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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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便喝血酒。四個人由張團長率先割破指頭,將血滴入酒壺裡,其他人一一仿效,然後從酒壺裡把混合著四個人血漿的紅色酒液斟滿四個酒盅,一齊端起來飲下。黑娃猛然想起頭一次和大拇指芒兒飲血酒的情景。他對另外三位說:“張團長,白營長,焦營長,鹿某只有一條可以誇口:從不負人。”張團長擂一下桌子:“我一生就憑這一條活人”

黑娃隨後完成了他的第二回婚事。白孝文先給他介紹了一位老秀才的女兒,張團長又給他瞅下縣城一家布店老板的女兒,張團長和白孝文為此而發生了友好的爭執。白孝文堅持認為老秀才的女兒識書達理,對黑娃所缺乏的東西正好是一個補充;那女子聰明過人,沒上過一天學卻能熟背四書,全是聽老秀才誦讀時記下的。張團長認為這種女子對黑娃來說,是絲線縫麻袋——太細了倒糟糕;黑娃需得一個颯爽利落的女人操持家務,應酬必不可少的社交場面。倆人爭論的結果,是讓黑娃抉擇。焦振國打哈哈說,乾脆讓黑娃抓鬮,抓著誰算誰命大。在他眼裡,無論哪個都不過是個女人。黑娃終於選定了高老秀才的女兒玉鳳,誠摯地說:“團長,我需得尋個識書達理的人來管管我。”

臨到白孝文正式做媒向老秀才求婚時,高老秀才只提出一個先決條件,要求未來的女婿必先戒掉吸“土”的毛病,並且申明這是他女兒玉鳳的要求,否則將以死抗婚。黑娃對孝文說:“好辦。”他在猛吃硬塞下六個飥飥一碗的羊肉泡饃後,命令他的弟兄說:“把我捆到大炮筒子上,繩頭拴成死結。”黑娃在炮筒上被捆綁了整整五天五夜,湯水未進;第三天時下了一場瓢潑大雨,他罵走了企圖割斷繩索的團丁……黑娃戒菸成功,不僅娶回了老秀才的小女兒,而且使他的威名震撼了縣城各個階層,這人真是個冷傢伙。

黑娃在縣城買下一院房子,僱請工匠進行了一次徹底的修繕,出脫成一院漂亮的新房了。紅火的婚禮儀式就在這兒舉行。婚禮這部繁縟冗長的大書的每一章每一節的實施,都給黑娃一次又一次帶來歡樂又招來痛苦。他戴著紅花跨上紅馬,隨著嗚哇吹響的喇叭樂隊出發迎親的時候心跳如兔蹦,以至看見岳丈老秀才斯文的舉止,忽然想起小娥父親羞於見人的面孔,那也是一位識書達理的老秀才;黑娃跟著彩飾的花轎在歡樂悠揚的樂曲中回程的時候,忽然想到在渭北那個武舉人家攀樹翻牆與小娥偷情的情景;黑娃領著新娘走進大門又走進洞房的時候,猛烈爆炸的雷子炮和串子炮使他血液沸騰,即使在這樣熱烈嘈雜的場合裡,腦子裡仍然閃出和小娥走進村頭窯洞時的情景;黑娃揭開新娘子蒙在臉上的紅綢蓋巾,屏聲靜息地看見一張羞怯掩蓋下的沉靜自若的面孔時,眼前又一下子閃現出小娥那張眉目活泛生動多情的模樣……及至婚禮大書翻到最後一頁,酒席收盤、賓客散去、庭院沉寂、紅燭高照時,這種現實的歡樂和回憶的痛苦互相扭纏、互相侵犯的心境仍然不能止息。洞房的門閂插上以後,黑娃的心情變得更加糟糕,他覺得自己十分彆扭,十分空虛,十分畏怯,十分卑劣,而對面椅子上坐著的不過是一個柔弱的女子,兩隻紅燭躍動的火焰在新娘臉上閃爍;他想不起已往任何一件壯舉能使自己心頭樹起自信與驕傲,而潮水般一波又一波漫過的盡是汙血與濁水,與小娥見不得人的偷情以及在山寨與黑白牡丹的齷齪勾當,完全使他陷入自責、懊悔的境地。她端坐在方桌的那一邊,墨綠色的褶裙散拖在地上,罩住併攏著的膝蓋和腿腳;兩隻平平的肩頭透出稜角;紅色緞面夾襖隱約透出兩個緊緊成團的的輪廓;烏黑的頭髮綰成一個碩大的髮髻,上面插著一枚綠色翡翠骨朵;單薄的眼皮下是一雙沉靜的黑眼珠;挺直而秀氣的鼻樑;薄厚適度的嘴唇更顯示出自信沉穩。黑娃久久地坐著抽菸,看到炕頭並擺著的一雙鴛鴦枕頭,更加卑怯到無力自持的地步。

紅燭相繼燃盡。蠟捻殘餘的火星延續了短暫的一會兒也滅絕了。屋子裡一片漆黑。黑娃在黑暗裡感到稍許自如舒展了,鼓起勇氣說:“娘子,你知道不知道我以前不是人,是個……”方桌對面的新娘子以急促而冷靜的聲音截住了他的話:“我只說從今往後,不說今日以前。”黑娃聽了渾身顫抖,嗚地哭出一聲,隨之感覺有一隻手撫在肩頭,又有一隻手帕在他臉上眼上輕輕撫擦。黑娃猛然抱住她的身子,偎在她胸前嗚咽說:“你不下眼瞧我,我就有了貼心人了。”新娘子卻笑著說:“你把我抱到炕上去……”

完全是和平寧靜的溫馨,令人搖魂動魄,卻不至於瘋狂。黑娃不知不覺地變得溫柔斯文謹慎起來,像一個粗莽大漢掬著一隻絲線荷包,愛不釋手又怕揉皺了。新娘倒比他坦然,似乎沒有太多的忸怩,也沒有瘋張痴迷或者迫不及待,她接受他謹慎的撫愛,也很有分寸地還報他以撫愛。她溫柔莊重剛柔相濟恰到好處,使他在領受全部美好的同時也感到了可靠和安全。

第二天早晨,黑娃起來時已不見新娘,走到廚房門口,看見她一手拉著風箱,一邊在膝頭上攤開著書本。黑娃洗臉一畢時,她先給他遞上一杯釅茶,接著端給他一碗雞蛋。黑娃喝了口茶又捉起筷子,挾住一個雞蛋隨即又沉入碗中,揚起頭說:“我從今日開始唸書。”

玉鳳說:“你想念就唸。”

黑娃問:“晚不晚現在才想起唸書怕是遲了”

玉鳳說:“聖人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唸書沒有晚不晚遲不遲的事。”

黑娃說:“那我就拜你為師咧”

玉鳳搖搖頭:“你要是真想念書,應該正經拜師。我不能夠做這樣事。”

黑娃問:“為啥”

玉鳳說:“甭忘了你是丈夫,我要是當了你的先生就沒有丈夫了。你在外邊拜師去。”

黑娃懷著虔誠之心走進白鹿書院,看守門戶的張秀才拒絕他進入:“不管誰不論啥事,朱先生一律謝客。”黑娃說:“你去傳話,就說土匪頭子鹿黑娃求見先生。”

朱先生正在庭院樹蔭下閉目養神。他送走了編纂縣誌的幾位同仁,不僅身俸無法支付,連三頓飯也管不起了。朱先生最後一次找到縣府申述縣誌編纂工程的重要,管錢的主任摸摸碩大的光頭,就呵呵笑起來:“好朱先生哩剿共重要不重要嶽書記手諭撥款給保安團買大炮重要不重要”朱先生被嗆得噎住,分辯說:“現在只要一筆石印的錢,縣誌已經編成了。”主任說:“編成了先放下,等剿滅了國泰民安那陣兒,我給你撥款,多撥些也印得漂亮……”朱先生早已不再晨誦午習,常常坐在那把破藤椅上閉目養神。聽見張秀才傳報,朱先生睜開眼睛:“噢我這輩子就缺少看見土匪的模樣。讓他進來。”

黑娃進門再進入庭院,看見一把破舊藤椅上坐著一位頭髮銀白的老者,恰如一座斜立著的山峰,緊走幾步就撲通一聲跪倒了:“鹿兆謙求見先生。”

“你是何人求我有啥事體”

“鄙人鹿兆謙,先前為匪,現在是保安團炮營營長。想拜先生為師唸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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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不唸書了,你還想唸書”

“兆謙闖蕩半生,混賬半生,糊塗半生,現在想唸書求知活得明白,做個好人。”

“你坐下說。”

黑娃站起來坐到石凳上。朱先生自嘲地說:“我的弟子有經商的,有居官的,有鬧紅的,有務農的,獨獨沒有當土匪的。我收下你,我的弟子就行行俱全了。”說著回屋取來紙筆,拔下筆帽;筆頭兒已經乾涸,經水泡開又磨了墨汁,給黑娃寫下“學為好人”四字,說:“你是我最後一個弟子。這是我最後一幅題字。”

黑娃每日早起藉著濛濛的晨曦舞劍,然後坐下誦讀《論語》,自然常常求問於高氏玉鳳;每隔十天半月去一趟白鹿書院,向朱先生誦背之後再說自己體味的道理。朱先生深為驚訝,開始認真地和他交談,而且感慨不已:“別人是先躉下學問再出去闖世事,你是闖過了世事才來求學問;別人躉下學問為發財為升官,你才是真個求學問為修身為做人的。”黑娃謙然地說:“我學一點就做到一點,為的再不做混賬事。”朱先生仰起脖子慨嘆道:“想不到我的弟子中真求學問的竟是個土匪胚子”

黑娃言談中開始出現雅緻,舉手投足也顯現出一種儒雅氣度。玉鳳更加鍾愛黑娃。團長以及同僚們也都覺察到這種變化。黑娃再一次走進白鹿書院時,就不無激動地說:“先生,我想回原上去祭祖。”朱先生久久凝視著黑娃,竟然顫抖著嘴唇說:“好哇兆謙,我陪你回原上祭祖”

黑娃真正開始了自覺的脫胎換骨的修身,幾近殘忍地擯棄了原來的一些壞習氣,強硬地迫使自己接受並養成一個好人所應具備的素質,中國古代先聖先賢們的鏤骨銘心的哲理,一層一層自外至裡陶冶著這個桀驁不馴的土匪胚子。黑娃同時更加嚴厲地整飭炮營,把一批又一批大煙鬼綁捆到大炮筒子上,土匪弟兄們的體質首先明顯地發生變化;他把一個在街道上摸女人屁股的團丁扒光衣服捆綁到樹上,讓炮營二百多號團丁每人抽擊一棍;過去的保安團丁在縣城是人人害怕的老虎,又是人人討厭的老鼠,人們把保安團叫搗蛋團;黑娃整飭三營的做法得到張團長的獎賞,一營和二營也開展了整頓活動;保安團在縣城居民中的形象從此發生變化,黑娃在整個保安團裡和縣城裡威名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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