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2
上一章 返回目錄 下一章

王家父子見信氣得暴跳如雷,扔下正在籌辦新年的諸多家事,父子兩人拉著媒人找到白家,把那一綹信紙擲到白嘉軒的面前。白嘉軒從桌面上撿起信紙,看著白靈風流瀟灑的墨跡,眼前頓時湧起一片渾黃厚重的土霧,手裡捏著信紙如同攥著一條死蛇。王家兒子唱白臉耍脾氣說難聽話,老子則唱紅臉慢條斯理講仁義道德,論鄉風民俗,父子倆一高一低,一陰一陽,挖苦釀製撣牙,耍盡了威風,出完了惡氣。白嘉軒始終僵硬地挺著腰,瞪著眼,一聲不吭。媒人被拉來時,對白嘉軒也頗多埋怨,表面上做出居中調節不偏不倚的態度,現在突然發生了根本逆轉:“夠了夠了,儘夠你爺兒倆的了歪話能呔下一牛車,嘉軒一句不吭還不夠嗎”白嘉軒滿臉灰敗,如同颳去了紫皮的茄子,硬撐著臉制止媒人:“你悄著,有話讓人儘量說。”又側過臉做出更真誠的姿態對王家父子說:“有話儘管說,有氣儘管出,我都攬著,即就唾到我臉上,我都不擦。”王家父子互相瞅著交換著眼色:是不是還要繼續罵下去王老先生突然掄起拳頭捶到桌面上,懊悔地自我責備起來:“嘉軒,我混帳”說罷拉著兒子的手不告而辭了。第二天,白嘉軒指使孝武和鹿三從樓上糧囤裡灌出整整二十口袋麥子,又捆紮了十五捆棉花,裝了滿滿兩套牛車給王家送去。鹿三揚起落滿糧食塵土的臉問:“靈靈的彩禮不是五石麥十捆花麼你給他退這麼多”白嘉軒平靜地說:“我把利息加上了。”鹿三喉頭粗大的疙節猛烈滑動了兩下,閉上了毛楂楂的闊大的嘴巴。孝武緩緩轉過頭,猛然用力扯動皮繩抽擊著黃牛的肚子,牛車嘎吱嘎吱啟動了。白嘉軒瞅著兩套裝滿糧食口袋和棉花捆子的牛車駛出巷道,轉過身抱起雙拳,對圍聚在街巷裡的族人說:“我給本族白鹿兩姓的人丟了臉了”說著揚起頭來,兩隻粗大的手背抄在彎蜷的後腰上,沉靜如鐵地宣佈:“白姓裡沒有白靈這個人了。死了。”說罷依然背抄著手走進自家街門。……

姑媽敘說過這段事,抿嘴不語,有意使自己因為重提往事而激起的情緒平靜下來,陷入凝然不動的沉默裡。白靈看了一眼姑媽凝重的臉色,自然地聯想到父親的臉色。她有點懊悔自己的魯莽,捎給王家父子的信,最終像石頭一樣砸到父親的鼻樑上;王家父子拿那二十口袋麥子和十五捆棉花不僅可以訂娶一個媳婦,甚至連將來給孫子做滿月的吃用花費也夠了。姑媽平靜地說:“你爸苦就苦在一張臉上。孝文揭了他臉上一層皮,你接著再揭一層。”白靈想到此行的重大使命,便從家庭的糾纏裡跳出來,對姑媽說:“這樣也好。權當我死了,俺爸也就再不為我傷臉蹭皮了。”姑媽還想說什麼,白靈捺不住性子聽她數落,便搶斷說:“姑媽,我還要到縣城去,我給旁人捎了一封信要送。”姑媽到前院書房叫來姑父。姑父說:“給誰的信放我這兒讓順路人捎進城去,免得你跑。”白靈說:“郝縣長的公子是我同學,囑我親自交給他爸。”

白靈走進滋水縣縣府大院時正值午休。郝縣長在他的臥室裡接待白靈。白靈趕上午休時間,不是偶然,而是經過悉心的算計,所以才有聽姑媽數落她的難堪。她以縣長公子的同學關係說了一通編好的假話,然後就把那封信交給縣長。郝縣長拆了信封,看了信,雙手握住白靈的手久久不語。白靈忍不住說:“如果有困難,你就甭勉強。”郝縣長鬆開手坐下來揮一下手:“困難咋能沒有嘛可問題已經解決了。”郝縣長告訴白靈,紅三十六軍潰散後的第三天,他就安排山區地下黨在峪口和山裡收容紅軍戰士,引渡出山,不少人已經返回老窩茂欽。郝縣長壓低聲音,驚喜萬分地說:“廖軍長虎歸北山,讓組織放心。”白靈按捺不住問:“鹿政委呢”郝縣長瞅了瞅白靈異常殷切的眼睛,反而有點矜持地說:“他也回到老窩白鹿原上。”白靈猛然站起握住郝縣長的手說:“你可真是遮風擋雨的老母雞啊”

白靈一身輕鬆走出郝縣長的房子時縣府開始上班,院子裡有小幹事匆匆忙忙的身影,也有老職員含而不露城府很深的持重臉孔,她有點好笑,如果某一天郝縣長突然站在院子裡宣佈一聲:我是共產黨那麼這些小幹事老職員肯定會嚇得跌坐到地上。白靈走過縣府很深的宅院時反覆考慮,要不要去會一會大哥孝文見了會有什麼影響不見又會造成怎樣的影響最後決定還是應該去。

【目前用下來,聽書聲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語音合成引擎,超100種音色,更是支持離線朗讀的換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白孝文瞅著站在門口矜持地笑著的洋學生不禁一愣,整個滋水縣城也沒有這樣漂亮的女子。白靈叫了一聲“大哥”白孝文僵硬狐疑的臉色頓然活泛起來:“噢呀靈靈呀”白靈完全是一個妹妹的天真姿態:“哥呀,我要畢業了。原先還想考高等學府,沒人供給只好不考了。”白孝文說:“你考你考,我供給,你頂好考到北平去。”白靈說:“遲了遲了,我已經找下飯碗了。”白孝文問:“做啥”白靈說:“教書。”白孝文點點頭讚賞地說:“教書也不錯,日子很安寧。”說著才記起問,“你今日怎麼記起尋哥來了”白靈說:“我來看看大姑媽,也看看你,我而今有家難歸成了孤兒一個……”白孝文寬慰妹妹說:“咱爸那人就是個那……好了好了,你別傷心。一會兒我領你去認一下嫂子。這幾天忙得要死……”白靈漫不經意地說:“大哥如今正開順風船,當然很忙。”白孝文搖搖頭說:“平時緊一陣松一陣倒也罷咧前一向三十六軍窩死在山裡,這一向正收拾那些散兵敗丁,抓不緊可就讓他們溜出山了。上邊見天催報抓人的數目哩”白靈做出好奇的樣子問:“我從報上看到訊息,說是‘全殲’。你們參加圍剿來嗎”白孝文說:“我只負責縣城防務。”這麼說似乎又不過癮,接著就不無遺憾地說:“有天晚上,我陪嶽書記去看大姑父,萬萬沒料到三十六軍政委就在大姑父屋裡。你猜是誰鹿兆鵬呀礙著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小子又跑了算是命大……”白靈的心早已縮成一蛋兒,想不到兆鵬差點栽到大哥手裡,而大姑父居然沒有向她提及這件事,姑媽肯定覺得這件事沒有她的退婚信引起的反響重要。白孝文得意地笑著問:“你看玄乎不玄乎”白靈從最初聽到的驚詫裡鬆懈下來,反而完全證實了兆鵬已經脫險的訊息,證實了郝縣長說的兆鵬就在老窩白鹿原上。她裝作表示遺憾:“玄玄玄,真個玄乎到手的銀洋又丟了——你和嶽書記一人正好分五百哩”白孝文說:“錢算個屁關鍵是讓這個禍根又逃了。他是滋水的大禍根,滋水縣不除鹿兆鵬甭想安寧。”白靈淡淡地笑笑說:“你要是抓住他,可就有熱鬧戲了,盡是咱們一個村子的人鬧事。”白孝文不以為然地搖搖頭:“現在親老子也顧不上了,甭說一個村的鄉黨。兩黨爭天下,你死我活地鬧……”說到這裡,白孝文忽然意識到作為兄長的責任:“靈靈呀,你可得注意,而今當先生了,你就好好教書,甭跟不三不四的人拉扯,臉上沒刻個‘共’字,把你拉扯進去你還不曉得。”白靈笑著說:“要是那樣的話,哥呀,你就帶人來抓我。”白孝文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嚇唬說:“真要那樣的話,哥也沒辦法,——我吃的就是這碗飯嘛”白靈說:“這碗飯可是拿共產黨的人肉做的”白孝文瞪起眼。白靈嘎嘎嘎笑起來伸出雙手:“銬上我的手吧,大哥,我是,你銬吧”白孝文莫可奈何地笑笑,在妹妹伸過來的白手上拍打了一掌:“你長到這麼大還是沒正性……”

白靈以惋惜的口吻謝絕了哥哥邀她去認新嫂,說她今晚必須趕回省城,明天早晨要給學生上課,再晚就搭不上進城的牛車了。這樣的理由不容變通,白孝文只好應允,熱情誠摯地叮囑妹妹得空兒就回縣城來,甚至以玩笑的口吻和妹妹結成聯盟:“你跟哥一樣,都是有家難歸哦咱們就相依為命喀”

白靈坐上回城的牛車舒出一口氣來,“礙著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耳際驀然迴響著這句顯示著職業特點和個性特徵的用語……白靈現在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兆鵬,問他在一千大洋的懸賞者嶽維山和“不好出手”的白孝文當面,究竟是怎樣逃脫的牛車粗大笨重的木頭輪子悠悠滾動著,在坑坑窪窪的土石大路上顛出吭噔吭噔的響聲,輪軸磨出單調尖銳的吱嘎吱嘎的叫聲,漸漸遠離了灰敗破落的縣城,進入滋水川道倒顯出田園的生氣,一輪碩大的太陽正好託在白鹿原西部的平頂上,恰如一隻潷去了蛋清的大蛋黃。白靈雙手掬著膝頭,瞅著對面陡峭的原坡,頂面上平整開闊的白鹿原,其底部卻是這樣的殘破醜陋……

從原頂到坡根的河川,整個原坡自上而下從東到西擺列著一條條溝壑和一座座峁梁,每條又大又深的溝壑統進幾條十幾條小溝,大溝和小溝之間被分割出一座或十幾座峁梁,看去如同一具剝撕了皮肉的人體骨骼,血液當然早已流盡枯竭了。一座座峁梁千姿百態奇形怪狀,有的像展翅翱翔的蒼鷹,有的像平滑的鴿子;有的像昂首疾馳的野馬,有的像靜臥倒嚼的老牛;有的酷似巍巍獨立的雄獅,有的恰如一隻匍伏著的疥蛙……它們其實更像是嵌鑲在原坡表層的一副副動物標本,只有皮毛只具形態而失丟了生命活力。峁樑上隱約可見田堰層疊的莊稼地。溝壑裡有一株株一叢叢不成氣候的灌木,點綴出一抹綠色,渲染著一縷珍貴的生機。這兒那兒坐落著一個個很小的村莊,稠密的樹木的綠蓋無一例外地成為村莊的標誌。沒有誰說得清坡溝裡居民們的始祖,何朝何代開始踏進人類的社會,是本地土著還是從草原戈壁遷徙而來的雜胡抑或是土著與雜胡互相融化的結果……“礙著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哥哥孝文的殘忍猙獰,被職業習慣磨練成平淡的得意和輕俏。當時應該給他一個嘴巴,看他還會用那種口吻說那種職業用語不革命現在到了危急關頭,報紙上隔不了幾天就釋出一條抓獲黨的大小負責人的訊息。三十六軍的潰滅和姜政委的叛變是猝不及防的滅頂之災。兆鵬半年前臨走時只告訴她一句:有一個段老師和你接頭。直到報紙上登出三十六軍被殲的重大訊息時,她才知道鹿兆鵬半年前去了三十六軍。段老師之後又來了一位薛老師,說他從今往後和她聯絡,因為段老師被抓捕了;前不久又有黃先生來和她接頭,說薛老師也被當局抓捕和段老師一起被裝進麻袋投進枯井。黃先生說,小白你所以還安全無虞,正好證明段、薛兩位老師堪稱真正的老師。白靈腦子裡只剩下兩隻裝著段老師薛老師的麻袋,七尺漢子塞進三尺長的麻袋紮緊袋口,被人拽著拖著扔進乾枯的深井的逼真情景。她當時聽罷啞然無語,最初的驚恐很快轉化為無可比擬的憤怒。她對黃先生冷笑著說:“多虧你給我說明了這個訊息,臨到我被裝麻袋時我就不懼怕了。”後來她一再重現段、薛兩位老師被裝入麻袋扔進枯井的情景;她從來沒有經見過活人被裝進麻袋和投進枯井的情景,卻居然能夠把那種情景想象得那麼逼真,那麼難忘。白靈覺得正是在黃先生說出那種情景的那一刻裡,最終使她成熟了,也看輕了自己:死了不算什麼;一個對異黨實施如此慘無人寰的殺戮手段的政權,你對它如若產生一絲一毫的幻想都是可恥的,你就應該或者說活該被裝進麻袋投進枯井;必須推翻它,打倒它,消滅它,而不需要再和它講什麼條件;她現在才能切近地理解義無反顧和視死如歸這兩個成語的生動之處。

上一章 返回目錄 下一章
熱門小說
神印王座2皓月當空光陰之外深空彼岸7號基地我有一劍唐人的餐桌明克街13號不科學御獸宇宙職業選手神秘復甦
相關推薦
逆青春總裁校花賴上我超級黃金指女村長的貼身神醫浮世碑娛樂貴公子絕世武魂地藏眼我的嬌美總裁老婆三國領主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