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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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先生隔了好久才第二次與她接頭。在這段間隔裡,她幾乎天天都擔心黃先生也被裝進麻袋撂入古城某一眼枯井。這個創造過鼎盛輝煌的歷史的古城,現在儲存著一圈殘破不堪卻基本完整的城牆,數以百計的小巷道和逐年增多的枯乾了的井,為古城的當權者殺戮一切反對派提供了方便,既節約了子彈又不留下血跡,自然不會給古城居民以至整個社會造成當局殘忍的印象。黃先生這次來更顯得心情沉重:“黨組織這回遭到的破壞是太慘重了。”白靈忍不住溢位淚來:“你好久不來,我瞎想著……你大概也給……撂進枯井……”黃先生苦笑一下:“這很難避免。我現在給腰裡勒著一條紅絲帶,將來勝利了,你們挖掏同志們的屍骨時,可以辨認出我來。”白靈破涕笑了:“我用絲綢剪一隻白鹿縫到襯衫上,你將來也好辨出我……”黃先生隨後就指派她到滋水縣來給郝縣長送信……

大蛋黃似的太陽沉落到白鹿原西邊的原坡下去了,滋水川道裡呈現一種不見陽光的清亮,水氣和暮靄便悄然從河川瀰漫起來。白鹿一隻雪白的小鹿在原坡支離破碎的溝壑峁樑上躍閃了一下,白靈沉浸在浮想聯翩之中……

她進入教會女子學校第一次聽到一個陌生的名字——上帝時,就同時想起了白鹿。上帝其實就是白鹿,奶奶的白鹿。奶奶坐在炕上,頭頂的木樓上掛著一撮淡褐色的麻絲絲。奶奶抽下一根麻絲子加進手中正在擰著的繩子裡,左手提起那只小撥架,右手使勁一撥,紫紅溜光的棗木撥架兒啪啦啦轉成一個圓圈,奶奶就講起她的白鹿來。那是一隻連鹿角都是白色的鹿,白得像雪,蹦著跳著,又像是飛著飄著,黃色的麥苗眨眼變成綠油油的壯苗了,渾水變成清水了,跛子不跛了,瞎子眼亮了,禿子長出黑溜溜的頭髮了,醜女子變得桃花骨朵一樣水靈好看了……她冷不丁問奶奶:白鹿是大腳還是小腳白鹿她媽給白鹿纏不纏腳白鹿腳給纏住了蹦不起來飛不起來咋辦奶奶的嘴就努得像一顆幹棗,禁斥她不許亂說亂問……

教會女子學校的先生像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一律的女人,一律的穿著,連行為舉止說話腔調都是一律的,只有模樣的寬窄胖瘦黑白的差異;臉上的表情卻同樣是一律的,沒有大悲大喜,沒有慷慨激越,沒有軟潰無力,更沒有暴戾煩躁,永遠都是不惱不怒,不喜不悲,不急不躁,不愛不恨,不憂不慮的平和神色。經過多年訓育的高年級女生也就修煉成這份習性和德行。古城的各級行政官員軍職官長和商賈大亨等等上流社會的人們,都喜願到這所女子學校來選擇夫人或納一個小妾,古城的市民爭相把女兒送到這所學校就讀的用心是不言而喻的,一夜之間就可能成為某個軍政要員的老岳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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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匠姑父和二姑在兩個表姐身上也押著這注寶。大表姐嫁了個連長,婚後不到一月開拔到漢中。半年後,大表姐忍不住寂寞,翻山越嶺趕到漢中去尋夫,那連長已經有一個皮膚細膩的水鄉女子日陪夜伴。大表姐打了鬧了,抓破了連長的臉和那女子的下身,隨後就再也找不著那倆人的蹤影了。她沒有回家的路費,幾乎在漢中淪為乞丐,後來被一位茶葉鋪子的掌櫃發現,聽她口音是關中人,就把她引進鋪子裡詢問身世。掌櫃本是關中人在漢中落腳做小買賣,死了女人不願意再娶一個漢中女人,主要是聽不順漢中人那種乾澀的發音。大表姐就落腳為茶葉鋪掌櫃的續絃妻子。他比她大整整二十歲,正當中年,倒是知道體貼她疼她,只是經濟實力並不比姑父的皮貨鋪子強多少。

二表姐嫁給一位報館文人,權勢說不上,薪金也不高,日子倒過得還算安寧。那位文人既不能替老岳丈的皮貨生意擴張開拓,也沒有能力孝順貴重禮品,卻把皮匠丈人的苦楚編成歌謠在自己的報紙上刊登出來:皮匠苦皮匠苦,年頭幹到臘月二十五。麻繩勒得手腕斷,錐子穿皮刺破手。雙手皴裂炸千口,滿身腥羶……這是他第一次拜謁老丈人時在皮貨鋪子的真切體驗和感受。他被各種獸皮散發的腥羶味兒燻得頭暈噁心,尤其在飯桌上看見岳丈捉筷子的手又加劇了這種感覺。那手背上手腕上被麻繩勒成一道道又黑又硬的繭子死皮,指頭上炸開著大大小小的裂口,有的用黑色的樹膠一類膏藥糊著,有的新炸開的小口子滲出血絲,手心手背幾乎看不到指甲大一塊完整潔淨的皮膚。二女婿一口飯一匙湯也咽不下去,歸去後就寫下這首替老岳丈鳴不平的歌謠,而且讓二表姐拿著報紙念給父親聽。皮匠聽了一半就把報紙拉過來又踩又唾,臉紅脖子粗地咆哮起來:狗東西,把我糟踐完咧狗東西沒當官的本事可有糟踐人的本事而今滿城人都瞧不起皮匠行道了你還念個屁……皮匠姑父十分傷心,發誓不準二女婿再踏進他的皮貨作坊。

白靈明白姑父失望的根本癥結並不在此,是在於兩個女兒都沒有跟上一位可以光耀門庭的女婿,但他並不知道,這幾乎是痴心妄想。教會女子學校是女人的世界,整個城市裡各種體態的女子集中於一起,那些精華早被高職要員一個個接走了,屬於這個女人世界裡芸芸眾生的兩位表姐,只能被軍隊的小連排長或窮酸文人領走。皮匠姑父後來直言不諱地給白靈說:你比那倆有出息呀靈靈兒,凡團長以下的當科員跑閒腿兒打閒雜的都甭理識他,跟個有權有勢的主兒你能行喀到那陣兒,看哪個龜五賊六死皮丘八敢穿皮鞋不給錢皮匠姑父這樁夙願的實際可能性確實存在。無論學識無論氣質,尤其是高雅不俗的眉眼,白靈在美女如簇的教會女子學校裡也是出類拔萃的。白靈已經謝絕過幾位求婚者,擋箭牌倒是那位從未照過面的王家小夥兒。她對求婚者說:家父在我十二歲時就許親訂婚了。在她離開教會學校之前,校務處通知她說有一位政府要員要見她,她問什麼事如果是求婚者她就不去。校務處職員憂心忡忡地勸她說應該去,願意不願意都得去,此人校方得罪不起。白靈去了。她看見一位精明強幹的中年人端端正正在校務處的桌前坐著,稜角分明的臉膛,聰穎執著的眼睛,從腦門中間分向腦袋兩邊的頭髮又黑又亮。白靈一進門,那人就站起來頷首微笑。校務處的先生介紹了那位中年人的身份,是省府某要員的秘書,隨後就退出門去。那秘書很坦率地問:“小姐,你的第一印象如何人和人交往的第一印象很重要。”白靈天真地說:“你像汪精衛。真的。我進門頭一眼瞧見你就奇怪,汪精衛怎麼屈尊坐在這兒”秘書含而不露地笑笑:“小姐過獎了。汪是中國第一美男子,我怎麼能……”白靈笑著說:“你就是中國第二。”秘書不在意地轉了話題:“白小姐畢業後作何打算”白靈問:“你找我究竟要問什麼事”秘書說:“你願意繼續求學我可以資助,你願意就業我可以幫助安排。”白靈問:“你怎麼對我這樣好呢”秘書說:“這還用問嗎”白靈說:“我已經嫁人了。”秘書說:“難道他比汪還英俊”白靈說:“他可是世界第一。”秘書俏皮地說:“怕是情人眼裡出潘安吧他在哪裡”白靈說:“十七師。”秘書輕舒一口氣:“雜牌子。”白靈說:“雜牌子軍隊沒規矩。那可是個冷恐子。他說誰要是在我身上打主意,他就跟他拼個血罐子。”秘書說:“這我倒不怕。”白靈說:“我怕。”屬於政府部門的人都怯著雜牌子十七師,秘書說他不怕是強撐面子。白靈再一次重複說:“他會連我都殺死的。我怕。那真是個冷恐子”

…………

白靈又想起和鹿兆海的銅元遊戲,那多像小夥伴們玩過家家娶新娘。然而正是這遊戲,卻給他們帶來不同的命運。蔣介石背叛革命以後,她每天都能聽到也能從報紙上看到國民黨屠殺共產黨的訊息,古城籠罩在陰森和恐怖之下。那天後晌正在上課,兩三個警察踏進門,把坐在第三排一個女生五花大綁起來。一位警察走出教室門才轉過頭向先生也向學生解釋了一句:“這是。”女學生們驚疑萬狀。女先生說:“不是上帝的羔羊,讓她下地獄。”白靈渾身像是被一根看不見的麻繩勒著,首先想到了鹿兆海。鹿兆海到保定軍校學習去了,他能掙脫五花大綁的麻繩嗎她那時急不可待地想見到鹿兆鵬,打問一下鹿兆海的音訊,卻找不到他。五六天後,一個更令人驚訝的事情發生了,那位被綁走的同學領著三個警察到學校來,由她指點著綁走了三個外班的同學。那時候整個學校亂了秩序,女生們擁擠在校園通往大門的長長的過道兩邊,看著三個用細麻繩串結在一起的同學被牽著走到校門口,塞進一輛黑色的囚車。

白靈已經無心上課,就斷斷續續請假,尋找鹿兆鵬。她回到白鹿原一位老親戚家打聽風聲,說是鹿兆鵬早跑得不見蹤影了,倒是聽到了不少整治農協頭目的種種傳聞。白靈連夜離開白鹿原又回到城裡皮匠姑父家。她再次回到學校時,聽到女生們悄悄說,被捕的三個共產黨分子全部給填了枯井,本班那個領著警察來抓捕同黨的女生也一同被填進井裡。白靈惡毒地說:“上帝不能容忍贖罪的羔羊。”

可是,當她找到鹿兆鵬以後,卻徹底改變了她的命運。那天午間放學回來,白靈在皮匠姑父的櫃檯前看見了鹿兆鵬,驚訝得幾乎大叫起來。鹿兆鵬迅即用一種嚴峻深切的眼光制止了她。鹿兆鵬穿一身半新不舊的西裝,戴一頂褐色禮帽,像是一位窮酸的教員,在櫃檯前琢磨著櫃檯裡的各式皮鞋。鹿兆鵬說:“你發愣幹什麼我是鹿兆海的國文老師,兆海帶你聽過我的課你忘了”白靈立即按照鹿兆鵬遞過來的話茬兒往下演戲:“噢老師呀屋裡坐。”轉臉就對二姑父喊:“姑父,這位老師想請你定做一雙皮鞋。”皮匠姑父熱情地招呼說:“你快把老師引進來嘛”鹿兆鵬悄聲說:“你得讓我在這兒磨蹭到天黑。”

皮匠姑父像接待任何主顧那樣認真地給鹿兆鵬量了雙腳的長短寬窄,又徵詢了皮鞋的顏色和款式,就繼續忙他手中的活兒去了。白靈領著鹿兆鵬進入自己那間小小的臥室轉過身問:“你害怕給塞到井裡”鹿兆鵬被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愣住片刻,緊緊盯著白靈的眼睛,企圖從那眼神裡判斷出她問話的意圖。他卻看見那兩隻微微鼓出的眼睛周邊漸漸溼潤,然後就潮起兩汪晶瑩的淚水。鹿兆鵬點了點頭。白靈眨了眨眼睛,淚水便溢流下來,顫著聲說:“我要加入共產黨。”鹿兆鵬用手按著白靈的肩膀讓她坐下來,說:“現在全國都在剿殺共產黨。”白靈說:“我看見他們剿殺才要入。”鹿兆鵬說:“我們被殺的人不計其數。”白靈說:“你們人少了,我來填補一個空缺。”鹿兆鵬猛地抓住白靈的雙手,熱淚嘩嘩流淌下來:“我而今連哭同志的地方也沒有了……”白靈說:“我討厭男人哭哭咧咧的樣子。”

鹿兆鵬磨蹭到天黑定時走了。走時對白靈吩咐了兩點,再不許她去找任何人申述要加入共產黨的意願,二是繼續在教會女子學校唸書,那兒無疑是最安全的所在。大約一月後,鹿兆鵬於傍晚時分來到皮貨鋪店取走了定做的紫紅色皮鞋,對皮匠的手藝大加讚揚。皮匠則親自把皮鞋給他穿到腳上,要他在作坊裡走了一圈,而且叮囑他要是夾腳或者繩子斷裂可以隨時來修理。鹿兆鵬肯定這是他買到過的最稱心的皮鞋,發誓說比上海貨好得多。皮匠很得意自己的傑作。鹿兆鵬隨之把一本聖經交給皮匠,說這是白靈要他買的。白靈於傍黑時分回到皮貨鋪子,在那本聖經裡得到一個聯絡地址:囉嗦巷15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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