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版 卷四[78]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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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一場喧鬧,王善善已然心力憔悴。他雖然聽了皇后娘娘的吩咐,卻時刻惴惴不安。才送走了董天啟,不過半日工夫,太極宮外竟又聚集了一群誰也惹不起的不速之客。

以楊惠妃為首,四宮妃嬪妾婦足有一二十人,甚至連久不出昭華宮一步的胡昭儀也來了。各跟著太監宮女,黑壓壓站了滿地。

不過數月光陰,楊舜華赫然更顯老態,皮膚枯乾,髮色黃脆。她已拼了一世、爭了一世,雖然到頭來,拼到的是無妄,爭到的是虛空,但“拼爭”二字,的確已刻入了她的血脈之中,再也無法祛除。她不是沒有想過放棄,也不是沒有試過放棄,只不過,在這世上論及“退步抽身”,向來說得容易,做起來千難萬難。

——是以,一聽到宮內紛紛傳聞,只說皇上業已駕崩,只不過被沈家那個妖女私自隱瞞不報罷了,便再也坐不住。

而這滿宮之中,如她一般心思的女人,絕不在少數。

陛下死了?那她們怎麼辦?楊妃至少兒女雙全,還有期盼。而其他人呢?從此閉鎖宮門,幽居而死,已是一個莫大的恩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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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善善一見這群主子,立時頭大如鬥,心中叫苦不迭。女人只有一個,向來好對付;若有一群,便宛如洪水猛獸了。

他一面拼命使眼色,叫人告知殿內的皇后娘娘,早早預備著。自己則硬著頭皮過來,招呼道:“惠妃娘娘,昭儀娘娘,各位主子……老奴有禮了……今日不知……”

誰料楊惠妃對他寒暄絲毫不理不睬,徑直道:“王公公,請你走一趟,通稟皇后娘娘一聲。就說本宮說的,她在御前伺候這些天,著實辛苦;我們同為姐妹,怎能只她一人操勞?請她就此歇息去吧,此地有本宮在,便是了。”

楊妃身後諸女,立時隨聲附和。只有胡昭儀,遠遠站在一旁,嘴邊掛著冷笑。

王善善道:“是、是……”一邊不住點頭,一邊急急向內奔去。

***

可這一去,便不見迴音;殿外諸妃等了許久,也沒有絲毫動靜傳出來,紛紛有些沉不住氣。那王公公果然是人精,只留下兩個品位極低的小太監伺候,垂手侍立,態度再恭謹不過,卻一問三不知。

脂粉繡羅堆中,不知是誰,便嘀咕起來:“這也忒會拿架子了……”

這話傳入耳中,楊舜華只覺有一根針在心裡扎,沈青薔雖年輕,但她是皇后——自己耗費半生光陰,多少機謀巧算,吃苦、受累、擔驚受怕,到頭來,她卻是皇后……惠妃娘娘越想越是不平,憤憤道:“何必等她?我們便自己進去,她又能怎樣?”

兩旁的嬪御們巴不得這句話,口中連忙響應。眼睛卻只落在她身上,瞧她究竟怎樣行事。

楊惠妃一咬牙,當即拾級而上,其餘諸女魚貫跟隨在後。便在此時,忽然從殿內走出來一位二十歲上下的宮女,手中捧定一方黃絹,身材纖秀,面如鐵石。

——楊惠妃卻認了出來了,這丫頭是沈家那妖女身邊的;她曾徹夜審她,卻一無所獲。

殿外諸人一愣,那宮女已展開黃絹,口中朗朗道:“宣懿旨,四宮諸妃嬪妾御跪接。”

楊惠妃一聽到“懿旨”二字,已恨得腦中一陣暈眩,當即道:“懿旨?我們都已隨侍陛下多年,一張懿旨便想打發我們不成?”

那宮女雙眉淡掃,毫不動容,又道:“掌中宮印信、領內廷事務、皇后娘娘懿旨,惠妃楊氏跪接。”

楊惠妃怒極,身子一晃,喝道:“你這賤婢!憑你赤口白牙一句話,就說是‘懿旨’,本宮不信!”

惠妃娘娘開了口,身後自然少不了湊趣的人,一時間鶯啼燕吒,亂成一團。

那宮女雙手平舉,擎著那方黃絹,任她指著鼻子喝罵不休,臉上毫無變化。待一片嘈雜聲稍稍停歇,忽然開口,聲音卻更高了些:“四宮諸妃嬪妾御跪接,違者以抗旨欺君罪論。”

話音一落,四周便立時安靜了下來。

諸女心中明白,沈青薔雖然只做了不足十日皇后,但依理來說,只有她才是這後宮的主人,其他妃嬪全部是服侍她這個正主子的有臉或者沒臉的奴才罷了,她真要拿出架子來,外頭這一二十個人,真的只有咬牙受著的份兒……可話是這樣說,這口氣終究咽不下去,百般猶豫之下,個個打定主意,唯惠妃娘娘馬首是瞻。

這些花花肚腸,楊惠妃怎能不知?今日所到諸人,本來各自心有嫌隙,不過此刻目的一致罷了,都是些靠不住的——可事到臨頭,她又怎能退縮?

正待開口,好好將這個無禮的賤婢狠狠整治一番,忽聽得一陣腳步雜沓,王大總管已出得殿來,口呼:“皇后娘娘駕到——”

沈青薔一身華衣,鳳冠霞帔,她竟將數日前冊封典禮時所著的整套最高規制的禮服統統穿在了身上!身後又隨了四名盛裝宮女,待她站定,便各捧朱盤分立兩側,盤上呈著金冊金寶、玉尺玉圭,肅然而立。

殿外諸女一看此番聲勢,個個不由自主便想起不久之前,自己強忍怨氣向這位後宮之主、天下之母跪拜的事情來,倒有一多半登時氣餒。便有些人開始左顧右盼,似乎準備跪下迎駕了。

沈青薔見人群騷動,知道自己這番震懾之計已起了效果。對這些後宮女人們來說,重要的,也許真的是衣裳,而不是衣裳中的那個人。於是便愈加板著臉,斥責道:“玲瓏,本宮令你傳旨,為何諭令不行,耽擱於此?”

玲瓏立時跪拜於地,口稱:“奴婢無能,娘娘恕罪。”

——那群嬪御之中,赫然又是一陣低語。

青薔道:“你既知道錯了,還羅嗦什麼?”

玲瓏在階下三叩首,起身肅立,“唰”的一聲展開黃絹,聲音清亮,誦道:“鳳闕在朝,賢德靜懿,皇后娘娘教諭:今聖體不安,國祚動搖,為防鼠蠹險惡之心,瓜田李下之嫌,特令惠妃楊氏以下四宮諸人等,各居其所,為陛下祈福。內不得私相勾交,外不得引見諸臣,如是……”

旨宣到一半,楊舜華已按捺不住,臉色都變了。其餘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猶豫不決。中有一名位份低下、膽子又極小的,在這種排場之下,只覺兩股戰戰,忽然腿腳一軟,便跌在地上。

玲瓏目光如炬,忙對青薔道:“這是葉良娣。”

沈青薔立時便已明了,大聲道:“好,良娣葉氏,你在此非常時期深明大義,肯替萬歲分憂,本宮做主,擢升一級,從今日起,你便是葉寶林了。”

那葉氏忽聽見從那高不可攀的皇后娘娘口中,竟然冒出了自己的名字,腦中一亂,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還當沈青薔要怪罪,只是手忙腳亂趴伏在地上,不住喊:“娘娘……饒命,娘娘饒命!”

可四下裡總有見事快的,見葉氏受封,雖只有一級,卻也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好處,當即便有兩三人倒戈,次第跪下,口呼:“皇后娘娘,婢妾接旨!”

沈青薔面帶母儀天下的笑容,一一封賞,這一下,更是呼啦啦跪倒一片,就連楊惠妃一貫的心腹黃婕妤與韓美人也隨眾跪下了,人人都怕皇后娘娘嫌棄自己“投靠”太晚,更是不遺餘力的阿諛奉承,迫不及待剖白自己那顆赤膽忠心。

——喧鬧過後,場內,赫然只剩下楊舜華與胡昭儀二人,依然站立。

沈青薔對楊惠妃視若無睹,只對胡昭儀道:“昭儀娘娘,您素來是佼佼不群的神仙人物,對此,妹妹心中是無比佩服的……”

胡昭儀還是慣常那副閒散慵懶、醉意闌珊的樣子,答道:“皇后娘娘,您長進了。今日的一番作為,我也十分佩服呢。”

沈青薔深吸一口氣,又道:“昭儀娘娘,三殿下是故悼淑皇后之子,悼淑皇后又是妹妹的至親。您對三殿下的殷勤養育之恩,陛下……以及青薔,一直掛念在心的,何況,如今,五殿下也在您那裡……”

胡昭儀那雙惺忪睡眼終於睜開,漆黑的瞳子燦若明珠。

青薔笑了,用極緩、極緩的語調說道:“祖宗成法,四妃之下,不得嗣子……也就是說,若能成為四妃之一,別人的兒子,也會是自己的兒子……”

胡昭儀突然咯咯嬌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搖頭,似乎青薔所言之事,乃是世上最有趣不過的笑話……她笑了好久,笑得滿地或站或跪的人面面相覷——忽然,笑聲戛然而止,在胡昭儀臉上,浮現出一張鮮少有人見過的、無比嚴肅凜然的面孔;她開口問道:

“你……真的信我?”

沈青薔深吸一口氣,搖了搖頭。

胡昭儀又笑了,笑得愈加歡暢起來。

“有趣,實在有趣……”她說,畢恭畢敬整鬢振衣,雙膝跪倒在地,口稱:

“婢妾胡氏香月領旨謝恩,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沈青薔微微頷首,說道:“姐姐客氣,還請姐姐多多擔待。”

語畢,看也不看楊惠妃,高昂著頭,一身榮華冠帶,扈從如雲,徑直轉身,向殿內而去。

——大局已定。

***

“……又是一關,有驚無險。”面前擺著一整排各色妝匣,青薔對著銅鏡內的自己,苦笑道。

玲瓏在身後,小心翼翼替她將重得驚人的鳳冠取下,說道:“娘娘做得很好。”

沈青薔道:“你也做得很好。”

兩個人在鏡中相視一笑。

“可是,太子殿下決不會就此善罷甘休的……而且皇上……”

——天啟自然不會罷手,他已孤注一擲;而自己唯一能掌握的籌碼,卻只是御榻上的一個半死人。

靖裕帝發病之後,沈青薔猛然警醒,急招王善善商議,所有的疑竇統統集中在這“紅丸”之上。兩個人滿室翻找,可那呈紅丸的金匣子卻不知何時已消失無蹤。她傳下令去,鎖拿邵天師與崔真人,卻被告知此二人早已於數日前不知所蹤了——再明顯不過,這是一個精心設計的圈套。

靖裕帝氣虛體弱,又篤信仙道,長期服食各類鉛汞所煉之“靈丹妙藥”,早已毒入臟腑。再加之往昔的秘密突然大白於世,唯一的愛子因此離去,緊接著又是冊封典禮……大驚、大怖、大悲、大喜內外交迫,種種刺激之下,業已如風中危燭。此時,這一丸一丸紅色的“仙丹”,即使沒有投下劇毒,只要將平時的藥量加重,令氣血兩虛的身子不住經受陽剛燥熱的猛藥,致他於死地只是時間問題。至於……設計這一切陰毒計謀的人……

——天啟,你舊日那玉雪可愛的模樣依稀在我眼前,你那些稚嫩卻熱烈的話語依然在我耳邊……你卻已走到了我的對面,這場漫漫長路,到最後,只有一個人能夠活下去,是嗎?

“……妃嬪們這一關總算是過去了,接下來,該輪到朝堂上的百官了吧?幸好,太子並無兵權,沒有陛下的手諭,御衛和詔衛都只會隔岸觀火……太極宮內,至少可保無虞……”沈青薔沉吟道,“只是,若陛下真的就此死去……”

忽而,一笑,嘆息道:“玲瓏,我已與姑母當年,沒有什麼兩樣了……誰人的生死,在我眼中,只剩下利益得失,沒有愛,甚至也沒有恨……”

玲瓏沉默片刻,輕聲道:“不,你們不一樣……若遇到這件事的人是她,腦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大約會是將這個必死之罪推在某個人身上吧——比如我。”

青薔笑道:“我也不是完全沒有這樣想過……我也殺過人,說謊玩弄心計更是家常便飯……只不過……終究沒有那樣做罷了……”

玲瓏也笑道:“是人,都會那樣想的,否則就是神仙了——我也有許多許多次,都曾想過應該賣了你,再換個主子的——只不過終究沒有那樣做罷了。”

——也許每個人都會自私、都會狠毒,都會有損害別人來滿足自己的衝動;但想與做畢竟是兩回事……我們不是神仙,也不是野獸,我們是充滿矛盾、堅強的溫柔的愚昧的悲哀的人啊……

“……主子,少睡一會吧,”玲瓏勸道。

沈青薔搖搖頭:“我睡不著——或許也睡著了,但我不能確定。我總是躺在那裡,閉著眼睛,心裡想著許多許多的事情,盤算著接下來又會發生什麼?見到誰?自己又該如何去應對——如此種種,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天就亮了……”

玲瓏道:“主子,這樣下去是不成的。”

青薔輕嘆一聲:“我知道……但還是堅持著,走下去吧;一關一關走下去,直到最後無路可走為止……玲瓏,你後悔麼?你經常問我、勸我,我從沒有問過你……”

玲瓏的動作忽然停頓,笑問:“後悔什麼?”

沈青薔道:“後悔進宮,後悔遇到鄭更衣,後悔遇到我……後悔目睹那麼多的死,後悔幾起幾落陪我熬過漫漫光陰,後悔你自己選擇的道路?”

玲瓏輕聲道:“後悔什麼呢?絕不!”

——沈青薔笑起來:“我的答案也是一樣:‘絕不’!……絕不後悔,我已盡力無愧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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