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去，這是五華真人生前的感念筆錄，當初交給我師父保管……”說到這，鄭瞎子的嗓音稍稍低沉。“它現在是你的了。”
師父，師父，既是嚴師，又是慈父，指點教授修行法門，伴隨自己數十年乃至上百年的師父，誰能說半點感情都沒有？就算明白這一天遲早都會到來，但真正來臨時，又有幾人做好準備，可以面帶笑容，坦然接受？
許是心情低落緣故，鄭喬帶弟子離開清靜峰時，並沒說明下面去哪裡。當然，秦夢琉也知道師尊情緒不佳，不曾多問，只獨自觀瞻幾卷新入手的玉冊。
常言道“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所謂修行功法，最初不過是前人摸索修煉時的經驗感受，透過口述或筆錄傳承後人，後人再據此循序漸進，去蕪存菁，總結提煉後也就成了功法口訣。
不過，修仙之士有千萬種，功法亦有百千門，適合你的功法，未必適合別人，同樣是降龍十八掌，郭靖適合練，並不說明黃蓉同樣適合練。就似論壇推書，別看開樓的可勁忽悠喊一口一個“仙草”就一頭鑽傳送門裡去，起碼也得先看看對方名號等級相性，否則大失所望不說，吞了鶴頂紅牽機散斷腸草等一系列複合毒藥，連爬回樓下吐槽力氣都沒直接送醫院洗胃那就實在是太悲劇了。
五華真人的五氣化元訣，說到底也不過是他一人的修行經驗，適合他的方式訣竅，未必適合別人，至少在他之後，沒人再憑此成就金丹，甚至別說是金丹，連築基都沒成功過一個，導致他的感念筆錄等只能交託他人保管。或者換句話說，這套功法口訣現在還是半成品，有待後人雕琢後方能推廣使用，進入批次化流水線工序云云……
“到了……”正當秦夢琉看得浮想聯翩之際，鄭喬忽然開口。
放眼看去，原來他們已經飛到南天目山附近……不過，前面不是一片雲海嗎？
“這是幻術。”可能是看到弟子臉上的不解之色，鄭喬言簡意賅地說道。
言罷，就掏出一枚門內的傳音玉符，啟用後對其說了幾句。半響過後，雲海陡然沸騰起來，一整座山峰悄然出現，七彩光暈淡淡對映其上，頗具靈秀之感。
“原來是瞑目啊，到此何時？要知千幻妹妹無意見你……”雲煙縹緲中，柔音婉轉而出。
隨即，一襲宮裝的年長女修踏雲步來，她頭上梳著高聳的螺髻，幾縷如緞般的烏黑秀髮自錐頂飄揚而下，娟秀出塵。
“晚輩見過憐星真人。”鄭喬尋聲行禮，語氣卻不卑不亢，充斥百折不撓之感。“縱然她不願見我，可我也一定要見她，有話要對她說……”
一般來說，金丹修士都是直接稱呼晚輩姓名，而這位憐星真人卻以法號代稱，足見態度之慎重，並非簡單的“禮貌”二字可解，恐怕其中頗有深意。
“何必呢？何苦呢？……”憐星真人始終未及近，隔著百餘丈青空，漠然解語道。“相見不如不見，見之心痛，離之心碎，吾輩中人既爭天道一線，豈為人道所累乎？”
“不必多言，我今日一定要見雲夜！”鄭喬心意如鐵，直言相告。“見完這面後我就走，絕不會拖泥帶水！”
姦情啊，姦情……當初師父和那千幻真人安雲夜一見面，秦夢琉就覺著有那麼點味道，現在更是確認，這潭水恐怕深得很，只希望別扯出啥三角四角的亂
麻來。
少女就這樣不發一言地傾聽著，順帶將來者看得仔細，還多虧了她的新生紫眼，遠隔百餘丈都看得清爽，跟遊戲裡恆定“鷹眼術”的精靈魔弓手有得一比。
憐星真人皮膚細嫩柔滑，眉鬢齊秀雅緻，顏面嬌嫩且始終掛著笑容，唯獨眼睛……是，她的眼睛，那雙黑中帶藍的眼瞳，看去始終冰冷徹骨，不夾帶絲毫感情波動，淡漠地似乎看穿一切。
“你到底讓不讓！”
鬥嘴沒有結果，耐心喪盡的鄭喬終於硬氣起來，只見他額頭瞬息裂開，露出一枚詭異烏目，烏黑底盤的瞳孔中，藏青色與紫羅蘭交相輝映，彷彿吞噬無盡的漩渦，牢牢吸引住周遭注意力。
“瞑目！”憐星真人的語調變得尖銳，她似乎相當忌憚這枚天目。“你瘋了嗎？這裡可是翠竹峰！對同門私下大打出手是什麼代價，你比我要清楚……”
“閉嘴，蘭晶晶！”天目微微轉動，鄭喬語調冰冷，毫無體統尊卑可言。“或者放我進去和安雲夜見面，或者我們先做過一場，讓我見識一下你這金丹真人究竟有多強！”
埋沒許久的翡翠鉤再度現身，翻飛中劃出點點青豔，卻始終遮掩不住它的猙獰。這猙獰並非源於法器本身，而是持有者的信念，意志，以及他的天目。
“你……好！”憐星恨恨壓下牙床，麵皮抽緊，蹭動著吐出話來。“我攔不住你，你想進就進吧！”
秦夢琉臉上，此刻寫滿了吃驚，一介築基修士，居然能讓金丹修士顧忌讓路？這是何等的風騷，何等的聳人聽聞？難道天目對修士來說，能加成到越階挑戰的地步嗎？
大把問題在少女心胸激盪，可區區線索資訊下，秦夢琉怎麼也搞不明白，只覺自己似那欠缺福爾摩斯解說的華生童鞋，始終捉摸不透線索關鍵，稀裡糊塗得很。
相比孤寡獨立的清靜峰，女修成堆的翠竹峰明顯要高大不少，由於陣法禁制全開的緣故，鄭喬只能帶著秦夢琉從山下竹徑走入，距離峰頂居所，恐怕要走上數里。
或許是時間寶貴，鄭喬不便帶上弟子而行，就僅囑咐數句，接著化作一團黑煙直衝而上，轉眼迷失蹤跡。
“延階而走，不要遺漏……”秦夢琉心中默唸，不敢遺漏分毫地踩著臺階，慢慢向上攀援。
兩旁是寂靜竹林，連蟲鳴鳥叫聲也聽不見，耳畔只有喉管舒緩的喘息聲和胸腔內撲騰的跳躍聲。每踏過一階石板，少女都覺得腳心處傳來絲絲冷意，腳趾涼上數分。
“你和鄭喬是什麼關係，作龍空山打扮的小姑娘？”忽然，一個剛才熟悉的女聲在秦夢琉身後響起。
轉過身去，眼神冰冷的女修正浮空而立，但黑中蘊藍的瞳孔內，不再淡漠，反有隱隱遷怒意味。
“天目宗內門弟子秦夢琉，見過憐星真人。”少女順暢地行了個後輩禮，亮出內門弟子玉牌，語氣平淡。“在下師從瞑目道人，經‘開天目’盛會後拜入宗門，現下修為練氣十層……”
秦夢琉刻意強調“練氣十層”這四個字，似乎有所旨意，提醒面前的金丹修士，稍微顧及下身份臉面，別玩以大欺小那套。
“是嗎？”宮裝女修輕蔑一笑，微搖玉頸，黑藍色雙眼悄悄散發異光。“玉牌什麼的，畢竟是死物，只有人的心聲才是最坦誠的，不是嗎，小姑娘？”
一邊說著，憐星真人的額頭，慢慢凸生出一枚暗紅色眸子，冷冷直視向前方的目標。儘管不清楚這位金丹真人的天目異能，但秦夢琉本能地感覺到不妥，充滿穿透力的猩紅目光，令她有一種被窺視的焦躁。
“鄭喬那家夥到底為何事而來？”三隻眼睛同時對正少女，冷冷質詢。
林靜，風幽，周遭靈氣在無形氣勢下漸漸凝固，隨著憐星真人的語調發出震顫。
“稟真人，我不清楚……”依照之前的經驗，秦夢琉凝練心意於額前，抗拒威嚴，緩緩回覆道。
但話音未落，她便覺著腦海中掃過一陣無緣由的波浪，某些記憶的殘絲被神秘而來的浪濤強制席捲抽離出來。
“你！……”秦夢琉手捂額頭，低吼過後，下意識地想起某個紅眼飛鳥狀的精神不正常讀心人類。
“毛？那是什麼人？”憐星真人矜持著冷笑，或許對她來說，掌控一切才是應有的快樂。“不過，你猜得沒錯，我的天眼，的確能聆聽人的心聲，只要我願意的話……”
該死！這世上怎麼有這麼犯規的力量？我又不是露露子，有綠毛美女送吻送人兼帶送雞愛死，灼眼一張喊話就能讓人忠誠度滿值……該死的，什麼都不要想！都別想！！
“呵呵呵，真是有趣的想法，雞愛死是什麼？小姑娘……”兩根玉潔冰清的手指搭上秦夢琉下巴，輕輕挑起，和面前似笑非笑的憐星真人對視著。“我真是越來越對你感興趣了，調皮的小貓咪……”
恐懼的野獸在咆哮，它不住掙扎，企圖掙脫束縛的精神鏈條，從風車輪中躍出，將種子播撒於少女的心靈原野。
“告訴我，小貓咪……”如芝蘭般的清香氣息，迎面撲來，那是憐星真人呵出的氣息，似罌粟花般豔麗含毒的誘惑。“……更多，更多我想知道的東西，還有，你所想隱藏的秘密……”
秦夢琉甚至能感受到，那犀利如冰刀的剝離感，正悄悄深入腦海，猶如遠方不斷累積的烏雲，告訴水手暴風雨即將來臨。
“告訴我～～”猩紅色倒影在紫瞳中逐漸放大，慢慢佔據全部的視野。
“不！”
可以說是一種覺醒，也可以說是一種破碎，在心靈之秘曝光前，星君眼賜予的神秘，終於被迫展露出冰山一角。倒影在秦夢琉眼中的世界，不再色彩斑斕，只剩下最純粹的黑白，是單純而對立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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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這聲音，是憐星真人，不，是蘭晶晶的痛吟。
“怎麼回事？”她捂住印堂，黑藍雙目中夾雜驚訝，不，那應該說是詫異，甚至掩蓋著少許憎惡。“為什麼？為什麼你能逆轉我的心靈窺視……”
“不，這不是反彈！”但很快，憐星真人蘭晶晶又否定先前的話，夾雜進三分好奇，和三分惡意地說道：“小貓咪，你還真令我驚訝，居然大膽到企圖偷窺我的秘密……”
她輕輕眯起杏仁般的雙目，黑藍色瞳孔隱約透出一股怪異的渴求欲，好像她關注的亦非人類，而是一席美味料理，一顆醇香的糖果，在等待品嚐吞噬的那一刻。
“我沒有你所想要的東西！”拍開搭住下顎的淺藍色指甲，秦夢琉緊咬牙關，幹硬地敘述道。
少女背後，是越擰越緊的右拳，以及丹田內沸騰的真元，紫色與黑藍，就隔著數階石板，冰冷對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