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白銀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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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銀時代大學二年級時有一節熱力學課,老師說在臺上說道:“將來的世界是銀子的。”我坐在第一排,左手支在桌面上託著下巴,眼睛看著窗外。那一天天色灰暗,空氣裡佈滿了水汽。窗外的山坡上,有一棵很粗的白皮松,樹下鋪滿了枯黃的松針,在乾裂的松塔之間,有兩隻松鼠在嬉戲、zuo愛。松鼠背上有金色的條紋。教室裡很黑,山坡則籠罩在青白色的光裡。松鼠跳跳蹦蹦,忽然又凝神不動。天好像是要下雨,但始終沒有下來。教室裡點著幾支熒光燈,其中有一支總是一明一滅……老師說,世界是銀子的。然後是一片意味深長的沉默。這句話沒頭沒尾,所以是一個謎。

我把右手從腮下拿下來,平攤在桌子上。這隻手非常大,有人叫它厄瓜多香蕉——當然,它不是一根厄瓜多香蕉,是一排。這個謎好像是為我出的,但我很不想進入這個謎底。在我身後,黑板像被水洗過,一片漆黑地印在牆上。老師從講臺上走下來,這位老師皮膚白,個子不高,留了一個娃娃頭,穿著一件墨綠色的綢衫。那一天不熱,但異常的悶,這間教室因此像一間地下室。老師向我走來時,我的臉上也感到一陣逐漸逼近的熱力。

據說,沙漠上的響尾蛇夜裡用臉來看東西——這種爬蟲天黑以後什麼都看不見,但它的臉卻可以感到紅外線,假如有只耗子在冰冷的沙地上出現,它馬上就能發現。我把頭從視窗轉回來,面對著走近來的老師。她身上墨綠的綢衫印著眾多的熱帶水果,就如鈔票上的水印隱約可見。據她說,這件衣服看上去感覺很涼快,我的感覺卻是相反。老師的臉非常白,眉毛卻又寬又黑。她把問題又說了一遍,世界是銀子的,我很不情願地應聲答道:你說的是熱寂之後。這根本不是熱力學問題,而是一道謎語:在熱寂之後整個宇宙會同此涼熱,就如一個銀元寶。眾所周知,銀子是熱導最好的物質,在一塊銀子上,絕不會有一塊地方比另一塊更熱。至於會不會有人因為這麼多銀子發財,我並不確切知道。

我又把頭轉向視窗,那裡攔了一道鐵柵欄,柵欄上爬了一些常春藤,但有人把藤子截斷了,所以常春藤正在枯萎下去。那一對松鼠已經不在了。只剩了這面窗子,和上面枯萎的常春藤,這些藤子使我想到了一個暗房,這裡橫空搭著一些繩子,有些竹夾夾住的膠捲正在上面晾乾。教室裡光線暗淡,空氣潮溼,與一座暗房相仿。

……天氣冷時,這位老師穿一件黑色的皮衣,在校園裡走來走去,在黑衣下面露出潔白的腿——這雙腿特別吸引別人的注意。有人說,在皮衣下面她什麼都沒有穿,這是個下流的猜想。據我後來所知,不是這樣:雖然沒穿別的東西,但內褲是穿了的。老師說,她喜歡用光腿去趟冰冷的皮衣。一年四季她都穿皮涼鞋,只是在最冷那幾天才穿一雙短短的皮靴,但從來就不穿襪子。這樣她就既省衣服、又省鞋,還省了襪子。我就完全不是這樣:我是個駭人聽聞的龐然大物,既費衣服又費鞋。

學校裡功課很多,都沒什麼意思。熱力學也沒有意思。但我沒有缺過課。如今是太平盛世,我在寫作公司上班,二十年如一日,寫一本叫作《師生戀》的小說。這本小說有八萬多字,我已經寫了二十遍,每年一遍。所以這部小說有二十個版本,每版的開始都是這樣的。現在我又在寫第二十一次,開始也是這樣。這部小說已有六次被搬上了銀幕,每次的開始都是這樣。現在又要第七是上銀幕,開始也是這樣——在熱力學的教室裡。據說假如有個女人在一間屋子裡上吊,她的吊死鬼就要在那間屋子裡做祟——在找到替身之前,每晚都要把自己吊死一回。現在我就是這個吊死鬼,再一次出現在那間教室裡……早上,我駕車駛入公司的停車場時,霧氣正濃。清晨霧氣稀薄,隨著上午的臨近,逐漸達到對面不見人的程度——現在正是對面不見人的時刻。

停車場上的柏油地溼得好像剛被水洗過,又黑又亮。停車場上到處是參天巨樹,葉子黑得像深秋的腐葉,樹皮往下淌著水。在濃霧之中,樹好像患了病。我把車停在自己的車位上,把手搭在腮下,就這樣不動了。從大學時代開始,我就經常這個模樣,有人叫我揚子鱷,有人叫我守宮——總之都是些爬蟲。我自己還要補充一句,我像冬天的爬蟲,不像夏天的爬蟲。大夫說我有抑鬱症。

他還說,假如我的病治不好,就活不到畢業。他動員我住院,以便用電打我的腦袋,但我堅決不答應。他給我開了不少藥,我拿回去喂我養的那只綠毛烏龜。烏龜吃了那些藥,變得焦躁起來,在魚缸裡焦急地爬來爬去,聽到音樂就如人一樣立起來跳迪斯科,一夜之間毛就變了色,變成了一隻紅毛烏龜——這些藥真是厲害。我沒吃那些藥也活到了畢業。但這個診斷是正確的:我是有抑鬱症。抑鬱症不會讓我死去,它使我招人討厭,在停車場上也是這樣。現在沒有下雨,但停車場上卻是一片雨景。車窗外面站了一個人,穿著橡膠雨衣,雨衣又黑又亮,像鯨魚的皮——這是保安人員。

我把車窗搖了下來,問道:你有什麼問題?他愣了一下,臉上泛起了笑容,說道:這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這話的意思是說,停車場不是發愣的地方。我無可奈何地聳聳肩,從車上下來,到辦公室裡去——假如我不走的話,他就會在我面前站下去,站下去的意思也是說:停車場不是發愣的地方。保安人員像英國紳士一樣體面,臉上掛著意味深長的微笑。相比之下,我們倒像些土匪。我狠狠地把車門摔上,背對著他時,偷偷放了個惡毒的臭屁——我猜他是聞到味了,然後他會在例行報告裡說,我在停車場上的行為不端正——隨他去好了。走進辦公室,我在桌後坐下,坐了沒一會兒,對面又站了一個人,這個人還是我的頂頭上司。

她站在這裡的意思是說:辦公室也不是發愣的地方。到處都不是發愣的地方。我把手從腮下拿出來,放在桌子上,伸直了脖子,正視著我的頭頭——早上我來上班的情形就是這樣。現在我對面放了一臺電腦——單色的老古董。只能用來寫文章,不能用來玩遊戲,這東西是我的災星。我繼續冥思苦想著,只是把手放在了桌面上,不把它託在聴下,這樣一來,就沒人能找我的麻煩——雖然我什麼都沒有寫——但我手下的職員還要來找麻煩。

他們把稿件送到我辦公桌上,然後離去。過上半小時,或者一個小時,我把那篇稿子拿起來,把第一頁的第一行看上一遍,再把最後一頁最後一行看上一遍,就在發稿簽上簽上我的名字。有些人在送稿來時,會帶著一定程度的激動,讓我特別注意某一頁的某一段,這件事我會記住的,雖然他(或者她)說話時,我像一個死人,神情呆滯目光渙散,但我還是在聽著。過半小時或一小時之後,我除了看第一行和最後的一行,還會翻到那一頁,仔細地看看那一段。看完了以後,有時我把稿子放在桌面上,伸手抓起一支紅鉛筆,把那一段圈起來,再打上一個大大的紅叉——如你所知,我把這段稿子槍斃了。

在槍斃稿子時,我看的並不是稿紙,而是盯住了寫稿人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被槍斃的人臉色漲紅,眼睛變得水汪汪的,按捺著心中的激動低下頭去。假如此人是女的,並且梳著辮子,順著發縫可以看見頭皮上也是通紅的——這是槍斃的情形。被斃掉以後,說話的腔調都會改變,還會不停地拉著抽屜。很顯然,每個人都渴望被槍斃,但我也不能誰都斃。不槍斃時,我默默地把稿件收攏,用皮筋紮起來,取過發稿籤來簽字,從始至終頭都不抬。而那個寫稿人卻惡狠狠地站了起來,把桌椅碰得丁當響,從我身邊走過時,假作無心地用高跟鞋的後跟在我腳上狠命地一踩。不管怎麼狠命,結果都是一樣。我不會叫疼的,哪怕整個腳趾甲都被踩掉——有抑鬱症的人總是這樣的。

.性的符號在公司裡,除了看別人的稿子,我還要寫小說。想要混到只看不寫的地位還遙遙無期。我在電腦上寫道:“在教室裡,我答出了那個謎,那節課就結束了。同學們從教室裡走了出去,這間教室靜了下來,但老師沒有走,繼續站在我身後,時間就這樣定住了。假如是我獨自一人,此時應該懶洋洋地離開這間房子。但老師既在,一切都不同了。我等著她的主意。忽然間,她小聲說道:到我宿舍裡來一下,就轉身走開了。

我從課桌上爬起來,就如一隻臥地的駱駝爬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跟她走了。就這樣走過了整個校園,走進老師的宿舍。在此之前先走過了一段狹長黑暗的樓道,我不斷地撞在兩邊的東西上。這裡放滿了櫥櫃、灶具、大大小小的破爛東西,在這些東西裡,隱藏著不計其數的蟑螂。我身材高大,身材過於高大的人往往軟弱無力請不要從字面上理解,我並不缺少撞倒櫃子的力氣。我只是克服不了身體的慣性,所以總要撞在櫃子上;因此我就驚動了不少蟑螂和耗子,對此我感到十分慚愧。”

“現在可以說說在我老師臥室裡發生的事情了:走進那房間的大門,迎著門放了一張軟塌塌的床,它把整個房子都佔滿了,把幾個小書架擠到了牆邊上。進了門之後,床邊緊緊擠著膝蓋。到了這裡,除了轉身坐下之外,彷彿也沒什麼可做的事情,而且如果我們不轉身坐下,就關不上門。等把門關上,我們面對一堵有門的牆,牆皮上有細小的裂紋,凸起的地方積有細小的灰塵,我們待在這面高牆的下面。我發現自己在老師沉甸甸手臂的擁抱之中。她抓住我的T恤衫,想把它從我頭上拽下來。這件事頗不容易,你可以想象一個小個子女士在角落裡搬動電冰箱的樣子,這就是當時的情形。

後來她說:他媽的!你把皮帶解開了呀。皮帶束住了短褲,短褲又束住了T恤衫,無怪她拽不掉這件衣服,只能把我拽離地面。此時我像個待絞的死刑犯,那件衣服像個罩子蒙在我頭上,胡亂摸索著解開皮帶。老師拽掉了衣服,對我說道:我可得好好看看你——你有點怪。這時我正高舉著雙手,一副交槍投降的模樣。這世界上有不少人曾經交槍投降,但很少會有我這麼壯觀的投降模樣。我的手臂很長,坐在床上還能摸到門框……”對此未必需要補充些什麼。你肯定在銀幕上看到過了。假如你在街上看到我,準會以為我是個打籃球的,絕不會想到我在寫作公司的小說室裡工作。我身高兩米一多。

但我從來就沒上過球場,連想都沒敢想過——我太笨了,又容易受傷——這樣就白花了很多買衣服和買鞋的錢。我穿的衣服和鞋都是很貴的。每次我上公共廁所,都會有個無聊的小男孩站到我身邊,拉開拉鎖假裝撒尿,其實是想看看我長了一條怎樣的貨色。我很謙虛地讓他先尿,結果他尿不出來。於是,我就抓住他的脖子,把他從廁所裡扔出去。我的這個東西很少有人看到,和身坯相比,貨色很一般。在成熟、甚至是浄獰的外貌之下,我長了一個兒童的身體:很少有體毛,身體的隱秘部位也沒有色素沉積,像這樣一個身體正逐步地暴露在老師面前,使我羞愧無地——每天早上我上班以後,坐在辦公室裡寫小說,寫的就是這些。上大學時我和老師戀愛,這是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正逐步暴露在讀者面前,使我羞愧無地。我的故事另有一種開始,是這樣的:熱力學課上,老師說,未來世界是銀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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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老師的頭髮編成了高高的髮髻,穿著白色的長袍。在她身後沒有黑板,是一片粉紅色的天幕。雖然時間尚早,但從石柱間吹來的風已經帶有乾燥的熱意。我盤膝坐在大理石地板上,開始打瞌睡,塗蠟的木板和鐵筆從膝上跌落……轉瞬之間我又清醒過來,把木板和鐵筆抓在手裡——但是已經晚了,錯過了偷偷打瞌睡又不引起注意的時機。在黑色的眼暈下,老師的眼睛睜大了,雪白的鼻樑周圍出現了冷酷的傲慢之色。

她打了個榧子,兩個高大的黑奴就朝我撲來,把我從教室裡拖了出去。如你所知,拖我這麼個大個子並不容易,他們儘量把我舉高,還是不能使我的肚子離開地面——實際上,我自己縮成了一團,吊在他們的手臂上,像小孩子坐滑梯那樣,把腿水平地向前伸去。就是這樣,腳還是會落在地下。這時我就縮著腿向前跑動,就如京劇的小丑在表演武大郎——這很有幾分滑稽。別的學生看了就笑起來。這些學生像我一樣,頭頂剃得禿光光,只在後腦上有撮頭髮和一條小辮子,只有一塊遮羞布繞在腰上——他們把我拖到高牆背後,四肢攤開,綁在四個鐵環上。此後我就呈X形站著,面對著一片沙漠和幾隻駱駝。

現在有一片陰影遮著我,隨著上午的臨近,這塊陰影會越來越小,直至不存在,滾燙的陽光會照在我身上。沙漠裡的風會把沙粒灌進我的口鼻。我的老師會從這裡經過,也許她會帶來一瓢水給我解渴,但她多半不會這麼仁慈。她會帶來一罐蜜糖,刷在我身上。此後螞蟻會從牆縫裡爬出來,雲集在我身上——但這都是以後的事了。現在有只駱駝向我走來,把它的嘴伸向我的遮羞布。我想駱駝也缺鹽分,它對這條滿是汗漬的遮羞布會有興趣——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它是只母駱駝……它把遮羞布吃掉了,繼續饒有興致地盯著我,於是我赤身裸體地面對著一隻母駱駝。字典上說,駱駝是論峰的。

所以該寫:“我赤身裸體地面對著一峰母駱駝”,我壓低了嗓子對它說:去,去!找公駱駝玩去……這個故事發生在埃及托勒密王朝時期。我的老師是個希臘裔的貴人——她甚至可以是克利奧佩屈拉本人。每天早上我都要挖空心思,給自己的故事一個全新的開始,但總是通不過。我的上司會把這個開始斃掉,正如我會斃掉下屬作品中的新東西。最近我回學校去過,老師當年住的宿舍樓還在,孤零零地立在一片黃土地上。這片地上滿是碎磚亂瓦,還有數不盡的碎玻璃片在閃光。原來這裡還有好幾座筒子樓,現在都拆了——如果不拆,那些樓就會自己倒掉,因為它們已經太老了。那座樓也變成了一個綠色的立方體:人家把它架在腳手架裡,用塑膠編織物把它罩住,這樣它就變得沒門沒窗,全無面目,只剩下正面一個小口子,這個口子被木柵欄封住,上面掛了個牌子,上書:電影外景地。人家說裡面的一切都保留著原狀,連走廊裡的破櫃子都放在原地。什麼時候要拍電影,揭開編織袋就能拍,只是原來住在樓裡的耗子和蟑螂都沒有了,要用人工飼養的來充數——電影製片廠有個部門,既養耗子又養蟑螂。

假如現在到那裡去,電工在鋪電線,周圍的黃土地上停著發電車、吊車;小工正七手八腳地拆卸腳手架——這說明新版本的師生戀就要開拍了。這座樓的樣子就是這樣。我有十幾年沒見過老師,又沒勇氣找她。老師現在是什麼樣子,我不知道。我在公司的辦公室裡,對面的牆是一面窗子,這扇窗通向天頂,把對面的高樓裝了進來,還裝進來濛濛的霧氣。天光從對面樓頂上透了下來,透過樓中間的狹縫,照在霧氣上。

有這樣的房子:它的房頂分作兩半,一半比另一半高,在正中留下了一道天窗。天光從這裡透入,照著濛濛的霧氣——這是一間浴室。老師沒把我拴在外面,而是拴在了浴室裡光滑的大理石牆上。我岔開雙腿站著——這樣站著是很累的。站久了大腿又酸又疼。所以,我時常向前倒去,掛在拴住的雙臂上,整個身體像鼓足的風帆,肩頭像要脫臼一樣疼痛。等到疼得受不了,我再站起來。不管怎麼說罷,這總是種變化。老師坐在對面牆下的浴池裡,坐在變幻不定的光線中。她時常從水裡伸出腳來,踢從牆上獸頭嘴裡注入池中的溫水。每當她朝我看來時,我就站直了,把身體緊貼著牆壁。在她看來,我永遠是寫在牆上的一個符號“X”。如你所知,X是性的符號。但我是個符號而已。

.銀色的混沌在辦公室裡,我看完了大半稿子,挨完了大半的踩,該寫自己的小說了。但我對這一切煩得要命,所以我寧願口乾舌燥、滿嘴砂粒,從石頭牆上被放下來,被人扔到木頭水槽裡。這可不是個好的洗澡盆:在水槽周圍,好多駱駝正要喝水。我落到了它們中間,水花四概,這使它們暫時後退,然後又擁上來,把頭從我頭側、胯下伸下去,為了喝點水。那些在四堵方木壘成的牆中間,積滿了混濁、發燙的水。但我別無選擇,只能把這種帶著羊尿氣味的水喝下去——這水池的裡側塗著柏油,這使水的味道更臭。在遠處的石階上,老師揚著臉,雪白的下巴尖削,不動聲色地看著我——她的眼睛是紫色的。她把手從袍袖裡伸了出來,做了一個堅決的手勢,黑奴們又把我拖了出來,帶回教室,按在蒲團上,繼續那節被瞌睡打斷了的熱力學課——雖然這樣的故事已經被槍斃,但我堅信,克利奧佩屈拉曾給一個東方人講過熱力學,並且一定要他相信,未來的世界是銀子做的。

後來,我就到了這個銀子的世界裡。晚上,停車場上滿是夜霧,伸出手去,好像可以把霧拿到手裡——那種粘稠的冷冰冰的霧。這種霧叫人懷念酷熱的埃及沙漠……昨天下班以後,我和女同事F走在停車場上,揀有路燈地方走著,但還是遇上了一大夥強盜。他們都穿著黑皮衣服,手裡拿著鋒利的刀子,一下子把我圍住。停車場上常有人劫道,但很少見他們成群結隊的來。這種劫道的方式頗有古風,但沒有經濟效益——劫我們用不著這麼多人。我被劫過多少次,這次最熱鬧,這使我很興奮,想湊湊熱鬧。不等他們開口說話,我就把雙手高高舉了起來,用雷鳴般的低音說道:請不要傷害我,我投降!脫了衣服才能看見,我的胸部像個木桶,裡面盛了強有力的肺。

那些小個子劫匪都禁不住要捂耳朵;然後就七嘴八舌地說:吵死了——耳朵裡嗡嗡的——大叔,你是唱男低音的吧。原來這是一幫女孩,不知為什麼不肯學好,學起打劫來了。其中有個用刀尖指住我的小命根,厲聲說道:大叔,脫褲子!我們要你的內褲。周圍的香水味嗆得我連氣都透不過來。真新鮮,還有劫這東西的……我苦笑著環顧四周,說道:小姐們,你們搞錯了,我的內褲對你們毫無用處——你們誰也穿不上的。除非兩個人穿一條內褲——我看你們也沒窮到這個份上。你們應該去劫那位大姉的內褲。

結果是刀尖扎了我一下,戳我的女孩說道:少廢話,快點脫;遲了讓你斷子絕孫——好像我很怕斷子絕孫似的。別的女孩則七嘴八舌地勸我:我們和別人打了賭,要劫一條男人內褲。劫了小號的褲衩,別人會賴的,你的內褲別人沒得說——快脫罷,我們不會傷害你的。這個說法使我很感動:我的內褲別人沒得說——我居然還有這種用處。我環顧四周,看到閃亮的皮衣上那些尖尖的小臉,還有細粒的粉刺疙瘩。

她們都很激動,我也很激動,馬上就要說出:姑娘們,轉過身去,我馬上就脫給你們……我還想知道她們賭了什麼。但就在此時,她們認出了我,說道:你就是寫師生戀那個傢伙——你的故事老是不變,真是臭死了。我用隆隆的聲調答道:你們說得對——真是臭死了。但我很是憤怒,腦子裡面也有點疼:想想看,連劫褲衩的小丫頭也看不起我了……公司的停車場上,所有的路燈從樹葉的後面透射出來,混在濃霧裡,夜色溫柔。不管是在停車場上,還是在沙漠裡,都是一天最美好的時光。在停車場上,我被一群壞女孩圍住,在沙漠裡,我被綁在十字架上,面對著一小撮飄忽不定的篝火。在半乾的畜糞堆上,火焰閃動了一陣就熄滅了,剩下一股白煙,還有閃爍不定的炭火。

天上看不到一顆星,沙漠裡的風變得凜冽起來。那股煙常常飄到我的臉上來,像一把鹽一樣,讓我直流眼淚。因為沒有辦法把眼淚擦乾,就像是在哭。其實我沒有哭。此時我扭過頭去,看著老師——她就站在我身邊,是茫茫黑夜裡的一個灰色影子。她把手放在我赤裸的腿上,用尖尖的手指掐我的皮膚,說道:你一定要記住,將來的世界是銀子的……這是沙漠裡的事。在停車場上,我大腿裡側刺痛難當,刀尖已經深深扎進了肉裡——與此同時,我頭裡有個地方刺疼了起來。這個拿刀子的小丫頭真是壞死了。

另有一個小丫頭比較好,她拿了一支筆塞到我手裡,說:等會兒在褲衩上籤個字吧。我常給一些笨蛋簽字,但都是籤在扉頁上,在褲衩上簽字還是頭一回。我嘆了口氣說:好吧,這可是你們讓我脫的;就把褲子脫了下來。那些女孩低頭一看,嚇得尖叫一聲,掩面返走;原因是我的性器官因為受到驚嚇,已經bo起了,樣子十分嚇人。出了這種事,我禁不住哈哈大笑:在停車場的路燈下,提著褲子、挺著個***,四周是正在逃散的小姐們,是有點不像樣子。但非我之罪,誰讓她們來劫我呢。小姐們逃散之後,一把塑膠殼的桌布刀落在了地上,刀尖朝下,在地下輕輕地彈跳著。

我俯身把它揀了起來,摸它的刀片——這東西快得要死,足以使我斷子絕孫。我把它收到口袋裡,回頭去看F。這女人站在遠處,眯著眼睛朝我這邊看著。她像蝙蝠一樣瞎,每次下班晚了,都得有人領她走過停車場,否則她就要磕磕碰碰,把臉摔破。上班時別人在她耳畔說笑話,她總是毫無反應。所以她又是個聾子,最起碼在辦公室裡是這樣。她大概什麼都沒看到、沒聽到。這樣最好。我收斂起頑劣的心情,束好褲子,帶她走出停車場--路上什麼都沒有說。但我注意到,停車場上夜色溫柔。

整整一夜,我被吊在十字架上,面對著燃著的駱駝糞。整個沙漠像一個隱藏在黑夜裡的獨眼鬼怪。老師在我耳畔低語著,說了些什麼我卻一句也沒記住。她把手伸進我胯下的遮羞布裡,那只手就如刀鋒,帶來了殘酷的刺激。F則在我對面站著,眯著眼睛,始終無動於衷。在睡夢中,我終夜興奮不已,這是很少有的事。今天早上來上班,我覺得老故事很難持續下去了。

4.我的老師“在老師的臥室裡,我想解開她胸前的釦子,但沒有成功。失敗的原因是我手指太粗,拿不住細小的東西;還有一個原因是空氣太潮,衣料的摩擦係數因此大增。她自己解決了這個問題,從綢衫下面鑽了出來,然後把它掛在門背後。門背後有個輕木料做成的架子,是個可以活動的平行四邊形,上面有凸起的木釘,她把它作掛衣鉤來用,但我認為這東西是一種繪圖的儀器。老師留了個娃娃頭,她的身材並不像我想象的那麼纖細,而是小巧而又結實……”這故事我寫過二十遍了,每次都是這個樣子。

第二十一遍還要這樣寫:除此之外毫無出路。今天早上一到班上,我就對上司說,要把這個故事徹底翻新,讓它變成克利奧佩屈拉和一個東方男人的故事。上司當然會說:不能這樣寫——讀者和觀眾習慣了老故事。老故事已經成為生活的一部分,看起來比較真實。我個人已是成名作家了,再寫什麼新花樣沒有必要。這些都是道理,叫人心服口服。我起身回去工作時,笨手笨腳地撞了他的辦公桌——那桌子翻倒在他懷裡,差點散了架。談完以後回到辦公室,我把別人老套裡一切創新的成分通通斃掉,然後他們就來踩我。

捱過這幾腳後,我繼續寫道:“然後她從書架上拿了一盒煙和一個菸灰缸回來。這個菸灰缸上立了一隻可以活動的金屬仙鶴。等到她取出一支煙時,我就把那只仙鶴扳倒,那下面果然是一隻打火機。為老師點菸可以滿足我的戀母情結。後來,她把那支菸倒轉過來,放到我嘴裡。當時我不會吸菸,也吸了起來,很快就把過濾嘴咬了下來,然後那支菸的後半部就在我嘴裡解體了,菸絲和煙紙滿嘴都是;它的前半截,連同燃燒著的菸頭,攤到了我赤裸的胸口上。

老師把煙的殘骸收拾到菸灰缸裡,哈哈地笑起來了,然後她和我並肩躺下。她躺在床上,顯得這張床很大;我躺在床上,顯得這張床很小;這張床大又不大,小又不小,變成了一樣古怪的東西。她鑽到我的腋下,拍拍我的胸口說:來,抱一抱。我側過身來抱住老師——這是此生第一次。在此之前,我誰都沒抱過。自己不喜歡,別人也不讓我抱。就是不會說話的孩子,見我伸出桅杆似的胳臂去抱他,也會受到驚嚇,嚎啕痛哭……後來,我問老師,被我抱住時害不害怕。她看看垂在肩上的胳臂——這樣東西像大象的鼻子——搖搖頭上的短髮,說道:“不。我不怕你。我怕你幹什麼?”二十年如一日,總在說著這點事。不用那些壞女孩說,我也覺得自己真是貧死了。我的同事F不分季節,總穿棕色的長袖套裝。她膚色較深,頭上梳著一條大辮子,長著有雀斑的圓鼻子和一雙大眼睛,像一個卡通裡的齧齒動物。現在她朝我走來了。一般來說,她長得相當好看,但這不是我注意的事。

我總是注意到她長得人高馬大,體重比一般人為重,又穿著高跟鞋。所以每次她要踩我時,我總有一種衝動,想把腳藏起來,不讓她踩到——但我也知道,作為老大哥,最重要的是公平,這雙腳別人可以踩,不讓她踩,就不是公平。懷著這樣的心情,我把腳放在可以踩到的地方,但心裡忐忑不安。假設有一隻豬,出於某種古怪的動機蹲在公路邊上,把尾巴伸在路面上讓過往的汽車去壓,那麼聽到汽車響時,必然要懷著同樣忐忑不安的心情想到自己的尾巴。懷著這樣的心情,我被她踩了一腳,疼痛直接印到了腦子裡,所以,我禁不住哼了一聲。因為這聲呻吟,F停了下來,先問踩疼了沒有,然後就說:晚上她要和我談一件事。雖然要到晚上談,但我現在已經開始頭疼了。“後來,老師躺在我懷裡,把絲一樣的短髮對著我。這些頭髮裡帶著香波的氣味。有一段時間,她一聲都不吭,我以為她已經睡著了。

我探出頭去,從背後打量她的身體,從腦後到腳跟一片潔白,腿伸得筆直。她穿著一條淺綠色的棉織內褲。後來,我縮回頭來,把鼻子埋在她的頭髮裡。又過了一會兒,她對我說(輕輕地,但用下命令的口吻):晚上陪我吃飯。我在鼻子裡哼了一聲來答應,她就爬起身來,從上到下地端詳我,然後抓住我內褲的兩邊,把它一把扯了下來,暴露出那個傢伙。見了它的模樣,老師不勝詫異地說道:怎麼會是這樣!這是我第二次提到此事,我感到羞愧無地,但也滿足了我的戀母情結。其實,她比我大不了幾歲,但老師這個稱呼就有這樣的魔力。”在我自己的故事裡也有這樣一幕:在沙漠裡,老師把我的纏腰布解開,裡面包裹的東西挺立起來,就如沙漠裡怒放的仙人掌花。

呼嘯的風攪動沙粒——在銳利的沙粒中間,它顯得十分渾圓,帶有模糊不清的光澤。老師帶著笑意對我說:怎麼會是這樣的?我低下頭去,看到腳下的麻袋片裡包裹的東西:一個銅錘和若干扁頭釘子。老師拾起一根釘子,拿到我的面前:釘頭像屎殼郎一樣大,四稜釘體上還帶有鍛打的痕跡:這就是公元前的工藝水平,比現代的洋釘粗笨,但也有釘得結實的好處。老師就要把我釘死在十字架上,在此之前,她先要親吻我,左手舉著那根釘子,右手把那根直撅撅的東西撥開,踮起腳尖來……我抬起頭來,環視四周——灰濛濛的沙漠裡,立著不少十字架。昨天的同學都被釘在上面。

人在十字架上會從白變棕、從棕變黑,最後幹縮成一團,變得像一隻風乾的青蛙、一片燒過的紙片——變成一種熔化後又凝固的堅硬膠狀物,再然後在風沙中解體。然後我又去看老師,她已經拿起了銅錘,準備把釘子敲進我的掌心。這是變成風乾青蛙的必要步驟。老師安慰我說:並不很疼。我很有幽默感地說道:那你怎麼不來試試?她大笑了起來,此時我才發現,老師的聲音十分渾厚。順便說一句,我仔細考慮過怎樣處死我自己:等到釘穿了雙手和雙足之後,讓老師用一根鋒利的木樁洞穿我的心臟。這樣她顯得比較仁慈——雖然這樣的仁慈顯得很古怪。最後,她又一次說道:記住,將來的世界是銀子的……假如這個故事有寓意的話,它應該是:在劇痛之中死在沙漠裡,也比迷失在白銀世界裡好得多。這個寓意很是惡毒,把它斃掉是對的。

“在老師的臥室裡,我抱著她,感到一陣衝動,就把她緊緊地摟住,想要侵犯她的身體;這個身體像一片白色的朦朧,朦朧中生機勃發……她狠狠地推了我一把,說道:討厭!你起開!我放開了她,仰面朝天躺著,把手朝上伸著-伸就伸到了窗臺下的暖氣片上。

這個暖氣片冬天時冷時熱,冷的時候溫度宜人,熱的時候能把饅頭烤焦,冬天老師就在上面烤饅頭;中午放上,晚上回來時,頂上烤得焦黃,與同合居的烤饅頭很相像——同合居是家飯館,冬天生了一些煤球爐子,上面放著銅製的水壺,還有用筷子穿成串的白面饅頭。有一回我的手腕被它烤出了一串大泡,老師給我塗了些綠藥膏,還說了我一頓,但這是冬天的事。夏天發生的事是,我這樣躺著,沉入了靜默,想著自己很討厭;而老師爬到我身上來,和我zuo愛。我伸直了身體,把它伸向老師。但在內心深處還有一點不快——老師說了我。我的記恨心很重。”

“她拍拍我的臉說:怎麼,生氣了?我慢慢地答道:生氣幹什麼?我是太重了,一百一^h五公斤。她說:和你太重沒有關係-會兒和你說。但是一會兒以後,她也沒和我說什麼。後來發現,不管做不zuo愛,她都喜歡跨在我身上,還喜歡拿支圓珠筆� ��我胸口亂寫:寫的是繁體字,而且是豎著寫,經常把我胸前寫得像北京公共汽車的站牌。她還說,我的身體是個躺著很舒服的地方,當然,這是指我的肚子。肚子裡盛著些柔軟的臟器:大腸、小腸,所以就很柔軟,而且冬暖夏涼,像個水床。

胸部則不同,它有很多堅硬的肋骨,硌人。裡面盛著兩片很大的肺,一吸一呼發出噪聲。我的胸腔裡還有顆很大的心,咚咚地跳著,很吵人。這地方愛出汗,也不冬暖夏涼——說實在的,我也不希望老師睡在這個地方。胸口趴上個人,一會兒還不要緊,久了會就透不過氣來。如你所知,從小到大,我是公認的天才人物。躺在老師身下時,我覺得自己總能想出辦法,讓老師不要把我當成一枚雞蛋來孵著。但我什麼辦法都沒想出來。不但如此,我連動都不能動。只要我稍動一下,她就說:別動……別動。舒服。”

我和老師的故事發生了一遍又一遍,每回都是這樣的。我只好在她的重壓之下睡著了。5.F晚上,辦公室裡一片棕色。F穿著棕色的套裝。頭頂米黃色的玻璃燈罩發出暗淡的燈光,溶在潮溼的空氣裡,周圍是黑色的辦公傢俱。牆上是木製的護牆板。我伸手到抽屜裡取出一盒煙來——我有很多年不抽菸了,這盒煙在抽屜裡放了很多年,所以它就發了黴,抽起來又苦又澀,但這正是我需要的。辦公室裡燈光昏暗,像一座熱帶的水塘——水生植物的莖葉在水裡腐爛、溶化,水也因此變得昏暗——化學上把這種水叫作膠體溶液——我現在正泡在膠體溶液裡。F首先提出要看看我的腳丫子,看看它被踩得怎樣了。這是從未有過的事:以前他們都是只管踩,不管它怎樣的。先是解開重重鞋帶,然後這只腳就裸露出來:上面筋絡縱橫,大腳趾有大號香皂那麼大。它穿五十八號鞋,這種鞋必須到鞋廠去定做,每回至少要買兩打,否則鞋廠不肯做。總而言之,這只腳還是值得一看的。

但是F無心細看,也無心聽我解說。她哭起來了。這就提出了一個問題:她為什麼要哭?我覺得自己穿上了一件新襯衣,漿硬的領子磨著脖子,又穿上了擠腳的皮鞋。不要覺得我什麼謎都猜得出來。有些謎我猜不出來,還有些謎我根本不想猜。昨天晚上遇劫後,我在家裡洗澡時看到腰間那個桌布刀扎的傷口。它已經結了痂,就像個黑色的線頭,對我這樣的巨人來說,這樣的傷口可以說是微不足道,我還在上面貼了創可貼。但它刺疼不已,好像裡面有一根針。我把那把刀找了出來,仔細地看了半天,刀片完好無損,沒有理由認為傷口裡有什麼東西。現在沒什麼可做的,只好讓它疼下去了。也許因為疼痛的刺激,那東西就從頭到腳直撅撅的,和在停車場上遇劫時一樣。細說起來它還不止是直,從如往後算,大約在二分之一的長度上有點彎曲——往上翹著,像把尼泊爾人用的匕首。

用這種刀子捅人,應該往肚子上捅,刀尖自然會往上挑,給人以重傷。總而言之,這種向上彎的樣子實在惡毒。假如昨天夜裡F看見了它,我就會有點麻煩。我老師在校園裡走夜路,遇上過露陰癖,我準備用她的話來安慰F:“他直他的,我走我的路”。當然,這話要改成我直我的,你走你的路。除此之外,我不是露陰癖。人家用刀子對著我,我才脫褲子的。這一點一定要說清楚。也許我該為那三分之一處彎曲向她道歉,但也要說清楚:人家拿刀子對著它,它才往上彎的。誰知F沒有提起此事。她哽噎著說道:老大哥,我要寫小說啊,然後就嚎陶大哭起來了。我們在寫作公司的小說室裡工作,每人每星期要寫一篇短篇小說,一個月要寫一部中篇小說,一年要寫一部長篇小說——這是一般的定額,我負責審稿,可以少寫一些。每個人都對寫小說煩得要命,現在有個人在我面前痛哭流涕,要寫小說,實屬古怪,但罪不在我。我試著說:我們不是在寫著嗎?她哭得更厲害了,說道:不,不寫這樣的。我要寫真正的小說。我聳了一下肩膀,不說話了。

我們的辦公室在一樓,有人說,一樓的房子接地氣,接地氣的意思是說,這間房子格外潮溼,晚上尤甚。潮氣滲透了我的衣服,腐蝕著我的筋骨。潮溼的顏色是棕色的。我的老師也是棕色的,她緊挨著我坐著,把棕色的頭髮蓋在我肩上,告訴我說,未來的世界是銀子的。這就是說,這世界早晚要淪為一片冷冰冰的、稀薄的銀色混沌,你把一片黃銅含在嘴裡,或者把一片錫放在嘴裡反覆咀嚼,會嚐到金屬辛辣的味道——這就是混沌的味道。這個前景可不美妙。但是老師的聲音毫無悲愴之意她聲調溫柔,甚至帶有誘惑之意。她把一片棕色的溫暖揉進了我的懷裡。在這個故事裡,老師的身體碩長,嘴唇和**都呈紫色。

在一陣妙不可言的亢進之中,我插入了一片溫暖的潮溼。在這個故事裡,我和老師坐在一棵大樹的樹根上,腳下是熱帶雨林裡四通八達的棕色水系。只有潛入水中,才發現這種棕色透明的水是一片朦朧。有些黃裡透綠的大青蛙伸直了腿,一動不動地飄在水裡。你怎麼也分不清它是死了,還是活著的。這就是這種動物的謀生之道……世界上各種各樣的人,他們的生活中都會有一些樂趣,否則就難以生存。但像我們這種人就沒有什麼樂趣,起碼在辦公室裡時是一點都沒有的。我在這間辦公室裡坐了二十年了,我的生活就是一遍又一遍地寫著我和老師的戀情,這戀情的片斷就是短篇小說,它的部分是中篇小說,它的全體則是長篇小說。我被這故事魘住——我的生活整個被它給毀了。

F比我還不如。她是兒童文學作者,她的生活整個就是一隻刺蝟。刺蝟這種東西看上去很善良,所以就成了兒童文學的主角。有一次,有人提出,刺蝟是種果園裡的害獸,不宜成為兒童文學的主角,險些把刺蝟給槍斃掉。那時候F剛進公司,聽說人家要槍斃她的故事,如喪考妣。要是現在還巴不得哩。當然,經過討論,刺蝟還是留下來了。在我們這裡,一個東西要麼初次出現就被槍斃,要麼就永遠不被槍斃,長命百歲。

我小時候玩過不少刺蝟,這種動物小的時候,身上的刺鋒利無比,像鋼針一樣;隨著年齡的增長,刺也鈍下去。老刺蝟根本就沒刺,只是長了一身堅硬圓疙瘩。刺蝟的天敵是黃鼠狼。後者是懂得這些的。見到了老刺蝟就想:這傢伙皮糙肉厚,肯定不好吃;何況還長了一身老疙瘩——就把它放過去,不吃它了。有一回我對F說起刺蝟,她聽得兩眼發直。原來她從來就沒見過刺蝟。至於這世界上還有黃鼠狼,她根本就沒聽說過。坐在F面前,我的心情(假如我有心情的話)很壞,就和這支菸一樣。有個小子每禮拜三都要在停車場上劫我。我有責任馬上出去被他打劫——他等得不耐煩,會拿壘球棒砸我的吉普車。我懷著忐忑的心情等著,電話鈴響了。不等拿起耳機,我就知道這個電話肯定是場災禍。我的吉普完蛋了。吉普的零件很難找,因為車子早就停產了。要是去買輛轎車,我又坐不進去。

誰讓我長這麼大個子——我天生是個倒黴蛋……公司的保安員用內線電話通知我說:該下班了。他是知道有人在等著劫我。所以他是在通知我,趕緊出去給劫匪送錢;不然截匪會砸我的車了。車在公司的停車場上被砸,他有責任,要扣工資。我不怕劫匪砸我的車,因為保險公司會賠我。但我怕保安被扣工資——他會記恨我,以後給我離樓最遠的車位。車場大得很,從最遠的地方走到樓門口有五里路。盛夏時節,走完這段路就快要中暑了。這一系列的事告訴我們的是:文明社會一環扣一環和諧地運轉著,錯一環則動全身。現在有一環出了毛病——出在了F身上。她告訴我說,她要寫真正的小說。F對我說,她要寫真正的小說,這就是說,沒有人要她寫,是她自己要寫的——正如亞里士多德說過的,假話有上千種理由,真話則無緣無故——還扯上了亞里士多德,好像我聽不懂似的——實際上我也是不懂,但這種說話的方式使我感到不舒服,腦袋裡面有點疼,但我沒有惱怒。

我想要勸她別寫,但想不出話來。把煙抽完之後,我就開始撕紙。先把一本公用信紙撕碎,又把一紮活頁紙毀掉了:一部分變成了雪花狀,另一部分做成了紙飛機,飛得辦公室裡到處都是。順便說一句,做紙飛機的訣竅在於掌握重心:重心靠前,飛不了多遠就會一頭紮下來;重心靠後則會朝上仰頭,然後屁股朝下的往下掉——用航模的術語來說,它會失速,然後進入螺旋。最後,我終於疊出了最好的紙飛機,重心既不靠前,也不靠後,不差毫釐地就在中央,擲在空中慢慢地滑翔著,一如懸在天上一樣,半個鐘頭都不落地。看到這種絕技,不容F不佩服。她擦乾了淚水,也要紙來疊飛機。

這樣我們把辦公桌上的全部紙張都變成了這種東西——很不幸的是,這些紙裡有一部小說稿子,所以第二天又要滿地揀紙飛機,拆開後往一塊對,貼貼補補送上去。但這已經是第二天的事了。不知不覺地到了午夜,此時我想起了自己是老大哥,站起身來,說道:走吧,我送你回家。這是必需的:F乘地鐵上下班,現在末班車早就開過了。奇怪的是:我的吉普車沒被砸壞。門房裡的人朝我伸出兩個指頭,這就是說,他替我墊了二十塊錢,送給那個劫道的小玩鬧。我朝他點了點頭,意思是說,這筆錢我會還他的。

保安可不是傻瓜蛋,他不會去逮停車場上的小玩鬧——逮倒是能逮到個把,但他們又會抽冷子把車場的車通通砸掉,到那時就不好了。以前發生過這種事:幾十輛車的窗玻璃都被砸掉。這就是因為保安打了一個劫匪,這個保安被炒了魷魚。那幾時輛車的碎玻璃散在地下,叫我想起了小時的事:那時候人們用暖水瓶開啟水。暖水瓶膽用鍍銀的玻璃製成,碎在地下銀光閃閃。來往的人怕玻璃紮腳,用鞋底把它們踩碎。結果是更加銀光閃閃。最後有人想把碎玻璃掃掉時,已經掃不掉了——銀光滲進了地裡……在車上F又一次開始哭哭啼啼,說她還是想寫小說。我感到有點煩躁,想要吼她幾句。但又想到我是老大哥,要對她負責任。所以,我嘆了一口氣,儘量溫存地說道:如果能不寫,還是別寫罷。聽到我這樣說,她收了淚,點點頭。

這就使我存有一絲僥倖之心:也許,F不是真想寫小說——她只是想要哭一陣,尋求點安慰。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好了。送過了F我回家。天上下著雨,雨點落在地下,冒著藍色的火花。有人說,這也是汙染所致;上面對此則另有說法。我雖不是化學家,卻有鼻子,可以從雨裡嗅出一股臭雞蛋味。但不管怎麼說罷,這種雨確實美麗,落在路面上,就如一塘風信子花。我閉燈行駛——開了燈就會糟蹋這種好景緻。偶爾有人從我身邊超過,就開啟車窗探出頭來,對我大吼大叫,可想而知,是在問我是不是活膩了,想早點死。天上在打閃,閃電是紫色的,但聽不到雷聲。也許我該再編一個老師的故事來解悶,但又編不出來:我腦袋裡面有個地方一直在隱隱作痛。

1.老大哥我在老師的床上醒來時,房間裡只剩了視窗還是灰白色。那窗子上掛了一面竹簾子。我身上蓋了一條被單,但這塊布遮不住我的腳,它伸到床外,在視窗的光線下陳列著。這間房子裡滿是女性的氣味,和夾竹桃的氣味相似。老師躺在我身後,用柔軟的身體摩挲著我”——以前這個情景經常在我夢裡出現。它使我感到親切、安靜,但感覺不到性。因為我未曾長大成人。我今年四十三歲,剛開始長粉刺疙瘩。最近剛長出了腋毛和**,喉結也剛開始長大。我的聲音變得很渾厚。上班時,我喜歡在辦公室裡賣弄一下,窗玻璃隨之嗡嗡地共振。同事們聽了就捂耳朵,高叫道:省點氣罷,頭兒!知道你變嗓子……

書上說,這種情況叫青春期。我有點懷疑:四十三歲開始青春期,是不是太晚了?年復一年,我醒來時的情形總是這樣。我渴望有新的醒來的方法,比方說,四肢攤開,醒在一個隨波逐流的小小竹排上。不知不覺,它已經飄進了一條偉大的河,極目遠望,到處都是棕色的水,只有極遠處有渺小的岸,就像兩條黑線。這裡還屬於陸地,是因為水裡帶著泥土的腥味,天空是灰白色的。等到見到藍色的天空,駛入藍色的水域,我們就到了海里。像我這樣陸地生物,到了海里可怎麼生活呢。此時老師在我身後說道:能不能生活,又有什麼關係呢。這故事繼續發展下去,我們就要在汪洋大海裡渴死。這正是我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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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在極度的孤寂之中,在炎炎的烈日下和老師一起死掉。死掉還要拉老師做伴,這說明我是越來越壞了。早上,我懶洋洋地起身,出門,又懶洋洋地駛入停車場。公司的停車場是我的傷心之地。起初,這裡非常遼闊,上面能停上千輛汽車。走在中央時,感覺天蒼蒼,野茫茫……盛夏時節,這裡是一片黑色的熱浪。中午吃完飯回來,在停車場上走上幾步,就覺得鞋不跟腳;然後鞋底就被牢牢粘在了地面上,此時你就如粘蠅紙上的蒼蠅一樣。好在被粘住的人預先有準備,撐起了陽傘,戴上了隨身聽,雖然腳不能動,但可以隨著音樂扭動身體,小姐們還可以拿出粉盒和小鏡子化妝——總而言之,被粘在停車場上,這也是種過得去的生活,只是必須有水喝。自己帶水是不行的,它會變得溫吞吞的讓人噁心。身上必須有大哥大,以便叫門衛室的人來送水。要是把大哥大落在了車裡,就只好碰運氣了——只好等門衛開著車來賣水。

有一年八月,全公司五千多人,有四千多被粘在了停車場上,與此同時,開著冷氣的辦公室裡卻空空蕩蕩。這使領導上下了決心,花大價錢改造停車場,移來了很多大樹,把這裡變成了一條彎彎曲曲的林蔭道。還把地面用柏樹和冬青的矮牆分割開,使它變成一片迷宮。白天還看不出什麼特色,天黑以後,它就成了一片劫匪出沒之地。眾所周知,假如一個地方有很多黑暗的角落,它就一定會成為盜匪出沒之地。停車場上燈杆林立,但很快就有一半燈不亮了。白天換好燈泡,晚上馬上被打碎。白天停車場上保安員很多,但天黑以後一個都看不見。有人說,這些劫匪裡有一半是保安公司的保安員,但寫作公司禁止自己的職員這樣說,因為這是破壞安定團結——從此之後,中午我們再不能藉口被壢青粘住不進辦公室,但晚上卻經常遭遇到劫匪,給生活增加了很多樂趣。每天晚上,王二下班走到車位前,小樹叢裡都會跳出一個蒙面的小個子,穿著一件黑皮夾克,手裡拿著一把小手槍,大喝一聲:大叔,打劫!給我錢包!有件事不妨事先說到:王二長得像個狗熊,橫著裁、豎著裁,都能裁出盜匪兩個。

相信你已算出,他能切成四個劫匪,因為二二得四。但他乖乖地舉起手來說:不要開槍,錢包在上衣口袋裡。那個盜匪招招手,示意他把錢包遞過來。王二放下右手,到胸口掏出錢包,交給那個強盜。他把錢取走,把錢包遞迴,王二又用右手接過來,在此期間,王二的左手一直是高高地舉著,像一個交通警察在指揮交通。把自己的錢包放回口袋以後,他又高高舉起了雙手,身上穿的夾克衫下襟揚起,露出了半截肚皮。然後,劫匪說道:謝謝了,大叔,就消失在小樹林裡。王二又站了一會兒,才放下手臂,去開自己的車,一路上搖頭晃腦地說:小兔崽子,還知道說謝謝——不錯。

後來,那個劫匪說話更為簡約,變成了:大叔,錢包!連“打劫”二字都省掉了。王二連手都顧不上舉,馬上把錢包給他。錢包裡有證件、信用卡等等,還有錢。劫匪只要錢。把錢拿走後,把錢包扔了回來,王二笨手笨腳地接住:他這個人手腳都笨。那個劫匪說:大叔,你該鍛鍊一下身體。王二聽從了他的建議,每週都去健身房兩次,還抽時間去打網球。此後他的身手敏捷了一些,接錢包不再有問題。再後來劫匪說話更簡約:大叔,錢!把個包字也省掉了。王二把錢包裡的錢都掏出來給他,就像在農貿市場買東西時付錢那樣。把錢拿走後,他也顧不上說謝,因為還要趕去劫別人。在停車場上劫人毫無風險,但被劫者身上也沒有多少錢。為了彌補單個被劫者的不足,就得多劫一些人。

所謂蘿卜快了不洗泥,一切客套話全免。這使王二感到失落,他以為一回生,二回熟,和劫匪熟絡了,還能聊聊天;誰知熟絡以後劫匪卻輕賤起他來,這使他的腦袋裡面又麻又癢,服用大量的阿斯匹林也不見好轉……再後來劫匪還嫌話多,就只說一個字:錢!同時做個手勢。終於使王二勃然大怒,喝道:怎麼?連個稱呼都沒有?劫匪感到內疚,說道:對不起,大叔!掏錢吧。王二把錢掏出來給他——但王二已經狂怒了。

大個子的人不容易發火,一旦火了起來則不容易平息,王二氣得手指在發抖,但天太黑,劫匪看不見——趁劫匪接錢時不備,一把扭住他脖子,把他放倒在膝蓋上,打了他一頓屁股,還教育他說:劫道也要像個樣子,不要只認得錢!劫匪哭哭啼啼地說:記住了,大叔。你手真狠。(順便說一句,王二的手腫了半個月,還得了肩周炎、腱鞘炎,還有一種肘部疾病)你不會把今天的事告訴別人吧?王二說:放心罷,我誰也不告訴。小個子劫匪從地下拾起了手槍,變得膽壯了一些,擦擦眼淚說:我怎麼能相信你呢?王二就說:我用人格保證,絕不告訴別人今晚的事。但事實證明,王二的人格一文不值。第二天他就把這件事當笑話講了出去,搞得人人都知那個小個子劫匪被他打了一頓。

今後,這個劫匪不管再劫誰,那個被劫者都會說:我知道你,你被王二打過一頓……認識你很榮幸。大家想方設法要抓住他,打他一頓屁股。搞得他很難堪,只好單劫王二。收入大為減少,所以他總抱怨說王二帶的現錢太少了,還要押著他拿信用卡去取錢。這時王二就說:太過分了吧?你的手槍是假的——聲音極為難聽。說著就把高舉的雙手放了下來,擺出一個要打人的模樣。此後劫匪只好訕訕地說道:誰說是假的?是真的,別逼我開槍打你啊……一步步退到小樹叢裡去。以後他就從停車場上消失了,估計是到別的地方去打劫了。

王二和一個小個子劫匪的故事就是這樣的。但這件事的結局卻是他始料不及的。公司有嚴格的規定,要求見到劫匪要猛撲上去和他們英勇搏鬥,搏鬥者有獎勵,不搏鬥者要扣工資——這規定對大家有什麼激勵作用,誰也不知道。人們知道的只是:英勇搏鬥之後,人家就不來劫我們了,這樣太寂寞。還有,被劫了以後不要去報案,免得被扣工資……現在總算有人和盜匪搏鬥過,還把他趕出了停車場。這個人(即王二)當然會受到表彰,還被提升了一級,做了小說室的負責人——也就是俗稱老大哥的角色。這個人就是我。

我和大家一樣,是本分人,從不想惹是生非。只可惜有點脾氣,落到了這個地步。我可不想作老大哥。既然已經作了,也就無法可想。我只能以身作則,坐在自己座位上,循規蹈矩地寫自己的小說。我自己“晚上,老師叫我陪她去吃飯,坐在空無一人的餐館裡,我又開始心不在焉。記得有那麼一秒鐘,我對面前的胡桃木餐桌感興趣,掂了它一把,發現它太重,是種合成材料,所以不是真胡桃木的。還記得在飯快吃完時,我把服務員叫來,讓她到隔壁快餐店去買一打漢堡包,我在五分鐘內把它們都吃了下去。這沒什麼稀罕的,像我這樣冥思苦想,需要大量的能量。最後付賬時,老師發現沒帶錢包。我付了賬,第二天她把錢還我,我就收下了。當時覺得很自然,現在覺得有些不妥之處。”

“我和老師吃完了晚飯,回到學校裡去。像往常一樣,我跟在她的身後。假如燈光從身後射來,就在地上留下一幅馬戲團的剪影:馴獸女郎和她的大狗熊。馬路這邊的行人抬起頭來看我一眼,急匆匆地走過;在馬路對面卻常有人站下來,死盯盯地看著我——在中國,身高兩米一十的人不是經常能見到的。路上老師站住了幾次,她一站住,我也就站住。後來我猛然領悟到,她希望我過去和她並肩走,我就走了過去——人情世故可不是我的長項。當時已近午夜,我和老師走在校園裡。她一把抓住我肋下的肉,使勁捻著。我繼續一聲不坑地走著——既然老師要掐我,那就讓她掐罷。後來她放開我,哈哈地笑起來了。

我問她為什麼要笑,她說:手抽筋了。我問她要緊不要緊,她笑得更加厲害,彎下腰去……忽然,她直起身來,朝我大喝一聲:你摟著我呀!後來,我就抱著她的肩頭,讓她抱住我的腰際。感覺還算可以——但未必可以叫作我摟她,就這樣走到校園深處,坐在一條長椅上。我把她抱了起來,讓她摟著我的脖子。常能看到一些男人在長椅上抱起女伴,但抱著的未必都是他的老師。後來,她嘆了一口氣,說道:你放手吧。我早就想這樣做,因為我感到兩臂痠痛。此後,老師就落在了我的腿上。在此之前,我是把她平端著的。”寫完了這一段之後,我把手從鍵盤上抬了起來,給了自己一個雙鋒貫耳,險些打聾了——我就這麼寫著,從來不看過去的舊稿,但新稿和舊稿頂多差個把標點符號。

像這麼寫作真該打兩個耳刮子——但我打這一下還不是為了自己因循守舊。我的頭疼病犯了,打一下裡面疼得輕一點……“那天晚上,我一直抱著老師,直到天明,嗅著她身上的女性氣味——我覺得她是一種成熟的力量。至於我,我覺得自己是個小孩子。這種想法不能說沒有道理,如你所知,現在我剛剛開始青春期,嘴角上正長粉刺疙瘩,當時就是更小的孩子。晚上校園裡起了霧,這種白霧帶有辛辣的氣息。我們這樣擁抱著,不知所措……忽然間,老師對我說道:乾脆,你娶了我吧——我聽了害起怕來。結婚,這意味著兩股成年的力量之間經常舉行的交gou,遠非我力所能及;但老師讓我娶她,我還能不娶嗎……但我沒法乾脆。好在她馬上說道:別怕,我嚇你呢。既然是嚇我,我就不害怕了。”

“我對老師百依百順,因為她總能讓我稱心如意。當然,有時她也要嚇嚇我。我在長椅上冥思苦想時,她對我耳朵喊道:會想死的,你!我抬頭看看她的臉,小聲說道:我不會。她說:為什麼你不會?我說:因為你不會讓我死。她愣了一下,在我腿上直起身來說:臭小子,你說得對。然後,她把綢衫後的Ru房放在我臉上,我用鼻子在上面蹭起來。校園裡的水銀燈顏色慘白,使路上偶爾走過的人看起來像些孤魂野鬼,但在綢衫後面,老師的Ru房異常溫柔——你要知道,在學校裡我被視作尼斯湖怪獸,非常孤立。假如沒有她肯讓我親近,我可真要死掉了。”寫完了這一段,我毅然站了起來,到醫務室去看病。結果是拿到了阿斯匹林,卻沒拿到去疼片。大夫說,我看你病得沒那麼厲害。她還給我做了檢查,宣佈說,她行醫多年,從沒見過這麼健康的pi眼。這位笑容可掬的老太太是gang門科大夫,除非得了痔瘡,誰也休想從她那裡開到病假。醫務室是間背陰的房子,窗上貼了藍色的膜,向著停車場。這裡總是靜悄悄的。偶爾有個男人感到極端無聊,就到這裡來,讓老太太看看他的屁股;或者有個女人感到極為無聊,就到這裡來坐一下,就毛衣的花樣等問題和老太太交換看法。老太太見到的人都極為無聊,她也感到極為無聊,就寫幾首歪詩,在公司的刊物上發表。得癢瘡的人讓人羨慕,這種病是作家的職業病,不但可以歇病假,還可以享受全工資,這是工傷待遇。我覺得自己早該得痔瘡。

書上說,人在坐著時,肚子裡的內臟往下墜,全部重量壓在底部;gang門部位的靜脈難以承受,就會彎曲、腫脹,人也就得了痔瘡。我坐的時間不比別人少,肚子裡的內臟又比別人多(起碼有普通人的兩份),不得痔瘡是不公平的。但我從未得過。廁所隔間的板壁上有一則偏方(那地方寫滿了文字,資訊豐富,還不止是有偏方,我們叫它寫作公司裡的資訊高速路),說在適當的部位拔火罐,可以導致痔瘡。其機理是:假如來自腹部的正壓力不足以使該部位產生痔瘡,來自外部的負壓總可以幫些忙。這方子有家有口的人用起來比較方便——好歹有人能幫把手,像我這樣的光棍漢用起來有相當困難。我試了一次,結果是疼痛難當。不但沒有開出病假,還淪為全公司的笑柄:因為造成的病變不是痔瘡,而是區域性二度燙傷。醫務室的老太太說:你倒來解釋一下,怎麼能燙到那裡呢?我的回答是:我也不知道,反正是燙到了。從醫務室回來以後,我在自己位子上坐下,兩眼發直。

有個同事問我說:情況怎麼樣?我該答道:還好。然後他再問:沒燙著嗎?我就說:沒燙著。這樣同事們就會交換一下會心的微笑——這是個不登大雅之堂的小玩笑。但我無心湊趣,就惡聲惡氣地答道:你說怎麼樣呢?同時把拿來的阿斯匹林全部丟到嘴裡,吞了下去。其實,我就該這樣服藥:因為個子大,我的劑量是常人的三倍。問題在於我極少當著外人吃東西。我吃得太多,那樣子不雅觀。而且我吼聲如雷,有一百二十分貝。說話人見我這個模樣,聳聳肩膀,把頭縮了回去。然後聽見他們竊竊私語:“頭今天怎麼了?”平日我對這種議論很在意,但今天我不在意。我還放了個響屁,好像吹小號一樣響——要是你不介意,我要說,它延續了整整一分鐘,曲調像軍隊裡的熄燈號,屋裡的人都禁不住笑。

有人大聲說道:頭,我出去一下,你不介意吧?屋裡空氣不好。我用一百三十分貝的聲音答道:我不介意。於是稀里嘩啦一陣桌椅響,他們全都跑掉了,估計是上樓頂花園去了,不到下班時絕不會回來。但我真的不介意。我伸長了脖子盯著螢幕,手放在鍵盤上:這個故事雖是令人厭惡的老調重彈,但也是早完早好。因為這部小說寫了這麼多次,這回我想用三言兩語說說我和老師的ing愛經歷:那時候老師趴在床上,仔細端詳我的那個東西。顛過來倒過去看夠了以後,她說道:年復一年,咱們怎麼一點都不長呢。

後來,她又在我身上嗅來嗅去,從胯下嗅到腋下,嗅出這樣一個結論:咱們還是沒有男人味兒。我一聲不吭,但心裡恨得要死。看完和嗅完之後,老師跨到我身上來。此時我把頭側過去,看自己的左邊的腋窩——這個腋窩大得不得了,到處凹凸不平,而且不長毛,像一個用久了的鋁水勺。然後又看右面的腋窩。直到老師來拍我的臉,問我:你怎麼了?我才答道:沒怎麼;然後繼續去看腋窩。鋁製的東西在水裡泡久了,就會變得昏暗,表面還會有些細小的黑斑。我的腋窩也是這樣的。躺在這兩個腋窩中間,好像太陽穴上扣上了兩個鋁製水勺——我就這樣躺著不動了。從老師的角度來看我,就會看到一張大臉,高鼻梁、高顴骨,眉稜骨也很高,一天到晚沒有任何表情——我知道自己長得什麼樣子。老師送我到醫院去看過病,因為我總是不笑,好像得了面部肌肉麻痺症。

經過檢查,大夫發現我沒有這種毛病,只是說了一句:“這孩子可真夠醜的”;這使老師興高采烈,經常冷不防朝我大喝上一聲:真夠醜的!zuo愛時我躺著不動,就像從空中看一條氾濫的河流,到處是河水的白光;她的身體就橫跨在這條河上。我的那個東西當時雖小,但足夠硬邦,而且是直撅撅的;最後還能像成年人一樣**。到了這種時候,她就舔舔舌頭,俯下身來告訴我說:熱辣辣的。因為我還能熱這一下,所以她還是滿意的……從老師的角度來寫我,是個有趣的想法。

老師留著烏黑的短髮,長著滑膩的身體。我們學校的公共浴池是用校工廠廢棄的車間改建的,原來的窗子用磚砌上了半截,擋住了外來的視線,紅磚中間的牆縫裡結著灰漿的疙瘩。順著牆根有一溜排水溝,裡面滿是溼漉漉的頭髮。牆邊還有一排粗壯的水管連線著噴頭,但多數噴頭已經不見了,只剩下彎曲的水龍頭,像舊時鐵道上用來給機車上水的水鶴。在沒有天花板的屋頂下掛了幾個水銀燈泡,長明不滅。

水管裡流著隔壁一家工廠的循環水,也是長流不息。這家浴室無人看守,門前的牌子上寫著:周一三五女,二四六男,週日檢修。這個規定有個漏洞,就是在夜裡零點左右會出現男女混雜的情形。一般來說,沒有人會在凌晨一點去洗澡,但我就是個例外。我不喜歡讓別人看見我的身體,所以專找沒人時去洗澡。有一回我站在粗壯的水柱下時,才發現在角落裡有個雪白的身體……這件事發生在我上大一時,老師還沒教過我們課——從她的角度看來,我罩在一層透明的水膜裡,一動不動,表情呆滯,就如被凍在冰柱裡一樣。她朝我笑了笑,說道:真討厭哪,你。然後就離去了。

這就是一切故事的起因。從老師的角度來看我,會看到有一根水柱凍結在我頭頂上,我的頭髮像頭盔一樣扣在腦袋上。一層水殼結在我的身上,在我身體的凸出部位,則有一些水注分離出來,那是我的耳朵、眉稜骨的外側、鼻子、下巴。從下巴往下;直到腰際再沒有什麼凸起的地方了。有一股水柱從小命根上流下來,好像我在尿尿。那東西和一條即將成蛹的蠶有些相似。現在我不怕承認:直到不久之前,王二雖然人高馬大、智力超群,卻是個小孩子。直到不久之前,我洗澡和游泳都要避人。

雖然我現� ��能把停車場上的小姐嚇跑,但不能抹煞以前的事。老師說過我討厭之後,就揚長而去,穿著一條淡綠色的內褲,趿拉著一雙塑膠涼鞋。她把綠色綢衫搭在手臂上沒穿,大概是覺得在我面前無須遮擋。我站在水柱裡,很不開心。小孩子不會憤怒,只會不開心。這就是這個故事的起因。它是真實的,但沒有寫出來。所有寫出來的都不真實。我繼續寫道:“畢業以後,我還常去看老師。開了一輛黑色的吉普車,天黑以後溜進校園去找她,此時她準在林蔭道上遊蕩,身上穿著我的T恤衫——衫子的下襬長過了她的膝蓋,所以她就不用穿別的東西了。但她不肯馬上跟我走,讓我陪她在校園裡遛遛。遇到了熟人,她簡單地介紹道:我的學生來接我了。

別人抬頭看看我,說道:好大的個子!她拍拍我的肚子說:可不是嘛,個子就是大。有些貧嘴的傢伙說:學生搞老師,色膽包天嘛!她也拍拍我的肚子說:可不是嘛,膽子就是大……咱們把他扭送校衛隊吧。但這不是事實,我膽小如鼠,她一嚇我,我就想尿尿。有時她也說句實話:這孩子不愛說話,卻是個天才喚。假如有人覺得她穿的衣服古怪,她就解釋說:他的T恤衫,穿著很涼快,袖子又可以當蒲扇。有人問,天才床上怎麼樣(實際情況是,著實不怎麼樣),她就皺起眉頭來,喝道:討厭!不準問這個問題!然後就拖著我走開,說道:咱們不理他們——老師總是在維護我。”我的稿子總是這麼寫的,其實這事並未發生過。所有我寫的事情都未真正發生過。真正的小說我的小說將近寫完了。

也許你還記得,二十年前這部小說初版時,被稱為“傷風敗俗師生戀”,成為傳媒關注的焦點,遭到最猛烈的批判,所以銷得不錯。現在出到二十一版,總是這老一套,誰都懶得批我,大概也賣不出幾本。對此應有種達觀的態度:哪能年年都關注我。公司給我開份薪水,我也不能給公司招災惹禍。我把電腦關上,轉向窗子。今天出了太陽,陽光投射到玻璃上,整面窗子變成了棕色。所有的人都到樓頂上去了,但F沒去。抓住這沒人的機會,她正好對我“訴求”一番——我不知這個詞是什麼意思,但我覺得這詞很逗。她在我面前哀哀地哭著,說道:老大哥,我要寫小說啊……大顆大顆的淚珠在她臉上滾著,滾到下巴上,那裡就如一顆正在溶化的冰柱,不停地往下滴水。我在身上搜尋了一陣,找到了一張紙餐巾(也不知是從哪裡抄來的),遞給了她。她拿紙在臉上抹著,很快那張紙餐巾就變成了一些碎紙球。穿著長褲在草地上走,褲腳會沾上牛蒡,她的臉就和褲腳相仿。我嘆了口氣,開啟抽屜,取出一條新毛巾來,對她說:不要哭了,就給她擦臉。

擦過以後,毛巾上既有眼淚,又有鼻涕,恐怕是不能要了。F不停地打著噎,滿臉通紅,額頭上滿是青筋。我略感不快地想到:以後我抽屜裡要常備一條新毛巾,這筆開銷又不能報銷——轉而想到:我要對別人負責,就不能這麼小氣。然後,我對F說:好了,不哭——回去工作吧。她帶著哭腔說:老大哥,我做不下去——再扯下去又要哭起來。我趕緊喝住她:做不下事就歇一會兒。她說坐著心煩。我說,心煩的時候,可以打打毛衣,做做習題。她愣了一會說:沒有毛衣針。我說:等會兒我給你買——這又是一筆不能報銷的開支。我開啟寫字檯邊的櫃子,從裡面拿出一本舊習題集,遞給她;叫她千萬別在書上寫字——這倒不是我小氣,這種書現在很難買到了。過去,我做習題時,總是肅然端坐,把案端的檯燈點亮,把習題書放在桌子的左上方,仔細削一打鉛筆,把木屑、鉛屑都撮在桌子的右上角,再用橡皮膏纏好每一支筆(不管什麼牌子的鉛筆,對我來說總是太細),發上一會兒呆,就開始解題了。

起初,我寫出的字有蚊子大小,後來是螞蟻大小,然後是跳蚤大小,再以後,我自己都看不到了。所有的問題都沉入了微觀世界。我把筆放下,用手支住下巴,沉入冥思苦想之中。F的情況和我不同,她把身體倚在辦公桌上,脖子挺得筆直,眼睛朝下憤怒地斜視著習題紙,三面露白,臉色通紅,右手用力按著紙張,左手死命地捏著一枝鉛筆(她是左撇子),在紙上狠命地戳著——從旁看去,這很像個女兇手在殺人——很快,她就粉碎了一些鉛筆,劃碎了一些紙張,把辦公桌面完全寫壞。

與此同時,她還大聲念著演算的過程,什麼阿爾法、貝它,聲震屋宇。膽小一點的人根本就不敢在屋裡待著。不管怎麼說吧,我把F制住了。現在習題對我不起什麼作用,我把這世界所有值得一做的習題都做完了。但我是物理系畢業的,數理底子好。F則是學文科的——現有的習題夠她做一輩子了。我面對著窗子,看到玻璃外面長了幾株綠蘿。這種植物總是種在花盆裡,繞著包棕的柱子生長,我還不知道它可以長在牆角的地下,把藤蔓爬在玻璃上。走近一點看得更清楚:綠蘿的蔓條上長有吸盤,就如章魚的觸足一樣,這些吸盤吸住玻璃,藤蔓在玻璃上生長,吸盤也像蝸牛一樣移動著,留下一道粘液的痕跡,看起來有點噁心。然後它就張開自己的葉子。這些葉子有葵葉大小,又綠又肥,把辦公室罩進綠蔭裡。科學技術在突飛猛進,有人把蝸牛的基因植到綠蘿裡,造出這種新品種——這不是我這種坐在辦公室裡臭編的人所能知道的事。我知道的是,坐在這些綠蘿下,就如坐在藤蘿架下。

這種藤蘿架可以蔓延數千裡,人也可以終生走不出藤蘿架,這樣就會一生都住在一道綠色的走廊裡,這未嘗不是一種幸福。這不是不能實現的事:只要把人的基因植到螞蟻裡,他(或者她)覺得自己是人,其實只是螞蟻;此後就可以在一個盆景裡得到這種幸福……我回頭看F,她穿著棕色的衣服,在綠蔭的遮蔽下,顯得更棕了。她坑坑嘯嘯地和一些三角恆等式糾纏不休。這是初中二年級的功課,她已經有三十五歲了。我不禁啞然失笑:以前我以為自己只有些文學才能,現在才發現,做賤起人來,我也是一把好手。

F說,她要寫真正的小說。如果換一個人說這話,我聽了心會往下一沉。我也想寫真正的小說,而且一直都在想著,但我沒有寫。聽見這話心裡不是滋味。她說這話,我心不沉,頭裡面倒有點疼。如前所述,我頭疼是動怒的標誌。我總在努力剋制著自己,不要說出那四個字來;F聽了這四個字就會撲上來咬我——這四個字是:憑你也配?全公司都知道這位F是個缺心眼的人,有下列事實為證:本公司有項規定,所有的創作人員每隔兩年就要下鄉去體驗生活——也就是說,在沒自來水、沒有煤氣、沒有電的荒僻地方住上半年。根據某種文藝理論,這會對寫作大有好處。公司雖有這項規定,但很少有人真去體驗生活——我被輪上了六次,一次也沒去:一被輪上我就得病:喘病、糖尿病,最近的一次是皮膚搔癢症。除我之外,別人也不肯去,並且都能及時的生病。

只有F,一被輪上就去了。去了才兩個星期,就丟盔卸甲地跑了回來。她在鄉下走夜路,被四條壯漢按住**了兩遍。回來以後,先在醫院裡住了一星期,然後來上班。這個女人一貫是沉默寡言的,有一陣子變得喋喋不休,總在說自己被**時的感受:什麼第一遍還好受,第二遍有點難忍了云云。後來有關部門給了她一次警告,叫她不要用自己不幸的狹隘經驗給大好形勢抹黑,她才恢復了常態——又變得一聲不吭。老實了半年,才撒起了癔症,要寫什麼真正的小說。要寫真正的小說也不用這麼嚷嚷,自己偷偷去寫好了。我看她是不知道自己有多笨,所以出幾道題給她做做。像她那麼笨的人,做點數學題有好處,也許就此變聰明了也不一定。我的家天終於晴了。在霧濛濛的天氣裡,我早就忘了晴天是什麼樣子,現在算是想起來了。晴天就是火辣辣的陽光——現在是下午五點鐘,但還像正午一樣。

我從吉普車裡遠遠地跳出去,小心翼翼地躲開金屬車殼,以免被燙著,然後在粘腳的柏油地上走著。遠遠地聞見一股酒糟味,哪怕是黑更半夜什麼都看不見,聞見這股味也知道到家了。停車場門口支著一頂太陽傘,傘下的躺椅上躺著一個姑娘,戴著墨鏡,留著馬尾辮,穿著鮮豔的比基尼,把曬黑了的小腳翹在茶几上。我把停車費和無限的羨慕之情遞給她,換來了薄薄的一張薄紙片——這是收據,理論上可以到公司去報銷。但是報銷的手續實在讓人厭煩。走過小橋時,下面水面上漂著密密麻麻的薄紙片,我把手上的這一張也扔了下去。

這條河裡的水是乳白色的,散發著酒糟和淘米水的味道。這股水流經一個造酒廠,或者醬油廠,總之是某個很臭的小工廠;然後穿過黑洞洞的城門洞——我們的宿舍在山上,是座城寨式的仿古院子——門洞裡一股刺眼睛的騷味,說明有人在這裡尿尿。修這種城門洞就是要讓人在裡面尿尿。門洞正對著一家韓國燒烤店,在陽光下白得耀眼。在燒烤店的背後,整個山坡上滿是山毛櫸、槭樹,還有小小的水泥房子。所有的樹葉都沾滿了黑色的粉末,而且是黏糊糊的——葉子上好像有油。山毛櫸就是香山的紅葉樹,但我從沒見它紅過。到了秋天,這山上一片茄子的顏色。這地方還經常停電。

為了這一切——這種宿舍、工資,每天要長衣長褲地去上班,到底合算不合算,還是個問題。當然,我現在穿的遠不是長衣長褲。剛才在停車場上付費時,我從那姑娘的太陽鏡反光裡,看清了我自己的模樣。我穿著的東西計有:一條一拉得領帶,一條小小的針織內褲,從內褲兩端還露出了寬闊的腹股溝,和黑毿毿的毛——還有一雙烤腳的皮鞋,長衣長褲用皮帶捆成一捆背在了背上;手裡還提著一個塑膠冰盒子。那個女人給我收據時,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可見別人下班時不都是這種穿著。她的嘴角鬆弛,脖子上的皮也松馳了,不很年輕了。但這不妨礙我對她的羨慕之情。看守停車場和我現在做的事相比,自然是優越無比。我住的房子在院子的最深處,要走過很長的盤山道才能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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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幢水泥平房,後院裡長滿了核桃樹,核桃年復一年落在地下,終於把地面染得漆黑。這座院子的後牆鑲在山體上,由大塊的城磚砌成,這些磚頭已經風化了,變成了堅硬的海綿。但若說這堵牆是古代遺留下來的,又不大像。我的結論是:這是一件令人厭惡的假古董——牆上滿是黑色的苔蘚。不管怎麼說吧,這總是我自己的家。每當我感到煩悶時,想想總算還有自己的家,感覺就會好多了。大學畢業以後,他們讓我到國家專利局工作——眾所周知,愛因斯坦就是在專利局想出了相對論,但我在那兒什麼都沒想出來。後來他們把我送到了國家實驗室、各個研究所,最後讓我在大學裡教書。所有天才物理學家待過的地方我都呆過,在哪兒都沒想出什麼東西來——事實證明,我雖然什麼題目都會做,卻不是個天才的物理學家;教書我也不行,上了講臺淨發愣。

最後,他們就不管我了,讓我自己去謀生。我幹過各種事:在飯店門口拉汽車門,在高階賓館當侍者——最古怪的工作是在一個叫做豐都城的遊樂宮裡幹的:裝成惡鬼去嚇唬人。不管幹什麼,都沒有混出自己的房子,要租農民房住,或者住集體宿舍。最後我只好到公司來工作。同事還都很羨慕我,驚歎道:你居然能在外面找到事情做!但這並不是因為我明白事理,達練人情——我要真有這些本事就不進公司。這只是因為我個子大罷了。每回我從停車場裡出來,都要經過看車人住的小房子。那房子只有裡外兩間,合起來也沒有我的客廳大,面對著一條小山溝,溝裡滿是燒過的蜂窩煤。

我很喜歡這樣的小房子——我需要一間房子放張大床來睡覺,還需要另外一個小房間,供我在其中遐想、寫點東西,這麼大小的窩正合我意,我現在住的房子實屬大而不當。但看停車場的事我也幹不來的:人家會在我眼前把車偷走。偷第一輛、第二輛,我都不敢說什麼,讓保險公司去陪車主車——這太過軟弱了。偷到第三輛時我就會暴怒起來,抄起鐵棒衝出去,一棒把竊賊打死,這又是反應過度。正常的反應我就是做不出來,像我這樣的人只能進公司,把《師生戀》寫上二十一遍。這是前生註定的事。當年我在豐都城裡掌鍘刀,別人把來玩的小姐按到鍘刀下,我就一刀鍘下去——鍘刀片子當然是假的——還不止是假的,它根本就不存在,只是道低能鐳射。有的小姐就在這時被嚇暈過去了,個別的甚至到了需要趕緊更換內褲的程度。

另外一些則只是尖叫了一聲,爬起來活動一下脖子,伸手到我身上摸一把。我趕緊跳開,說道:別摸——沾一手——全是青灰。不管是被嚇暈的還是尖叫的,都很喜歡鍘刀這個把戲。到下一個場景,又是我揮舞著鋼叉,把她們趕進油鍋:那是一鍋冒泡的糖漿。看上去嚇人,實際只有三十度——泡泡都是空氣。這個糖漿浴是很舒服的:我就是這麼動員她們往下跳,但沒有人聽。小姐們此時已經有了經驗,不那麼害怕,東躲西藏,上躥下跳,既躲我手上的鋼叉,又躲我腰間那根直挺挺的大yin莖。但也有些潑辣的小姐伸手就來拔這個東西,此時我只好跳進油鍋去躲避——那是泡沫塑料做的,拔掉了假的,真的就露出來了。既然我跳了油鍋,就不再是豐都城裡的惡鬼,而是受罪的鬼魂。所以老闆要扣我的工資,理由是:我請你,是讓你把別人趕下油鍋,不是讓你下油鍋的……作為僱員,我總是盡心盡責,只是時常忘了人家請我來做什麼。作為男人,總這樣逃避也沒什麼意思。現在家裡只有我一個人,我不妨承認:師生戀的故事是我瞎編的。我是有位熱力學老師,我和她在教室裡說過話。我還和她在浴室裡見過一面。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我虛構的。我沒和任何人談過戀愛,更沒和女人做過愛。

我完全是個童男子。吾愛吾師我沒和老師做過愛,但我很愛她。如果不愛的話,真人假故事連寫二十一次,就太過肉麻了。我相信,老師也是愛我的。她的幽靈經常穿過山下那個黑門洞,爬上彎彎曲曲的山道,到這裡和我幽會。我把以往的二十稿師生戀舊稿全找了出來,把那個破紙箱翻到底,就找到了最初的一稿。打印紙都變成了深黃色,而且是又糟又脆,後來的稿子就不是這樣:這說明最早的一稿是木漿紙,後來的則是合成紙。這一稿上還附有鑑定材料:很多專家肯定了它的價值,所以它才能透過。現在一個新故事也得經過這樣的手續才能出版、搬上銀幕——社會對一個故事就是這麼慎重。每頁打印紙上都有紅墨水批的字:屬實。以下是簽字和年月日。在稿上簽字的是我的老師。

為了出版這本書,公司把稿子交她審閱,她都批了屬實。其實是不屬實。不管屬實不屬實,這些紅色的筆跡就讓我亢奮。假設小說的女主人公是克利奧佩屈拉,就沒人來簽字,小說也就出不來。更不好的是:手稿上沒有了這些紅色筆跡,就不能使我充奮。現在出版的每本小說都得有人來簽字,小說有一個人物,就得有一個人的簽字,有十個人物就得有十個人的簽字。每個人都要在稿件上批上屬實,書才能夠出版。就連F寫的那本有關刺蝟的書,也有動物學家的簽字,批的不是屬實,而是符合該動物習性。

我就不知道刺蝟的習性是扶老奶奶過馬路(F盡寫這樣的故事):這還不得把老奶奶扎死。要寫懲惡揚善的故事,就得有反面人物的簽字——公司會派人到監獄找死刑犯做工作:你都要死了,還不想給人民做件好事嗎?那些人一想,已有的罪名夠槍斃的了,也不怕多點新罪名,就都認下來。正面人物也沒人肯認,除非你付人家一筆錢。我這種小說不能懲惡揚善,公司也不肯為我費心。要不是老師自己認下來,我還真不知怎麼辦。

面對著這些紅色的字跡,真的很愛她……現在那個看停車場的姑娘爬進了我的後院——她順著那堵寨牆爬了進來,那堵牆不直,向後傾斜,城磚凸起像階梯一樣,很好爬——她肯定是來偷我東西的。但我還在房子裡,這讓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我想離開這座房子,但已經來不及了。我只好倒在沙發上裝睡,把西服上裝蓋在了臉上。我想她進門以前會從視窗往裡看看,看到我躺在這裡,就會自行離去。但我卻聽見她在撬我的門這使我感到難堪。賊和失主見面總是個難堪的場面。從衣服下面我看到一雙染黑了的小腳走進屋裡。它一直走到我的面前,站住不動了。我不能不有所表示——撩開衣服坐了起來,把雙手舉得高高的,大聲說道:你想拿什麼就拿什麼吧。與此同時,我那個東西也變得挺然翹然。

那姑娘嗤笑了一聲說:誰稀罕你的東西!她在屋裡走來走去,在每個房間門口都探了一下頭,然後走回來,對我說道:你就住在這裡嗎?我沒有回答,因為她是沒話找話……後來,她用一根手指點我的額頭,我就順勢躺了下去。她把我的內褲一把扯了下來,然後咂著嘴,用諷刺的口吻說:咱們這回可長大了……聽了這話,我臉上感到一陣刺癢,就如長了桃花蘚——她的臉曬得黝黑,還有不少雀斑,鼻樑上架著的墨鏡始終沒拿下來——朝我吐吐舌頭,就把比基尼脫了下來……與此同時,我的腦袋在疼——怎麼?就這麼把我一指頭點倒就幹嗎?也不打聽一下我是誰?我可是在豐都城裡裝鬼的……我滿腹牢騷,但一句也說不出來,因為我心裡有鬼。

這個人很面熟,但我認不出她是誰。事情做完之後她就離去,沒和我說什麼。如前所述,老師皮膚白皙,但也可以在停車場上曬黑。老師留著娃娃頭,但也可以長成馬尾辮。說實在話,我根本不知道老師會是什麼樣子——我當然不敢問她是誰:問出的結果肯定是:我是你媽!我現在已經幾乎肯定遇見的是老師。但是我已錯過了認出她的機會。第二天一早,我到停車場去取車,她坐在門前躺椅上,身上裹了一床毛巾被抵擋早上的寒氣。她抬頭看著我,烏黑的墨鏡上全無表情——我遲疑了很久,最後還是走過去了。我驅車前去上班,一路上想著在大二年級的熱力學課上,老師說過:將來的世界是銀子的……一切和本文開始時一模一樣,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唯一的區別就是:我頭裡面很疼。

頭疼是忿怒的標誌。我憎恨自己活得這麼窩囊——蒼天作證,我的確很愛我的老師。難解的謎我在公司裡上班,面對著F。如前所述,她想要寫真正的小說……和前面所說的不同之處在於:我見到她不頭疼了。我甚至還想和她聊點什麼。話題一下就跳到她被人強X的事上。她說:那件事發生以後,她坐在泥地上,忽然就怕得要命。也不知為什麼,她想到這些人可能會殺她滅口……她想得很對,強X婦女是死罪,那些鄉下小夥子肯定不想被她指認出來。讓我驚訝的是她還能知道這些:就我所知,別人把她賣了,她還會幫人數錢。雖然當時很黑,但她說,看到了那些人在背後打手勢。

這是件令人詫異的事:我知道,她像蝙蝠一樣的瞎。但我平時像個太監,被刀尖點著的時候,也變得像一門大炮;所以這件事是可信的。有一個傢伙問她:你認不出我們吧?她順嘴答道:認不出來,你們八個我一個都認不出來。那些人聽了以後,馬上就走,把她放過去了。這個回答很聰明:明明是四個人,她說是八個。

換了我,也想不出這麼好的脫身之策。但她因此變得神經兮兮的,讓我猜猜她為什麼會這麼怕死。如你所知,我最擅長猜謎,但這個謎我沒猜出來。這謎底是:我這麼怕死,說明我是活著的。這真是所羅門式的答案!現在恐怕不能再說她是傻瓜了。早上我去上班之前,要花大量的時間梳妝,把臉刮乾淨,在臉上敷上冷霜,描眉畫目。這是很必要的,我的臉色白裡透青,看上去帶點鬼氣,眉毛又太稀。然後在腋下噴上香水,來掩飾最近才有的體味。我的形體顧問建議我穿帶墊子的內衣,因為我肌肉不夠發達。

他還建議我用帶墊子的護身,但現在用不著了,那東西已經長得很大。然後我出門,在上班的路上還要去趟花店,給F買一束紅色的玫瑰花。在花店裡,有個穿黑皮短裙的女孩子對我擠眉弄眼,我沒理她。後來她又跟我走了一路,一直追到停車場,在我身後說些帶挑逗意味的瘋話……最後,她終於攔住我的車門,說道:大叔,別假正經了——你到底是不是只鴨?我悶聲喝道:滾蛋!把她攆走了。這種女孩子從小就不學好,功課都是零分,中學畢業就開始工作,和我們不是一路人。

然後我坐在方向盤後面咳聲嘆氣,想著F從來就沒有注意過我。要是她肯注意我,和我閒聊幾句,起碼能省下幾道數學題。現在F每天提前到班上來,坐在辦公桌後面,一面打毛衣,一面做習題。她看起來像個狡猾無比的蜘蛛精,一面操作著幾十根毛衣針,一面看著習題集——這本習題集拿在一位同事的手裡。她嘴裡咬著一支牙籤,把它咬得粉碎,再吐出來,大喝一聲:“翻片兒!”很快就把一本習題集翻完,她才開始口授答案。可怖的是,沒有一道做錯的。我把同事都動員起來,有的出去找習題,有的給她翻片兒。

我到班上以後,把這束玫瑰花獻給她,她只聞了一下,就丟進了字紙簍,然後哇哇地叫了起來:老大哥,這些題沒有意思!我要寫小說!她一小時能做完一本習題集,但想不出真正的小說怎麼寫。按理說,我該揍她個嘴巴,但我只嘆了一口氣,安慰她道:不要急,不要急,我們來想辦法,然後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了。與此同時,我也常想想什麼是真正的小說。如你所知,我是個天才人物,可以破解一切啞謎。但這個謎我還沒有解開。注:本篇最後一節原稿無標題,標題系編者所加。(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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