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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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曆四月中旬是原上原下一年裡頂好的時月。溫潤的氣象使人渾身都有酥軟的感覺。揚花孕穗的麥子散發的氣息酷似乳香味道。罌粟七彩爛漫的花朵卻使人聯想到菜花蛇的美麗……

白孝文攜妻回原上終於成行,倆人各乘一匹馬由兩個團丁牽著。白孝文穿長袍戴禮帽,一派儒雅的仁者風範。太太一身質地不俗顏色素暗的衣褲,愈顯得溫柔敦厚高雅。在離村莊還有半里遠的地方,孝文和太太先後下得馬來,然後徒步走進村莊,走過村巷,走到自家門樓下,心裡自然湧出“我回來了”的感嘆。弟弟孝武恰好迎到門口,抱拳相揖道:“哥你回來了”白孝文才得著機會把心裡那句感嘆傾瀉出來:“我回來了”及至進入上房明廳,父親沒有拄柺杖,彎著腰揚著頭等待他的到來,白孝文叫了一聲“爸”就跪伏到父親膝下,太太隨即跪下叩頭。白嘉軒扶起孝文,就座到椅子上。白孝文又領著太太給婆白趙氏叩拜,然後便引著太太和兩個弟弟、兩個弟媳相見相認。白趙氏把兩個重孫推到孝文跟前:“這是你爸。”孩子羞怯地往後縮。白孝文伸手去撫摩孩子的頭時,倆娃跑到白趙氏身後藏起來了。白嘉軒對孝武說:“把飯菜端上來,咱們今日吃個團圓飯。”剛說完,又記起一件事來:“孝文,你領上你屋裡人,去拜一下你三伯。”

拜謁祖宗的儀式安排在午飯過後。因為長幼有序,白孝武不能主持這個儀式,只是做著具體事務,而由白嘉軒親臨祠堂主持。白鹿兩姓的成年男女,一聽到鑼聲,便早早擁進祠堂,看那個回頭的浪子重歸的風采,不便出口的興趣更在他的新娘子身上。白孝文領著太太在孝武的導引陪同下走進祠堂大門,便瞅見那棵又加粗了的槐樹,腦子裡頓然浮現出由他主持懲罰小娥和由弟弟主持懲罰自個的情景。他心裡一陣虛顫,又一股憎惡,然後移開眼睛,徑直走過院子,跨上臺階,走近敬奉著白鹿宗族始祖及列代祖宗的祭桌前站定,那幅從屋樑上吊垂下來的宗譜,密密麻麻填寫著逝者的名字,下面空著的紅線方格等待著後來的人續填上去。白孝武點燃了兩支注滿清油的紅色木筒子蠟燭便退到一旁。白嘉軒佝僂著腰站在祭桌前,面對眾人發出洪大如鍾鳴的聲音:“祖宗寬仁厚德。不孝男白孝文回鄉祭祖,乞祖宗寬容。上香——”白孝文從香筒裡抽出五根紫香在蠟燭上點燃,雙手插進香爐,退後一步和太太站成齊排兒,一道長揖後跪拜下去,太太也作揖叩首三匝。白嘉軒又誦響了下一項儀式:“拜鄉黨——”白孝文和妻子轉過身面對祠堂裡外擁塞得黑壓壓的男女鄉親,抱拳作揖,鄉黨們也作揖相還。

祭祖之後的又一項重要活動是上墳,仍然由孝武陪引。孝義提著裝滿陰紙和陰幣的竹條籠也陪著大哥去祖墳祭奠。兄弟三人站在離他們最近的母親墳前,白孝文叫了一聲“媽”,就跌伏到墳頭上,到這時他才動了真情。他酣暢淋漓地哭了一場,帶著鼻窪裡乾涸的淚痕回到家裡,才感覺到自己與這個家庭之間堅硬的隔壁開始拆除。母親織布的機子和父親坐著的老椅子,奶奶擰麻繩的撥架和那一摞摞粗瓷黃碗,老屋木樑上吊著的蜘蛛殘網以及這老宅古屋所散發的氣息,都使他潛藏心底的那種悠遠的記憶重新復活。尤其是中午那頓臊子面的味道,那是任何高師名廚都做不出來的,只有架著麥秸棉稈柴禾的大鐵鍋才能煮烹出這種味道。白孝文清醒地發現,這些復活的情愫僅僅只能引發懷舊的興致,卻根本不想重新再去領受,恰如一隻紅冠如血尾翎如幟的公雞發現了曾經哺育自己的那只蛋殼,卻再也無法重新蜷臥其中體驗那蛋殼裡頭的全部美妙了,它還是更喜歡跳上牆頭躍上柴禾垛頂引頸鳴唱。白孝文讓太太把帶回來的禮物分送給大家,包括一大袋子各式名點。給父親的是地道蘭州水煙,給婆的是一件寧夏皮襖筒子,給兩個弟弟和弟媳的是衣服料子,給鹿三的是一把四川什邡捲菸。自己卻隻身到白鹿倉去拜會田福賢。田福賢於他剛進家不久,便差人送來了請帖。白孝文到白鹿倉純粹是禮節性拜訪,走了走過程就告辭了。田福賢已著人在鎮上飯館訂做了飯菜,白孝文還是謝絕了,他必須天黑回到縣保安團。他怕田福賢心犯疑病,很爽快地說:“田總,你隨便啥時候到縣城,你招呼一聲我就接你,我請你。”白孝文還想拜謁鹿子霖,是他把他介紹到保安團的。鹿子霖不在家,他託弟弟孝武把一把什邡捲菸捎給他。

最後要處理的一件事是房子。孝文對父親說:“忙罷我想把門房蓋起來。”白嘉軒說:“孝武把木料早備齊了。你想蓋房,另置一院莊基吧。兄弟三個擠一個門樓終究不成喀”白孝文豁達地說:“這個門房還是由我經手蓋。”門房是經他賣掉被鹿子霖拆除的,再由他蓋起來就意味著他要洗雪恥辱張揚榮耀。他解釋說:“這房蓋起來由你安頓住人吧。我不要了。我要是想在原上立腳,我另擇基蓋房。”白嘉軒說:“你的用意我明白。乾脆也不分誰和誰,你跟你兄弟仨人搭手把門房蓋起來,這院子就渾全了。”白孝文說:“也行。”

謝辭了上至婆下至弟媳們的真誠的挽留,白孝文和太太於日頭搭原時分啟程回縣城,他堅辭拒絕拄著柺杖的父親送行,白嘉軒便在門樓前的街巷裡止步。白孝文依然堅持步行走出村莊很遠了,才和送行的弟弟們分手上馬。他默默地走了一陣又回過頭去,眺見村莊東頭崖坡上豎著一柱高塔,耳邊便有蛾子搧動翅膀的聲音,那個窯洞裡的記憶跟拆房賣地的記憶一樣已經沉寂,也有點公雞面對蛋殼一樣的感覺。他點燃一支白色菸捲猛吸了一口,冷不丁對太太說:“誰走不出這原誰一輩子都沒出息。”太太溫存地一笑:“可你還是想回來。”白孝文說:“回來是另外一碼事”白孝文不再說話,催馬加快了行速。太太無法體味他的心情,她沒有嘗過討來的剩飯剩菜的味道,不知道發餿黴壞的飯菜是什麼味道,更不知道白孝文當時活的是什麼味道。在土壕裡被野狗當作死屍幾乎吃掉的那一刻,他幾乎完全料定自己已經走到人生盡頭,再也鼓不起一絲力氣,燃不起一縷熱情跨出那個土壕,土壕成為他生命里程的最後一個驛站。啊鹿三一句嘲諷調侃的話——“你去吃舍飯吧”,把他推向那口沸騰著生命液汁的大鐵鍋前走過了土壕到舍飯場那一段死亡之旅,隨之而來的不是一碗輝煌的稀粥,而是生命的一個輝煌的開端……好好活著活著就要記住,人生最痛苦最絕望的那一刻是最難熬的一刻,但不是生命結束的最後一刻;熬過去掙過去就會開始一個重要的轉折,開始一個新的輝煌歷程;心軟一下熬不過去就死了,死了一切就都完了。白孝文現在以這種深刻的人生體驗呼喚未來的生活,有一種對生活的無限熱情和渴望。他又一次對他的太太說:“好好活著活著就有希望”妻子抿嘴笑笑:“你回到老家心情很好”白孝文依然覺得太太不能理解他的心情。

白嘉軒從族人的熱烈反響裡得到的不僅是一種榮耀,更是一種心理補償。他聽到人們議論說“龍種終究是龍種”,就感到過去被孝文掏空的心又被他自己給予補償充實了,人們對族長白家的德儀門風再無非議的因由了。他依然拄著柺杖佝僂著腰走進家門走出街巷,走進畜棚走向田野,察看棉田備耕觀望麥子成穗的成色,聽孝義兔娃呵斥牲畜的嘎氣的嫩嗓子的吼喊,或者和愈見笨拙愈顯痴呆的鹿三對著煙鍋吸一袋旱菸,在村巷田頭和族人們聊幾句莊稼的成色討論播種或收割的時日,並不顯示營長老子的傲慢或聲勢。決定棉花下種的那天後晌,他丟了柺杖挎起盛著經過拌灰的棉籽的竹條籠,跟在兔娃屁股後頭往犁溝裡拋點棉籽兒。他不是怕孝武孝義撒籽不勻,而是想在溼漉漉的田地裡走一走。他不是做示範,而是一直堅持幹到把那塊棉田種完,才跟著兒子們一起於傍晚時分收工回家。他端起兒媳侍候上來的小米黃粥喝得起了響聲,聲音像扯斷一幅長布。白嘉軒心情很舒活地對兒子們說:“人是個賤蟲。人一天到晚坐著渾身不自在,吃飯不香,睡覺不實,總覺得慌惶兮兮。人一幹活,吃飯香了,睡覺也踏實了,覺得皇帝都不怯了。”兒子們不甚理解地笑著。那一晚白嘉軒睡得很踏實,直到孝武在院子裡失魂喪魄吼叫他才醒來,醒來就看見了窗戶上亂閃亂射的電光。白嘉軒聽到院子裡驚慌壓抑的哭聲,那是兒媳和孫子們被嚇的哭聲。他斷定又有土匪進屋,反倒緩緩穿戴齊備才去開門。外面的人等待不及,撞開門板將他撞翻在地,他們就在屋子裡搜查起來,有人抓著他的衣領把他拎起來喝問:“人呢”

“你尋誰”白嘉軒問。

“還裝還蒙啥哩”

“我真不知道你們搜誰。”

“你的女子白靈藏哪兒”

“……”

全家人都被驅趕撕抻出來集中到庭院裡,由一個人拿著手槍威逼著統統蹲到地上,另外大約五六個人把每一間屋子的每一件可以藏身的板櫃瓷甕面缸都統統抖翻了,柴禾房也給掀倒了,各種農器傢俱碰撞跌碎翻倒的聲音連續不斷,那些人最後全都空手來到庭院裡繼續喝問:“快把人交出來”白孝武壯起膽子說:“她多年都不認這個家咧”搜查的人仍然不肯輕易放過:“我們已經得著訊息,她逃回鄉下老家了。”白嘉軒說:“你的訊息不準。她死也不會回家。她早都不認我這個老子,我也不認她是我女了。”那一杆子人說了一通威脅恐嚇的話就竄出門去。白嘉軒吩咐家人儘快收拾好被搗亂了的傢俱,可是兒子和兒媳們全都圍聚到老祖宗白趙氏的屋子裡。白趙氏放聲長哭,完全喪失了理智,大聲哭叫著“靈靈娃吔婆想你呀……”惹得眼軟的兩個孫子媳婦也都抽泣垂淚。白嘉軒對母親喪失理智的哭叫缺乏耐心,有點生硬地說:“你還想那個海獸做啥”白趙氏益發氣急了:“都是你……把我靈靈娃……逼到這地步……”說著竟從炕上溜下來往門外走:“你不要女,我還要孫女我到城裡尋去呀”白趙氏不是威逼白嘉軒,而是她真實的心思。她老大年紀小小尖腳憑著一門焦慮的心勁往外撲,孝武孝義和兩個孫子媳婦竟然撕拉不動。白嘉軒換了妥協的口吻乞求母親:“黑天咕咚你怎樣出門讓孝武明日一早到城裡去尋”在眾人勸慰下,白趙氏才重新被扶到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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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然而起的家庭內部的混亂局面暫且平息,待到天明日出時卻又進一步加劇了。原上的幾家親戚先後接踵進門,報告著同樣的恐怖遭際,幾乎在同一時間夜半時分,都被穿黑制服的人封堵在家裡翻箱倒櫃進行搜查,說話的口吻和用詞都是驚人的一致:“把白靈快交出來”白嘉軒無法向親戚們解釋共同劫難的因由,只是加重了他對這件事的嚴重性的看法。最後到來的是朱先生,他的書院在昨晚也遭到搜查,天明後朱白氏就催他上原來問問究竟。朱先生拐個彎先走了一趟縣城,向孝文述說了昨晚的事,白孝文說:“據你說的那些人的情形判斷,肯定是軍統。”朱先生看見嘉軒又看見那麼多驚慌失措的親戚,料就遭遇大致相同,就說:“孝文說那幫子人是軍桶。”白嘉軒睜大驚疑不解的眼睛問:“軍桶是弄啥的”朱先生平生第一次錯上加錯念了白字:“軍桶我也弄不清是做啥用的桶。”直到夜深人靜,白孝武從城裡趕回家來,才大略說清了災變的原委:中央教育部陶部長到省裡來給學生訓話,遭到學生的謾罵和追打,甩出頭一塊磚頭的就是妹子靈靈。白嘉軒全神貫注地聽著,不禁失聲“噢”了一下又繃緊了臉色。白趙氏驚恐地瞪著眼露出可憐巴巴的愣呆神色。白孝武敘說,二姑家的皮貨鋪店被砸了,二姑父被拉去拷打了三天三夜,說不清白靈的去向,卻交待了咱家的親戚。白嘉軒又“噢”了一聲,問:“還聽到啥情況”白孝武說:“二姑父也就只說了這些情況。這回遭害最重的是二姑家。二姑父躺在床上養傷,皮貨鋪子給封了,說是犯了窩藏罪……”白嘉軒說:“真對不住你二姑父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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