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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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嘉軒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回頭看見孝武神色緊張地走到跟前,他告訴父親一個意料不到的訊息:“爸田主任讓我頂上一保保長的空缺”“唔當保長”白嘉軒說,“你先到縣上去辦那事,你子霖叔家嬸子剛才來過……你明早就起身。”

鹿子霖已經沉靜下來。從保安團團丁把一條細麻繩纏到他的兩條胳膊上算起,直到拽著他走過原上的官路,走進滋水縣城,然後推進只有一個小孔的牢門,在散發著一股腐臭氣味的牢房裡剛度過了一個後晌和一個夜晚,盼來了監牢裡陌生的第一個黎明時分,他都一直處於憤怒到癲狂的情緒裡。從小孔裡接過第一餐囚犯的黃碗時,他更加狂怒,揚手就摔砸在牆壁上。當他接受了第一次訊問之後,又立即安靜下來,安靜地坐在靠牆的床板上,呼氣吸氣都很勻稱。當他從小孔裡接過一碗蒸騰著焦煳味兒的包穀糝子時,對送飯的獄卒說了一句調皮話:“兄弟,你燒熬糝子的時候,是不是在耍毬糝子燒焦了,你喂我家的狗狗也不喝”鹿子霖還是喝了那碗散發著焦煳苦味兒的包穀糝子,而且喝得一滴不剩,用筷子頭兒越來越歡快地刮刨著粘滯在黃碗碗壁上的糝子粒兒,仍然不忍心放棄,乾脆扔了筷子伸出舌頭舔起來。他現在才回憶起前一頓飯是在自家屋裡吃的,這一碗飯正好與前一頓飯間隔兩天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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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審訊十分簡單:“你把你的兒子的行蹤供出來,就放你回去。你啥時候想通了,就隨時說話。我們有充分的證據,證明你知道你兒子的底細。”鹿子霖聽明白了,也就不再慌亂,不再生氣,更不會摔碗擲箸與飯食為仇了。他當即做好了死在這張硬板床上的準備。他在審訊時只問了一句話:“要是我說不出兆鵬的影蹤,大概就得在這不颳風不淋雨的屋子裡蹲到死吧”審判官抿了抿嘴,沒有回答他的挑釁。鹿子霖吃完以後,就仰躺在床板上,高高蹺起一條腿,心裡想:修下監獄就是裝人哩喀能享福也能受罪,能人前也能人後,能站起也能趷蹴得下,才活得坦然,要不就只有碰死到牆上一條路可行了。鹿子霖唯一感覺難受的是沒有煙抽。他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嘴唇墊硌在牙齒上一陣刺疼抑制住煙癮。厚重的木板門吱扭一聲,白孝文一腳跨進門來。鹿子霖從木板床上骨碌一翻跳下地:“孝文,快給叔掏一根煙”白孝文從口袋裡摸出煙盒遞給他。鹿子霖急不可待地抽出一支,顫抖著手指在孝文划著的火柴上點燃了,悶著頭猛吸了一陣,隨之放出一口濃濃的煙霧,嗆得他大聲咳嗽流出眼淚,天真如孩子一般笑了說:“餓咧渴咧都能忍得住,就是煙癮發咧忍受不住。”

白孝文一身筆挺的戎裝,顯示出一個儒將的優雅風姿。鹿子霖的煙癮得到緩解,情緒也安靜下來,瞅著站在眼前的孝文,想起舍飯場上與死亡只有半步之隔的那個敗家子的形象。他做出滿不在乎豁然朗然的輕鬆姿態,爽快地承受著孝文的關心和安慰:“老侄兒,你放心,叔把世事看得開,這事嘛,也想得開。你今日能來看叔一回,這就夠了。你給你嬸捎話,讓她給我買二斤旱菸葉子捎來,再啥我都不在乎。”白孝文說:“後晌我就差人給你送一把煙葉子。”隨之告訴他:“嶽書記在省上挨了‘頭子’,回到縣上大發脾氣……親自拍板叫抓你。有人說你曾經找過兆鵬,嶽書記推測你肯定知道兆鵬的底細。嶽書記抓你朝你要兆鵬,誰也不好開口給他說話……”鹿子霖一聽就呵地笑了:“嶽書記聽信那些閒傳,真是挨‘頭子’挨昏了老侄兒,你管不了這事我知道,你只要給叔把煙葉子送來就行了。”

第二天,衛兵又押鹿子霖出門。鹿子霖對審問有一種家常便飯不再新鮮的感覺。走出大門時,發覺與頭次審訊走過的路方向相背,猛然想到該不會就這麼快、就這麼糊里糊塗給槍崩了吧及至被押進縣府大門,他仍然疑慮難釋。鹿子霖被押進一間窄小的房子,想不到嶽維山書記從套間裡走出來,動手就解他胳膊上的繩子。鹿子霖擰扭一下臂膀,拒絕嶽維山的虛情假意:“甭解甭解就這樣綁著倒好。”他眯縫著深陷的眼睛瞧著窗戶。嶽維山收起了臉上的笑容,挺坐在一張椅子上開了腔:“你不要想不開。省上尅我姑息養奸。你還耍什麼脾氣,使什麼性子”鹿子霖硬頂:“要說姑息養奸,那不能問罪於我鹿某。是誰出口閉口國共合作是誰在白鹿區分部成立大會上跟兆鵬肩並肩坐在主席臺上是誰講話時挽著兆鵬的手舉到頭頂唻我那陣子就不贊成兆鵬鬧共產這陣子倒好,你們翻臉了把我下牢”嶽維山平淡地笑著說:“這就叫此一時彼一時也。我聽說你領著兒媳到城裡找兆鵬,有這事沒有”鹿子霖揚起頭:“有”洪亮的嗓音顯示著誠懇,也喻示著這事情並不重要。然後以坦然的口氣解釋說:“兒媳有病,是女人家的內症。她爸是先生,專門給人治病,可不好問女兒那些病症,我就引她到城裡去看病。村裡有人糟踐我,說我給兒媳種上了,去找兒子接茬……你堂堂滋水縣嶽書記聽憑幾句閒傳,就把我綁了下牢,正好把這瞎話擱實了。甭說我通共不通共,單是這瞎話,就把我的臉皮揭光了剝淨了。我沒臉活人了,我準備死到你的牢裡,啥也不想了。”嶽維山對他與兒媳有沒有那種事不感興趣,倒是對他毫不忌諱地說出這件事感到驚奇,就冷著臉狠狠戳他一錐子:“鹿子霖,你的臉真厚你甭跟我死呀活呀耍無賴,監獄裡死人,你想想會算個啥事你引兒媳究竟是看病,還是找兆鵬我沒有一點把握就能綁你你不要自作聰明,也甭耍無賴,說實話為好。你好好想想,再掂量掂量,你想通了說了實話,就放你回家。你早晨說了,晌午就放你走。你的事情不複雜,就這一條。”鹿子霖說:“沒有啥想的。我早都活得沒勁咧。我一個娃為國為民犧牲了性命,一個娃當,跟沒有他一樣。獨獨兒剩下我栽在世上,還不及死了好”嶽維山說:“你甭耍無賴,也甭耍小聰明,我認識你。”

白孝武從縣上回到白鹿村,詳細向父親敘說了搭救鹿子霖的經過,最後說:“嶽維山親手掐著子霖叔的脖子朝他要兆鵬,誰眼下也不敢求他鬆開手。”白嘉軒緩緩地吸著水煙聽著,噗的一聲吹出水煙銅管裡的菸灰,平靜地說:“你去給你子霖嬸回個話。我們算是盡了心了。”孝武卻轉了話題說:“爸,黑娃說要回來到祠堂祭祖。”白嘉軒不禁一愣。

孝武又接著敘說這件事:他在孝文哥那兒吃晚飯,黑娃來找孝文商量事情,還說了鹿子霖被下牢的事,隨後對他說:“孝武,你回去給嘉軒叔捎句話,我想回原上祭祖。”孝武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要求拿不定主意,恐怕父親不會應允這個要求,就說:“我保險把你的話捎到。”孝武第二天回來時,繞道到白鹿書院看望大姑和姑父朱先生。朱先生鄭重其事地說:“鹿兆謙想回原上祭祖,你給你爸捎句話,我跟他一搭陪他回原上去。”

白嘉軒聽到這裡忙問:“你給你姑父咋回話來”孝武說:“我說這事事關重大,我一定把話原封不動捎回來。”白嘉軒把水煙壺往桌子上一蹾:“蠢貨你連這樣的事都分辨不清,你真蠢”孝武的情緒頓時受挫:“我想黑娃那樣的人,咋能再進祠堂”白嘉軒凜然站起:“你明天就找幾個人,把祠堂清掃一下,香蠟紙表都備齊整。後日你就到縣上去迎接鹿、兆、謙。”

遵照歸順談判達成的協議,近百號土匪弟兄全盤端進第三營,即炮營。黑娃接受了張團長對炮營進行整訓的命令。三個軍事教官來到炮營,對剛剛徵召進來的年輕後生和土匪進行基本的軍事操練,僅僅佇列操練就搞了整整半個月,才勉強可以踏出整齊的步伐。土匪弟兄對這種機械而單調的訓練從一開始就不大在乎,說這種純粹擺設性的動作不頂毬用,打起仗來根本不靠這些花架子。黑娃在習旅接受過正規軍事訓練,對弟兄們吊兒郎當的行為很生氣,當眾杖責了兩個敢於頂撞軍事教官的弟兄,然後鐵著臉說:“弟兄們,咱們現在是正規軍隊了,得有軍隊的規矩。”隨後才進行持槍操練。土匪們原有的亂七八糟的槍一律入庫,每人配發一枝藍光熠熠的新槍。土匪弟兄們這時候出盡風頭,實彈射擊的命中率令三位教官大為吃驚。最後進行大炮射擊操練,按規定應該將步槍重新收回。黑娃拒絕執行這道命令。張團長解釋說:“炮營不配發步槍,在正規軍隊裡也是這樣。”黑娃說:“規矩我明白。步槍得給我配備,要不然讓二營幹炮活兒。”張團長眨了眨眼睛,釋然笑了:“好了,我明白了,步槍不收了。”

到張團長家赴宴是黑娃歸順以後的重要一步。黑娃進屋時,一營長白孝文、二營長焦振國已經在座。團長和他打招呼之後,又喚來太太和他見面認識。張團長專意請來了縣城裡頭把勺子馮師做菜,黑娃面對一盤又一盤精細的菜餚不忍動箸。酒過三巡,張團長直戳戳對黑娃說:“兆謙,你晚上再不閉著眼睛睡覺,我就請你回山上再當你的山大王”白孝文和焦振國都哈哈大笑。保安團裡神秘地傳說著三營長鹿兆謙晚上有睜著眼睛睡覺的習慣。黑娃不好解釋什麼,因為團長說的不過是一句笑聞,也就不在意地笑笑:“甭聽那夥人給我胡咧咧。”張團長卻認真起來:“我看不是胡咧咧。你自下山以來,沒在城圈裡睡過一夜,是不是”黑娃的炮營駐紮在古關峪口,他一直堅持住在營部裡,就點頭說:“官不離兵,這是領兵規矩。”張團長搖搖頭說:“規矩不是壞規矩。可你這是不放心我,你怕我單個收拾你。你甭朝我瞪眼。你硬要給炮營士兵配發步槍合不合規矩說透了還是為著防備我。對不對”黑娃在這樣突如其來的追問下,有點無措。白孝文和焦振國也始料不及而侷促起來。張團長又進一步說:“你還信不下我。你信不過我,怎樣跟我共事我當團長,連我手下的營長都信不過我,這咋弄我是個外路人,出門全靠朋友,你信不過我,我可是實打實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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