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決定分秒必爭,收斂執拗自我的性子,低眉順眼,不去忤逆那個冷漠的怪人。
她不想被喬小看,書看得格外仔細。颱風刮了三天,她已經將數百頁的手冊通讀完畢。
喬問了幾個問題,她對答如流。喬點頭:“明天不會起風,我帶你去作練習。”
烏泰說:“她最近著涼,鼻子堵住,可能做不了耳壓平衡。”
在水下隨著深度增加,周圍壓強增大,內耳的空氣體積縮小,鼓膜會感覺到由外向內的壓力逐漸增大。
大部分潛水員需要在下潛同時主動進行開啟咽鼓管的動作,保持鼓室內外氣壓平衡,和搭乘飛機時是同樣道理。
傷風感冒容易引起鼻管堵塞,便很難平衡耳壓。如果無法平衡,隨著深度增加,鼓膜疼痛加劇,嚴重者會內陷並破裂。
這些蘇安宜在閱讀手冊時都有瞭解,但她迫切希望加快進程,應道:“我已經恢復了。”
“真的?”喬挑眉,“不要逞強,白白浪費大家的時間。”
蘇安宜不願示弱,想第一天不過是幾米深,痛也可以忍,沒見誰因為感冒就不坐飛機。
第二日果然風平浪靜。喬一早備好兩套裝備,將各部分解釋給蘇安宜。
“現在只有你一個人學習,但以後出門切忌獨自下水。”喬叮囑道,“一旦置身於險境時,同伴就是你的救星。要有默契和信任,要為彼此負責。”
“就好像,把生命放在對方手上?”蘇安宜問,“那麼,同伴也是最有可能置彼此於險境的人了?”
“生命要放在自己手上。”喬皺眉側目,“你總有一些很奇怪的想法。如果覺得危險,現在退出,還來得及。”
蘇安宜不再提問。
面對眼前無盡的海洋,想到要沒入其中,停留數十分鍾,和水面的空氣相隔絕,縱使之前有無數理論鋪墊,真站在海邊,她心中依舊莫名恐慌。又強撐著,不想被喬嘲笑自己的膽怯。
喬帶她在淺水做了幾組基本練習,便讓她沿著系在海底的浮標繩,下潛到八米左右的深度。蘇安宜鼻息依舊不通暢,捏住鼻子鼓氣,根本無法將壓力傳入內耳。喬早就到了水底,看著手錶給她計時。蘇安宜好勝心起,強忍耳痛,一氣下到水底。
水下一片寧靜,只有呼吸器中氣泡汩汩湧出的聲音。
離海岸不遠有大片珊瑚,層層疊疊,色彩斑斕。
尖嘴的蝴蝶魚親吻著珊瑚礁,藍黃相間的天使魚明豔絢麗,獅子魚如同披了霓裳羽衣,卻是劇毒;時而一大群小銀魚掠過,身體側面反射點點亮光,繁星一般。
她心中緊張敬畏,又有些小小的自得。抬頭向上看,水面灑著陽光細碎的亮斑,綿綿一片,輝煌耀眼。
浮出水面,蘇安宜摘下面鏡,覺得鼻腔裡有溫熱的液體流淌出來。
開船的帕昆盯著她,一臉錯愕,大叫一聲:“你沒事吧?”
她一抹,手上都是血,和海水混在一起,紅紅一片,洗淨再抹,仍然有血水湧出來。
蘇安宜心中有片刻惶恐,抬頭看見喬,他望過來,面色平靜,不發一語,神情中沒有驚愕,也沒有譏誚。
蘇安宜反而放心下來。
“沒關係。”她回到船上,潑著海水洗臉,笑問,“現在看起來還恐怖麼?”
帕昆拍拍胸口:“好多了,剛才滿臉是血,嚇壞我了。”
蘇安宜指指喬:“他沒嚇壞,就說明沒有問題。”
“啊。”喬點頭,“鼻竇破了,不是什麼大問題。有人少見多怪,大呼小叫,不知道以為被鯊魚咬了。”
“你說過,在險境中同伴會互相救助,我們要彼此信任。”蘇安宜道,“因為剛才你很鎮定,所以我相信沒有大礙。”
“難道你不覺得,同伴也是最有可能置你於險境的人?”喬反問。
蘇安宜沒想到他如此刻薄記仇,哼了一聲,坐到船頭去不再理他。
“把脖子也洗乾淨。”喬用水潑她,“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打了你。”
蘇安宜回頭瞪他,喬並不理會。
他收好裝備,從帕昆那裡要了一支煙,淡淡地問:“你感冒沒有好,是麼?”
蘇安宜點頭。
“以後不要逞強,不要賭氣。”喬望了她一眼,“我們不是敵人。至少在潛水這件事上,我不會害你。”
有時喬看起來很冷漠,但他並不是真的刻薄。蘇安宜想起烏泰的話,回給他一個釋然的微笑。
回到店裡,烏泰告訴安宜,村中因為大風而中斷的網路連結已經恢復。
她想起之前曾給攝影師皮埃爾發了電子郵件,出發後沒什麼機會檢視他是否回信,於是匆忙換了衣服,對喬和烏泰說:“我去村公所查一下郵件,去去就回。”
烏泰看她背影,笑道:“到底是現代人,一刻都離不了網路。”
喬在旁邊一聲輕哂,“來度假的人,想要一些和平時不同的體驗,就讓她體驗一下。”
烏泰“嘖”地一聲,“人家一個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哪裡惹到你了?不能稍微客氣點?”
“看著禮貌,其實執拗。”喬評價道,又補了一句,“虛偽,表裡不一。”
烏泰笑了一聲:“看看你的態度,還想人家怎麼對你?那是教養。難道表裡如一,和你打上一架?”
對蘇安宜來說,這體驗果然不同。
有生以來,她從未見過這麼慢的網速,過了十多分鍾,讀取郵件的進度條彷彿紋絲不動。
這是所謂村公所中唯一的一臺電腦,還是她又換上溫柔笑容,輕聲懇求,才從辦事員那裡勉強借用的。
來素查島前,她給皮埃爾的去信匆匆寫就,禮貌而簡短,只說看到圖譜,被青葉丸的照片吸引,想要來一探究竟,問對方是否可以給一些建議。
網頁緩緩載入,果然有他的回覆。蘇安宜欣喜點開,又是一番好等。
皮埃爾對於青葉丸的描述中,大部分資訊是她這幾天已經獲取的。
郵件中附有幾個連結,都是關於青葉丸的介紹――蘇安宜只是從連結的文字表述上猜測,考慮到網速,也放棄了開啟細看的念頭。
皮埃爾最後提醒她,要注意安全。
“我去青葉丸已經是若干年前的事情,那裡真是水下生物的樂園。”他寫道,“然而聽說後來事故頻發,還需謹慎對待。”
蘇安宜皺眉,回道:“我會認真考慮。請問您是否知道事故的原因?”
傳送的小圓圈足足轉了兩分鍾,顯示失敗。
她硬著頭皮,假裝看不見旁邊走來走去的電腦主人。顯然他已經有些不耐煩,但又不好意思攆走一個小姑娘。
蘇安宜反覆嘗試重發,成功時天色已晚。她對辦事員再三致歉,趕在太陽落山前趕回海灘。
夕陽將將垂在海平面上,邊緣影影綽綽,彷彿已經有一點金紅色融進水中,渲染出一片明亮,吸引著天空中的光都飛速聚攏過去。
蘇安宜剛跨進店裡,迎面看到喬提著面鏡出門。
她轉身追上:“又要去潛麼?不是說一天只練習兩次?”
“浮潛,去麼?”
她點頭:“好啊,我正想練習徒手潛水。”
“不要信喬,他才不是去浮潛。”烏泰抱著臂,笑道,“海獺先生,我記得你沒有帶它來。”
喬提過依牆而立的黑色皮革長袋:“剛借來的,不只我吃魚。”
“魚槍?”安宜低聲問。
喬挑眉:“還要去?”
她最受不得激將,提了面鏡腳蹼,小跑跟上。
走到沙灘盡頭,需要攀上一片嶙峋的岩石。上面嵌著貝類的空殼,外緣銳利刺腳。
蘇安宜不由放緩腳步。
喬如履平地,也不等她,很快便走到岩石邊緣。
他將魚槍取出,優雅地躍入海中。
蘇安宜這才手腳並用爬了上來。等她穿好蛙蹼入水時,喬在水下已然停了一兩分鍾,仍持槍凝神,穩穩浮在水下十幾米處。
蘇安宜憋了一口氣,翻身下潛,不過鑽了三四米深,閉氣片刻便覺胸悶,於是心生恐懼,踢著蛙蹼游到水面。
喬也不理會,任她在水面附近手忙腳亂,浮浮沉沉。
他下潛兩次,便射到一條石斑,用隨身帶的鐵絲穿好,游上來交到蘇安宜手中。
石斑鰓下的血管被喬掐斷,翻著肚皮浮到水面,尚有血水流出。
蘇安宜蹙眉,踩著水,問:“為什麼你潛得那麼久?”
“啊,我是海獺。”
“我怎麼憋不久?”
“你太關注自己的呼吸,而且不習慣忍耐。”喬說,“你有呼吸的慾望,只是因為體內二氧化碳濃度升高,但其實還有足夠的氧氣。”
“我再試一次,和你比比。”
喬不屑地哼了一聲,吸了一口氣,翻身沉入水下。也不去往深處,就在三米左右等著蘇安宜。
她深吸氣,踢動腳蹼游下來,和他面對面。
時間漫長如同靜止,她彷彿聽到自己的心臟敲擊著胸腔,一聲又一聲。
她胸口憋悶,忍不住向上游去。
腳蹼一擺,人卻沒竄多遠,原來腳踝已被喬緊緊抓住。
細碎的波紋就在頭頂,蘇安宜伸直手臂,指尖已經露出水面,而雙腳動彈不得,空氣僅在咫尺卻不能呼吸。
蘇安宜心中慌亂,拼命踢腿。
喬捉住她的腳踝、膝蓋和手臂,一點點將她向下拉,讓她與自己平視。手掌輕輕拂動,示意她停止掙扎,鎮定下來。
蘇安宜肺葉都要憋炸,又掙扎兩下,更加胸悶氣短,劇烈搖頭,示意自己做不來。
喬一鬆手,她便竄到海面,呼吸急促,甚至灌了一口水。
“你差點殺了我!”她不住咳嗽。
“如果我不抓住你,半分鐘前你就回到水上。”喬跟了上來,不以為然,“如果你不亂踢,或許還能再多停留一會兒。”
回到店裡,烏泰問:“去了這麼久,才打到一條魚,是漂亮女孩讓海獺先生分心了麼?”
“他險些淹死我!”蘇安宜強烈控訴。
嫌犯聳肩:“是誰要和我比試?”拎著石斑去廚房沖洗。
烏泰搖頭:“現在這島上,恐怕再沒人比得過喬。”
蘇安宜聽出弦外之音,問:“那以前?”
“啊,以前,是有人……那是很久以前了。”烏泰拍她肩膀,“快去沖涼,來吃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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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安宜轉過廚房,看到喬正在清理石斑,幹淨利落,她不覺停下腳步。
喬揚手:“你要來洗魚麼?”
蘇安宜側頭:“以後練習,你不會也拉住我的蛙蹼吧?”
“沒有意義,你嘴裡有呼吸器。”
“如果你從身後關上我的氣閥呢?”
喬冷哼:“你要學作潛水員,還是學作殺手?”
“哦。”她若無其事轉身,“今天被嚇到而已。”
想起水下的窒息感,蘇安宜驚魂未定。
即使背了氣瓶,像她這樣的菜鳥,一旦被人關了氣閥,拉住身體,所有掙扎都是徒勞,唯有束手待斃。
身上再多系兩塊鉛,片刻便會墜到幾百米深的海底峭壁下,永不見天日。
她想問喬,換了他如何逃脫,又覺得矯健如他,根本不會給人這樣的機會。這問題太過幼稚。
然而要有多冷血,才能面對瀕死掙扎的眼前人。
縱使面對一條殞命的石斑,蘇安宜都心存不忍。她不敢相信,大哥會對沈天恩如此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