團在角上,銅香爐還有餘溫,讓薰衣草的味兒揮之不去。睡床一側,壁爐中殘留著昨晚的木炭灰,石砌的橫隔上躺著一柄籠式護手的庫芬細身劍,雖說刃口鋥亮,但裝飾勝於實用。房間四壁塗抹著灰泥,灰泥摻了雲石粉,光滑而且保養良好。朝陽的方位立著一扇拱券窗,晨光已然把絨布窗簾映成了鵝黃色。

朱利安打量著說:“家,甜蜜的家。弄一桶好酒可以躲上一陣了。就缺一個女人。”

“不,這裡存在嚴重的邏輯錯誤。”

傑羅姆考慮要怎樣把話說明白。賬簿放在橫隔上,他手持細身劍,小心地挑起窗簾。“外頭是片開闊地,視野良好,對吧?眼前的石窗超過二乘一點五公尺,能同時鑽進兩個成人,角度正對著睡床。假設夜裡有敵來犯,衝視窗點射火球術,床上的人立馬會夢見九層地獄,全身插滿了玻璃片,被著火的鵝毛包圍……至於這爐膛,火球進來之前毒氣早就灌滿了房間。幸好香爐還在工作,能麻痺一下嗅覺,讓被害者死的舒坦些。”他腦袋止不住搖晃,“門外的走廊又窄又長,原本有扇逃生用視窗,結果被磚給壘住,就為了防止鼠患?我不知道……這是間完美的毒氣室……以及焚屍爐。”

朱利安面無表情,拖著長音問:“就是說——”

傑羅姆再次搖頭,“從睜眼到現在,我一直努力回憶自己當初幹嘛要住這間屋。由常理判斷,如果必須將就一夜,蜷縮在斷頭臺上至少比這兒安全。我臉上是不是印著‘業餘選手’幾個字?沒法為自己推脫,我犯了個低階錯誤。”

朱利安措辭審慎道:“你對自己太嚴格了。我更樂意視之為可喜的進步。從潮溼、陰暗、封閉的地下室搬進燻過香、採光良好、有舒適床鋪的正常處所,說明你意識到提高生活質量的重要。告訴我,難道一間適合陪伴情婦的愛巢比耗子洞還可憎?當然,照您的邏輯,我們先做好最壞打算。假設火球把您烤熟之前,正有個高挑甜蜜的尤物跟您翻雲覆雨呢,馬上要到關鍵時刻……人誰無死?溫柔鄉中一了百了,豈不比三十歲飽受風溼折磨,呼吸下水道刮來的風強得多?冥冥中各有定數,自尋煩惱太沒必要。”

傑羅姆拿不準這番話裡揶揄的成分佔多少,又有幾成代表著不滿。照朱利安的原意,枯守著“磐石鎮”還不如在酒館裡醉死,繼續抱怨會顯得很不明智。“也對。我馬上出去,爭取物色個漂亮妞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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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朱利安擺出引路的架勢,“大人,您的坐騎早備好了鞍韉,再不動身,漂亮妞會對您不客氣了。”

心中疑雲重重,但意識到自己問得太多,傑羅姆壓抑住說話的衝動,隨著他離開走廊,繞到馬房後面堆草料的地方。不知什麼時候起,這裡突然多出一圈高木柵,上面覆蓋著防雨的尖頂。柵欄邊有一口燒泥炭的爐子,伸出長長的供暖管道穿進柵欄的縫隙裡,最後消失在尖頂下方的黑暗中。從柵欄門朝裡看,隱隱有活物在運動。

若不是狄米崔牽著韁繩走出來,森特先生已拔劍在手。然後他不由自主、浮現出一個大白天撞見巨大爬行動物的表情。“嘿,這有只蜥蜴!”雖然沒出聲,他臉上仍舊清楚地畫了個嘆號。

朱利安?索爾拍拍蜥蜴的頭,用摩曼語低聲道:“穩當點,小布,主人他今天有些神經質。”估計他本想說“神經病”來著。

名叫“小布”的蜥蜴居然眨眨眼,聽懂了這句話,把兩個鼻孔拱過來嗅嗅傑羅姆……或許,吃肉的總比吃草的聰明。到這時傑羅姆才若有所悟。他發現蜥蜴戴的轡頭上掛了個小物件,不用看也記得,裡面畫著掌管生殖健康的蒼白神祗,自己曾騎這頭蜥蜴逃脫過邪教裁縫弗邁爾的追殺(見第八十六章《帷幕背後》)。沒想到……好吧,沒想到的事太多,已經到了找不到解釋的地步!

攀上坐騎格外順利,比騎馬要舒服許多。傑羅姆心念電轉,相信跟其餘兩位再怎麼解釋也沒用,只會表現得像一個白痴。他最好的選擇是找明白人談談,蜥蜴的速度又比兩條腿快,何不順水推舟呢?不再遲疑,傑羅姆最後詢問朱利安,“跟我確認一遍見面地點吧。”

即使心裡不耐煩,朱利安絲毫沒表現在臉上,友善地笑道:“小布認識路。下次我會把日程表插在牆上,整整一面牆。呵呵。”

傑羅姆回報他一記乾笑,只好一夾坐騎、放轡徐行。朱利安和狄米崔相互打著眼色,估計要為他找個醫生來檢查一下腦神經了。

這時鎮上的人大都開始活動,晨光掩映,眼中的景物煥發著夢境般的光澤,“磐石鎮”變得順眼了不少。發現領主大人騎一頭蜥蜴貼邊走,暫時沒人尖叫著跑開,半道上傑羅姆與牧羊人不期而遇時,對方甚至脫帽向他致敬。不過山羊們渾身發抖,對小布的恐懼如假包換。期間有兩隊士兵從傑羅姆身邊經過,人數比記憶中多,但敬禮時五花八門,仍是一群烏合之眾。

傑羅姆?森特思考著新情況,聽憑蜥蜴載他一路走向麥田,然後自動小跑起來。他打算先過河去會會假先知,目光逡巡,想找到上次與族人遭遇的方位。五分鐘轉瞬即逝,他發現自己根本用不著費勁:

離道路不遠,苦麥地裡正有炊煙裊裊上升,在蜥蜴背上欠欠身,就能望見一片環形營地。營地外圍佈滿低矮的帳篷,建築材料五花八門,營地中央支著口巨大的坩堝,有人四下裡活動,把割下來的苦麥原漿倒進鍋裡煮沸……

路兩旁斷斷續續現出他“族人”的身影,男女老幼眼神難說是友善的,不過也稱不上敵視。再走百十步,假先知就站在路邊等他,左手挎著麥秸編的籃子,一臉無所謂的樣兒。

蜥蜴對假先知挺熟悉,經過她身邊時速度銳減。傑羅姆簡單一伸手就把她拽了上來。對方甚至懶得掙扎,側坐在他前頭狹窄的空位中,護住提籃裡的蘑菇。“凱里姆,你這樣粗魯,像對我有意似的。”

“看我的表情,別人不可能會錯意。”他木然道,“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怎麼從這裡逃出去!?”

假先知驚訝地望著他,然後為之失笑。傑羅姆頭一次見她笑,聲音像掉進陶瓶裡的貓,表情含著三分之一的憐憫,三分之一的焦慮,還有三分之一的空洞。無論如何,絕非年輕姑娘該有的模樣。

“凱里姆,你以為自己還在泡泡裡?哈!我只能把自己的遭遇告訴你,認真聽清楚了:第一次,我經歷因果鏈條的斷裂,以為自己發了瘋,或者白日做了場噩夢。第二次經歷鏈條的斷裂,所有人好像都在不利於我,謀劃讓我痛不欲生。第三次經歷因果鏈的斷裂,世上再沒有什麼是確定無疑的,任何東西都被時間扭曲。情人反目成仇敵,輸贏不過一念間,生死只是場兒戲。風裡的聲音對我說,給你的安排與我不同,但那有什麼關係?我們和大人物離得太近,太近了,已經沒辦法再回去。但願你有機會渾渾噩噩的活,不用受到清醒的折磨。下次再見時,假如我已不認得你,請把我當做陌路人,這是你能為我做的、最好的事。”

路邊的麥叢輕輕一動,鑽出來個滿面疤痕的男人。傑羅姆聽得脊背發涼,呆看她跳下地面。疤面男人凝視了傑羅姆片刻,扭曲的臉上擰出一個類似於笑的形狀,接著為假先知撥開茂盛的植物,兩人一同消失在半熟的麥子地裡。

四周聽不見蟲鳴,蜥蜴腳步不停,傑羅姆則回憶著剛聽見的話。如果她所言是真,假如“支配者”具備肆意塗改現實的能力……不!腦子裡有個頑固的聲音做出了強烈的否定。改變個人的腦物質、繼而剝奪她全部的實在感,強大的讀心者就能辦到。雖然自己不懼一般讀心者的伎倆,但比如他岳父那種怪物,結果就很難預料。不論是多出來的蜥蜴、天降的橫財,或者生活中突然出現的微妙變化,這些尚未超越人力能及的極限。如果有辦法大範圍地篡改記憶,唯一不受影響的人自然會顯得像個神經病。不論難度多高,與之相比,把現實當做隨便塗抹的白板?不,這無論如何也沒法子接受!

傑羅姆決定再去一趟雷文領。

雷文雖說是個混蛋,但他身上看不出瘋狂的跡象,至少暫時沒有。聽聽第三位當事人的意見比獨自瞎猜強。想到這兒,傑羅姆不禁一抖韁繩,驅使蜥蜴大踏步跑起來。耳旁風聲呼呼掠過,持續的速度感令他心情稍緩。和普通乘騎馬相比,蜥蜴平衡舵似的長尾令脊背更加穩定,動作靈活,短程加速相當優異。不過冷血動物的體溫始終是個問題。穿過石子路,一人一騎繼續向北,再狂奔一段,前方可以聽見紅水河的流波了。長距離奔跑讓小布有點不支,必須停下來休息片刻。

環佩作響,傑羅姆下來牽著蜥蜴往渡橋邊走,給坐騎找些乾淨的飲水。忽然,他懷裡響起鈴鐺的動靜,把自己嚇了一跳。傑羅姆探手進去摸出懷錶——這塊表是他在協會時萊曼人贈送的禮物,具備不少詭異的功能——但應該不包括製造噪音。掀開表蓋,傑羅姆試著碰碰上鍊的螺旋把手,沒反應。然後他嘗試上下推動,響聲立刻停止。再試幾次,傑羅姆發現這不過是簡單的鬧鐘,因為工作要求絕對安靜,他之前沒注意過這多餘的設計。難道有什麼重要約會必須用鬧鐘來提醒?傑羅姆對此很是懷疑,而且打算把表當成禮物送給蓋瑞小姐。攜帶可能暴露行蹤的裝置,對職業刺客來說愚蠢透了。

腦中胡思亂想之際,渡橋那頭響起蹄鐵的咔噠咔噠,接著馬蹄踏上了木板橋,一串碎步敲出明快的節奏。

傑羅姆提高警覺往前看:水畔出現了個牽著深棕色駿馬的騎手,遠望只見尖下巴、瘦高挑、兩腿修長,頭戴一頂三角帽,纖細的腰肢隨時有被風摧折的危險。

想起朱利安的叮囑,“去晚了漂亮妞會對你不客氣”,森特先生終於把幾條線索連了起來。

——奇怪,我也有走運的時候?

經過短暫而微妙的權衡,他忽然感覺邏輯的嚴密性和神聖的因果率變得不那麼迫切了。沒準現在這樣也不錯……想著想著,嘴角浮現一抹詭異的笑容,他牽起蜥蜴迎向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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