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島這一側,喬用當地話交待了幾句,便拎著鯛魚轉到廚房去。烏泰遞給蘇安宜一厚本書:“這是教程,你先瀏覽一遍,不明白的地方問喬。”
她不禁咋舌:“這要看到什麼時候?!”
“這幾天大概都要用來讀書。”烏泰說,“恐怕明天要起颱風,會刮上三五天。”
蘇安宜望著水平如鏡的海面,半信半疑。
“剛剛喬說的。”烏泰笑,“相信他,他能嗅到風暴的味道。”
晚飯是烤魚。
一大條鯛魚被喬草草斫成幾段,用芭蕉葉包上,扔在爐架上翻烤,和日本料理店裡數美金一份的紅鯛魚壽司比起來,顯得有些暴殄天物。
開啟卻是熱氣騰騰,大蒜和當地香辛料特有的氣味混在一起,襯出鯛魚的鮮美來。
眾人圍坐一處,也不備刀叉,直接用手抓來吃。
烏泰豪爽,帕昆靦腆,但大多和朋友們一起說說笑笑,唯獨顯得喬格格不入。他顯然沒那麼友善,嚴肅冷漠,鮮有笑容 。
烏泰對蘇安宜照顧有加,挑了最肥美的魚段放在她面前碟中。
蘇安宜笑著為眾人斟酒,舉到喬面前,他也不多看,伸手接過,神色很是倨傲。
蘇安宜覺得他難以相處,想起烏泰的囑咐,不想和任何人起摩擦,旁生枝節,於是儘量不表露出心中抗拒,恭謹謙虛,少說話多點頭。
喝了一瓶烈酒和幾罐啤酒,氣氛熱烈起來,烏泰拿出吉他,一邊彈一邊唱起歌來。
喬走到內室,回來時帶了一隻手鼓,他大踏步走過來,坐在蘇安宜側後方敲起來,鼓聲抑揚頓挫,節奏感極好。
其他一些遊客也被吸引過來,拍著掌一起唱歌,成了一支歡快的小樂隊。
在這樣歡欣愉悅的氛圍中,蘇安宜忽然感覺孤寂。
她並不是悠閒度假、探索世界的遊客,現在每分每秒,都是在與時間和命運賽跑。
不知天望此刻在誰身邊,和誰歡笑,是否知道她不遠萬里,只為尋求虛無縹緲的真相。
她知道自己的神色和周圍的演奏者們不搭調,又找不到什麼可以談論的話題,正打算起身走開,聽到有遊客提及青葉丸的名字。
蘇安宜立刻豎起耳朵。
有一位美國遊客對太平洋戰爭這段歷史頗感興趣,說起青葉丸的前世今生,不免嘆息現在不能潛水探訪,是此行的一大遺憾。
幾位當地人也正在興頭上,喝多了酒,嘻嘻哈哈,說起青葉丸的各種傳說來――水下飄蕩的白煙,不時傳來金屬的磔磔聲,有去無返的探險者……
美國遊客聳肩,“我不相信,這根本不科學。白煙可能是持續洩露的油料,金屬聲是船體某處鏽蝕坍塌,沉船結構復雜,出事故的機率也大些。”
幾位當地人繼續講起青葉丸的種種怪談,說潛水者們驚擾了沉船上的日軍孤魂,要拉他們作伴,所以他們才會失蹤不見。
蘇安宜越聽越離譜,也忍不住皺了皺眉。
不待那位美國遊客反駁,只聽“嘭”的一聲,喬已經將手鼓重重放在地上。
講怪談的當地人最近才從隔壁島來,不瞭解喬的脾氣秉性。雖然看到他面容冷冽,依舊嬉笑道:“都是開玩笑,講著有趣。總要找些新鮮事情,難道像烏泰奶奶一樣,多少年都在講那些老掉牙的傳說……”
他話未說完,只覺得領口一緊。
喬站起身來,抓著他t恤,半垂著眼:“有趣?”
雖然只說了兩個字,但他居高臨下,目光冰冷,看起來極具威壓。
烏泰連忙衝過來打圓場,將二人拉開。對方被喬的氣勢嚇到,找個由頭說第二天一早要上工,啤酒也不喝了,匆忙道別離開。
氣氛瞬時冷下來。
蘇安宜扭頭再看,喬端坐桌旁,冷峻得像一尊雕像,衝動過後,更顯肅殺。
她敬而遠之,也起身向眾人告辭。喬一言不發,也沒正眼看她。
烏泰追出來:“這麼早就回去?”
“想早點休息,還有那麼一厚本書要看。”
“你只需要看了書,其他喬會帶你。”
“啊,他……”蘇安宜猶疑,不予評價。
“我知道,喬看起來很冷漠,但他並不是真的刻薄。”烏泰拍拍她肩膀,“相信我,喬是認真負責的人。”
而且,他是最瞭解青葉丸的人。至少烏泰如此斷言。
蘇安宜人地生疏,決心收起脾氣,少安毋躁。
那晚沒有陰天,絲毫不覺颱風要來,在回木屋的路上,月亮正好。蘇安宜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沒有絲毫徵兆。
後半夜果然狂風大作,凌晨時分蘇安宜被凍醒,聽到海浪猛烈拍擊礁石的巨響。她將門窗關嚴,扯過床單浴巾蓋了幾層,依舊擋不住涼意。
早晨起來,天空如同潑墨畫一樣,深黑濃灰,層雲翻滾。
她剛跑到烏泰店裡,暴雨驟至,天地間茫然一片水色。
帕昆端了熱牛奶和烤麵包來,蘇安宜一邊吃,一邊翻著面前的表格。
一份是個人健康情況登記表,列著長長一串問題。後面則是免責宣告,列明因如下種種原因發生任何意外,潛水店和教練不負任何責任。頗像一份生死狀。
蘇安宜心念一動,打著噴嚏問:“是否聽說過,有的人體檢一切正常,但其實有潛在疾病,在潛水過程中發作的?”
烏泰指著表格,逐條解釋。
蘇安宜對他的耐心報以微笑,又問:“那發生事故的原因多是什麼?比如裝置發生故障,同時能見度又很差,有沒有可能旁人都來不及搭救?”
沒等烏泰回答,已經有人發聲。
“如果這樣惜命,就不要到水下去。”喬在旁邊吃著手抓飯,頭也不抬,冷冷道,“躺在床上也可能心臟病發作,走在人行道上也可能被車撞,任何情況下都沒有人保證你百分之百安全。就算乖乖呆在家裡,你是不是也會擔心地震房子塌下來?”
蘇安宜想要頂撞回去,但想起還有求於他,終於忍下,露出一個自己都覺得虛偽的假笑。
她沒有被害妄想症,也不會杞人憂天。然而沈天恩的失蹤,在心中一直是不解之謎 。
沈天恩自幼泳技精湛,和學校游泳隊人高馬大的白人學生比也是技高一籌。她喜歡去海邊,閉氣遊到十幾米深處毫不費力。
許宗揚大學畢業旅行時和朋友去了加勒比海上的巴哈馬群島,迷上潛水,便鼓勵女友也去學。
誰想她學後比許宗揚興趣更高,二人週末有空便穿了加厚的溼衣去加州沿海潛海帶森林。沈天恩更是申請就讀海洋生物專業。
二人來到素查島之前,都已經有數百次潛水記錄。如烏泰所說,兩人是朋友圈中公認經驗豐富、技術頗佳的潛水員。
到達素查島後,兩人去過附近水域大部分潛點,包括青葉丸。
預定啟程的前兩天,又再次造訪這艘沉船。船伕在約定時間內沒有見到二人和嚮導上浮,等待無果,喊了人在附近海域搜尋。
就在青葉丸附近無人小島的沙灘上,發現了昏迷的嚮導和許宗揚,但沈天恩下落不明。
幾日內,附近各家潛店十餘支隊伍數探青葉丸,都一無所獲。
眾人推測她已經遭遇不幸,若不是困在船中某個角落,就是被海流帶走,或許已經沉落數百米深的水下懸崖。
青葉丸原址附近水流舒緩,偶有小型急流,當地導潛也會引遊客繞至沉船背面躲避,最壞情況不過是上浮到海面。
除了有人在沉船深處停留過久,罹患減壓病之外,從未發生潛水員失蹤或死亡的惡性事故。
本來是一場旅行意外,然而數月後,許宗揚便迎娶梁華瑛,讓一切變得不簡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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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安宜也知道,梁家最初並不同意這門婚事。但大嫂痴心一片,不惜威脅和家人斷絕往來。
許家雖然衰落,許宗揚卻是業內公認的後起之秀,加之梁華瑛是家中幼女,父母拗不過,便默許了二人的婚事,沒有強硬干涉。
誰想之後橫生枝節,二人新婚燕爾,便傳出諸多流言來。
梁家是望族,一舉一動自然受人矚目。加之沈天恩的失蹤的確蹊蹺,其中愛恨情仇、陰謀詭計,頗吸引大眾眼球,難免被大小報章翻出來熱炒。
事故後許宗揚曾自述在水下意識模糊,一段記憶如同空白。
有報紙評論道:“具救生員資格,並有數百次潛水記錄,在三十米深處便氮醉至失憶,機率如同拉斯維加斯的荷官發錯紙牌一樣。然而後者會丟了工作,前者卻可成為地產大亨的乘龍快婿。”
沈天恩生前摯友多半埋怨許宗揚薄倖;競爭對手眼紅他平步青雲,也冷嘲熱諷。
他保持緘默,從不辯駁。事件時隔半年,又發生在資訊閉塞的太平洋小島,所有一切不過是眾人妄加揣測。
以梁家的財勢,不到一個月,沸沸揚揚的議論便被制止,再沒有人提及。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對民眾而言,忘記一段八卦並非難事;而有人卻將報道一一收集,拋給許宗揚,要他解釋。
兩人鐵青著臉對峙,蘇安宜被關在門外,心急如焚。
沈天望推門而出,她攔也攔不住。再看大哥,也是面色慘淡。
蘇安宜拾過剪報,字字句句觸目驚心。
她當時年少,只想著挽留沈天望,來不及推敲報道的真偽。後來偶爾翻閱,卻已經和大哥翻臉,和天望形同陌路。
在蘇安宜內心深處,不由相信這些報道都是事實。雖有誇大,但許宗揚和沈天恩的失蹤絕對脫不了干係。否則天望也不會如此決絕。
只是她過於自負,相信沈天望一定會遙遙地關注自己,總有一日二人能撥雲見日,破鏡重圓。
而事與願違,美夢終於被打破。
光陰荏苒,轉眼已荒廢六載。她若再渾渾噩噩下去,恐怕要永遠失去天望了。
她決定分秒必爭,收斂執拗自我的性子,低眉順眼,不去忤逆那個冷漠的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