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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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三第二天傍晚回來,把兩枚硬洋又交給白嘉軒,然後走近仙草的炕邊,大聲憨氣地咒罵起來:“倆海獸一個也不在孝文到漢口接軍火去了,說是還得半個月才能回來。靈靈連蹤影也問不到,她二姑說,靈靈有半年多不閃面了,猜摸不清到哪達去咧十有八九不在西安……你呀,你而今甭想這倆海獸咧你給夠了他倆的,他倆欠著你的,你還惦念那倆海獸做啥我就是這個主意,到死我都不提黑娃一句……”仙草聽著合住了眼睛,眼角滾出一滴清亮的淚水:“我知道,我見不著那倆娃咧”

“想見的親人一個也見不著,不想見的人可自個闖上門來咧”仙草噌地一下豁開被子坐了起來,口齒清晰地嘟噥著。白嘉軒聞聲也坐了起來,雙手摟扶著仙草,心裡十分驚異,近兩日她躺在炕上連身也翻不過了,怎麼會一骨碌坐起來呢他騰不出手去點燈,故意做出輕淡的口氣問:“哪個討厭鬼闖上門來咧”仙草直著嗓子說:“小娥嘛黑娃那個爛髒媳婦嘛一進咱院子就把衫子脫了讓我看她的傷。前胸一個血窟窿,就在左奶根子那兒;轉過身後心還有一個血窟窿。我正織布哩,嚇得我把梭子扔到地上了……”白嘉軒安慰她說:“你身子虛了做噩夢哩”隨即摸到火靿兒點著火紙,吹出火焰點著了油燈。燈亮以後,仙草“噢”了一聲就軟軟地跌倒在炕上。白嘉軒對著油燈蹲在炕頭抽菸,直到天色發亮,黎明時分,仙草咽了氣。白嘉軒沒有給任何遠近的親戚報喪,連躲到城裡和山裡的親孃親子以及仙草孃家的人都不告知。他找來幾個門中侄兒和侄孫,打了一個墓坑就把她埋葬了。他在隆起的墓堆前奠了三遭酒,拄著柺杖說:“我要是能抗過瘟疫,我給你重修墓立石碑唱大戲眼下我只能先顧活人哇……”

屋裡是從未有過的靜寧,白嘉軒卻感覺不到孤寂。他走進院子以前,似乎耳朵裡還響著上房明間裡仙草搬動織布機的呱嗒聲;他走進院子,看見織布機上白色和藍色相間的經線上夾著梭子,坐板下疊摞著尚未剪下來的格子布,他彷彿感覺仙草是取緯線或是到後院茅房去了;他走進裡屋,纏繞線筒子的小輪車停放在腳地上,後門的木閂插死著;他現在才感到一種可怕的寂寞和孤清。他拄著柺杖奔進廚房,往鍋裡添水,往灶下塞柴,想喝茶得自己動手拉風箱了。

他把沏好的茶壺擺到石桌上,又擺下兩隻茶盅,然後走出街門,走進馬號院子,看見鹿三正在用長柄掃帚清除雜物。“三哥來來來,快跟我過來”他的聲音很大很響,像是呼喊百步半里以外的人,其實鹿三就在幾步遠的地方背身躬腰掃地。鹿三以為有什麼緊事,就扔下掃帚跟著白嘉軒走出馬號,又走進街門,連著聲問:“啥事啥事有啥事你咋不說話”白嘉軒走路時落腳很重,屋裡的牆壁連續發出回聲。及至走進庭院,白嘉軒橫過身一擺手說:“啥事啥事而今還有啥大不了的事請你喝茶,就這事品一盅哇,你坐下,看看我燒下的茶水味道正不正”鹿三看見擺在樹下石桌上的茶壺和茶盅,驚疑的神情頓然鬆弛下來,明白了嘉軒大聲說話大聲咳嗽和加重腳步走路的用意,是與命運抗爭的義無返顧的氣概。他不由地受到感染,接過嘉軒遞過來的茶盅,抿了一口就豪爽地大呼小嘆起來:“好茶好茶味道真個正經得很喀沒看出你還有這一手熬茶的絕活兒……”倆人坐在石桌兩邊,互相遞讓,暢聲說話,全是東拉西扯的噓嘆。白嘉軒問:“老三,今黑咧吃啥飯你想吃啥我給你做啥。哈你再嚐嚐兄弟我做的飯”鹿三也呵呵笑著朗聲說:“隨便。你做啥我吃啥。”白嘉軒大幅度地搖搖頭:“啊呀三哥你好大的架子啊‘隨便’倒是啥飯的名字聽起來你像是很隨和好服侍,其實叫做媳婦的頂難辦咧,到底做啥飯才合阿公阿婆的口味呢”鹿三並不真的在意:“我是說隨便做啥飯我都不彈嫌。我一輩子沒挑過食喀”白嘉軒接著說:“你挑食也不頂用。我最拿手的飯是夾老鴰頭”鹿三哈哈大笑:“天底下的男人都會夾老鴰頭,我也會。其實老鴰頭又好吃又耐飢,做起來又省事,和些麵糊用筷子夾成圪塔撂到鍋裡就完了。咱倆輪換做,天天吃老鴰頭。”

夜裡,白嘉軒常常先關後門,再鎖上街門,端著水煙壺走進馬號,坐在鹿三的炕邊上,一鍋接著一鍋抽水煙,看著鹿三一遍又一遍給牛馬拌草撒料,說:“三哥,撂出一折亂彈哇”鹿三也不推諉,靠著槽幫就吼起來。先一折慷慨激昂的《轅門斬子》,接著又撂出一段《別窯》。嘉軒聽得熱了,從炕邊上溜下來,端著水煙壺站在地上也唱起來,更是悲壯飛揚的《逃國》。直唱到給牲口喂過三槽草,白嘉軒才端著水煙壺走出馬號回屋去睡覺。

這天晌午,白嘉軒又夾好煮熟一鍋老鴰頭,跑進馬號,一邊揩著汗水一邊喊:“三哥吃飯。”鹿三沒有應聲,端直坐在炕邊上一動不動。白嘉軒又喊了一聲:“三哥吃飯呀,你聾咧”鹿三突然歪側一下腦袋,斜吊著眼瞅過來,發出一種女人的尖聲俏氣的嗓音:“光叫你的三哥哩咋不叫我哩”白嘉軒一愣:“你就是三哥嘛還要我叫誰呢”鹿三晃晃頭:“我不是你的三哥。”白嘉軒走近兩步,細細瞅視著鹿三,他的尖細的聲調,輕佻的眼神和歪頭側臉的忸怩動作,顯然都不是鹿三的習慣做派。白嘉軒不由地打個冷顫,加重威嚴的聲調逼問:“你不是三哥你是誰”鹿三扭扭腰晃晃頭說:“你連我都認不得嗎你仔細認一認就認得了。”白嘉軒頭頂噌的一聲頭髮倒豎起來,渾身像澆下一桶涼水抽緊了筋骨,鹿三現在的忸怩姿態和輕佻的聲調,使他突然想起了小娥。白嘉軒猛然揚起手,抽擊到鹿三的臉上,狠聲罵說:“我怕你個不成”鹿三突然使出素常渾重的嗓門:“嘉軒,你打我做啥我弄下啥瞎事了你打我”說著跳下炕來撲到嘉軒對面,氣得臉紅脖子粗地吼叫。白嘉軒站在那兒不知是鹿三剛才迷了還是自己發迷了於是再三道歉賠不是,拽著怒氣不息的鹿三去吃飯。

主僕二人走進院子,鹿三徑自坐在石桌旁的矮凳上,等待嘉軒給自己把飯端來。自從仙草過世以後,鹿三總是和嘉軒一起搭手做飯,怎麼也不忍心脊背上像扣著一口鍋的主人給自己端飯倒茶。現在他挺著腰坐在石桌旁,像一位文質彬彬的上等賓客,拘謹而又客氣地接受主人的侍奉。白嘉軒佝僂著腰,一手拄著柺杖,一手端著飯碗從廚房走出來送到鹿三手上,口裡叮囑著:“吃吧吃吧快吃。”轉過身又去給自己端來一碗,坐到鹿三對面,放下柺杖吃起來。鹿三吃完一碗飯,咣噹一聲把碗重重地蹾到石桌上,又把筷子扣到碗上,霍地一下跳起來,在白嘉軒對面哈哈大笑,直笑得前俯後仰,又一蹦蹦到廳房的臺階上喊起來:“哈呀呀,值了值了,我值得了族長老先生給我侍候飯食哩族長跟我平起平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哩值了值了我值得了我是個啥人嘛族長我是個是個爛婆娘族長你給爛婆娘端飯送食兒,你不嫌委窩了你的高貴身份嗎……”白嘉軒瞪著眼瞅著鹿三豁腳揚手的大動作,把剩下的半碗飯摔到地上,碗片和飯湯四處迸濺,隨手從石桌旁撈起柺杖,追打鹿三。鹿三三閃兩躲,跳著蹦著竄出院子奔到村巷裡去了。白嘉軒氣喘吁吁追到門外,叫幾個小夥子把鹿三強扭到馬號裡,把一隻簸箕扣到頭上,用桃樹條子抽擊,發出嘭嘭嘭的響聲。鹿三突然掀翻簸箕跳起來大叫一聲:“你們這些人折騰我做啥”睜著疑惑不解的目光瞧著圍在馬號裡的男女。白嘉軒從聲音和神色上判斷出來,真正的鹿三又活轉來了。

白嘉軒回到廳房西屋躺下午歇,鹿三的怪異行為還是沒有打破他的生活習慣,頂多迷糊了一袋煙工夫,跳下炕來拉了一條家織布手巾到水缸裡澆了水,擦搓了臉眼,感到一身輕鬆,然後撈起柺杖出了門,佝僂著腰往村子南邊去了。走過白鹿原漫長的牛車路,傍晚時分進入南山,趕到只有三五戶人家的牛蹄窩村。白嘉軒在背溝裡看見了一幢用木頭壘牆的木屋,一個長著男人模樣的女人坐在木屋前的絲瓜架下抽旱菸,二尺長的絲瓜從木頭棚架上垂吊下來,女人寡精寡瘦,黑黢黢的臉,個子卻很高,扁平的胸脯,伸直細長的手臂,往那根長菸袋裡煨煙末兒。那煙管是一根紫紅溜光枸杞木,留著圪圪塔塔的節疤。白嘉軒停步打拱。那女人不等他開口,冷冷地問:“哪個村”白嘉軒回答以後,女人又問:“咋樣鬧呢”白嘉軒把鹿三鬼魂附體的瘋張情景學說一遍,那女人揮了揮長杆煙管說:“你快往回走。”白嘉軒轉過身由原路往回走,他知道捉鬼的法官此刻正在木屋裡養精蓄銳,須得雞不叫狗不咬的靜夜時分才上路,坐鬼抬轎忽兒一聲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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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三從後晌直鬧到天黑夜靜。他的過分靈活的眼神和忸忸怩怩的舉止行為,誰一看見都會驚異不已,與往昔裡那個鹿三穩誠持重的印象截然不同。他從馬號躥到曬土場上,又從曬土場上蹦回馬號,向圍聚在馬號裡和曬土場上的男女老少發表演說:“我到白鹿村惹了誰了我沒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沒偷扯旁人一把麥秸柴禾,我沒罵過一個長輩人,也沒搡戳過一個娃娃,白鹿村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乾淨,說到底我是個。可黑娃不嫌棄我,我跟黑娃過日月。村子裡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爛窯裡住。族長不準俺進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麼著還不容讓俺呢大呀,俺進你屋你不認,俺出你屋沒拿一把米也沒分一根蒿子棒棒兒,你咋麼著還要拿梭鏢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白鹿村和臨近村莊趕來看熱鬧的人,至此才知道了小娥的死因,大為感嘆。人們把簸箕扣到鹿三頭上,用桃木條子抽打一番,鹿三頓時恢復到素有的穩誠持重的樣子,翻著有點呆滯的眼珠,莫名其妙地問:“你們圍在這兒弄啥這兒有啥熱鬧好看你們閒得沒事幹了我還忙哪”說著就推起小車去裝土墊圈。當他剛剛裝滿一車土,扔下鍁又瘋張起來了。眾人又扣上簸箕用桃條子抽打,幾次三番直折騰到夜靜,好多人看膩了都回家去了。

白嘉軒剛跨進馬號,鹿三一聲尖叫從腳地跳到炕上:“族長,你跑哪達去咧你尻子松了躲跑了你把我整得好苦你想好活著我要叫你活得連狗也不如,連豬也不勝”白嘉軒一手拄著柺杖,仰起頭瞅著站在炕上張牙舞爪的鹿三,冷冷地說:“你是個壞東西,我處治你我不後悔。你活著是個壞種,你死了也不是個好鬼。你立馬把我整死,我跟你到陰家去打官司。閻王要是說你這個在陽世拉漢賣身做得對,我上刀山我下油鍋我連眼都不眨”鹿三聽了忽兒變出一副油滑的腔調:“噢呀,你倒說得美我把你弄死太便宜你了。我要叫你活不得好活,死不得好死,叫你活著像狗,爬吃人屎,喝惡水,學狗叫喚。等我看夠了耍膩了,再把你推到車軲轆底下,讓車碾馬踏,叫狼吃狗啃……”白嘉軒震聲震氣地冷笑著說:“你咋麼著折騰我,我都不在乎,你拿啥方子整我死,我還不在乎,不管淹死吊死,摔死燒死碾死,不過就是一死嘛死了我就好了,我非得抻著你去找閻王爺評理,看看誰上刀山誰下油鍋,誰折騰誰吧我活著不容你進祠堂,我死了還是容不下你這個妖精。不管陽世不管陰世,有我沒你,有你沒我。你有啥鬼花樣全使出來,我等著。”鹿三咧著嘴吊著眼說:“我要把白鹿村白鹿原的老老少少捏死乾淨,獨獨留下你和你三哥受罪……”鹿三剛說到這兒,突然尖叫起來,“嗚呀不得了了你滑頭,你請法官來了,天羅地網使上了,我上當了……”鹿三從炕上跳下來朝門口撲去,又從門口折回來朝視窗撲去,再從視窗折回來潛入馬圈裡頭;紅馬暴躁地踢踏起來,鹿三又鑽到黃牛肚子底下縮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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