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慶的《吉祥衚衕筆記》裡記載的東西雖多,但書畫極少,而書籍唯有一本《補彩》。
袁世凱要登上帝位,龍袍是必須精製的,慎之又慎。當時庶務司長郭葆昌負責龍袍製作諸項事宜,而具體製作這件登基龍袍的則是瑞蚨祥的老師傅。
龍袍上的龍以金線繡成,可怎麼繡、找誰繡,都極有講究。負責龍袍製作的師傅提出了一個要求:他要找一本名為《補彩》的書籍,因為書裡提及一種複雜的顧繡(*)針法,名為“銀橋飛渡”。這針法繡出的龍鳳獅虎,各具神異,栩栩如生,如能從衣上躍出一般生動,但由於年月已久,這針法已經失傳,當年的顧繡傳人也已經不知道如何下手了。
要想讓袁世凱登基時真正風光萬丈,“中華帝國”國運綿綿無窮,這龍是決不能隨意的。郭葆昌一聽“銀橋飛渡”的神妙,立刻安排人手去尋這本書。
袁世凱尋找“銀橋飛渡”針法的事情很快傳遍了整個北京城。歐慶等文物販子自然也聽到了這個風聲:因為沒人找得到《補彩》這本書,開始轉而詢問北京城裡的文物商人們。但沒人找得到,價格出再高也找不到:它是明朝顧明世顧家女眷書寫而成的,但由於其中有大量顧繡的針法秘密,這冊子寫成沒有多久消失在眾人視線中,留下來的唯有詩人許竟(*)兩句提及《補彩》的詩:一針繡乾坤,千載出《補彩》。
歐慶把這件事只當做趣事記在筆記裡,因為繡品多主顧,但關於繡品的書籍,是沒有人會買的。
袁世凱最後是否找到了“銀橋飛渡”這一針法,筆記中沒有提及,而本館的研究人員查詢了國家圖書館和史料庫的資料,也沒有發現在袁世凱龍袍的相關資料裡,提及“銀橋飛渡”和顧繡。
雖然找不到,但《補彩》這本書已經引起了本館的濃厚興趣。
簡單來說,它是一本只存在於旁人記載中的,已經失落在歷史裡的書。
高穹和章曉的任務,是找到這本書的線索,最終儘可能地發掘和保護它。
“那應該是說刺繡的書。”章曉糾正高穹,“不是說布。”
“布不是刺繡嗎?”高穹問。
章曉頓時覺得,要給高穹普及這種常識,可能還需要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
“算了,你看書吧。”他說。
高穹把腳盤起,繼續津津有味地鑽研手裡那本嘬嘬菜。章曉轉頭看著床邊的兩隻小獸,有些無奈:“你那狼……”
他的葉麂站在窗邊,因為太過用力而四肢戰戰,不斷發抖。恐狼趴在它背上,正十分努力地要把它往地上壓,兩獸各自沉默不語,拼命對抗。
此時,秦夜時和袁悅正走出香港國際機場。
在兩人出發之前,本館已經透過香港的西九文化區管理局聯絡上了馬世明。馬世明很歡迎兩人的到來,並且盛情邀請他們下榻自己的山莊。
因為香港目前正在興建故宮文化博物館,西九文化區管理局和這邊的本館有著非常良好的來往,經過謹慎的斟酌,管理局那邊最後也建議秦夜時和袁悅在馬世明那邊居住。
馬世明的山莊分前後兩莊,都是淺水灣的臨海別墅,而馬世明家藏的葬玉也收藏在他的山莊裡,方便工作。
秦夜時和袁悅都是第一次到香港,自然沒有任何意見,住哪裡都是住。袁悅對淺水灣富人區沒有概念,秦夜時看到了馬世明山莊的規格之後更是異常平靜,悄悄跟袁悅說:“我家比較大。”
袁悅:“噓,給人留點兒面子。”
位於山莊後側的別墅是專門用來接待客人的,馬世明沒有出來見他們,西九文管局的工作人員把兩人送到這裡之後,互相留了聯繫方式,也告別了。
在穿過別墅大門的時候,袁悅盯著門楣上的一處,突然停下了腳步。秦夜時跟在他後面,不小心撞到了他身上。
門楣正中央竟嵌著一塊玉。那玉通體鮮紅,在燈下隱約可見細細的金色沁理,十分漂亮。
“門怎麼了?很奇怪嗎?”秦夜時不懂,捏著自己鼻子揉來揉去,“你太瘦了,骨頭撞得我很疼。”
袁悅完全沒注意他的話,認真眯起眼睛盯著那塊玉。
“你、你老闆怎麼,把這種東西放在門上?”袁悅磕磕巴巴地問。
僕人倒是可以和他流利對談:“老闆有高人指點,這個玉是靈玉,叫紅龍珠,可以驅邪。”
袁悅一下吃驚了:“什麼高人?”
但僕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他不知道這麼具體的事情。
袁悅對那塊玉耿耿於懷。在房間裡安頓好之後,秦夜時過來敲他的門問他想不想吃點東西,這別墅裡什麼都有,包括廚師。袁悅一把把他拉進了自己房間,雙目炯炯:“你怕鬼嗎?”
秦夜時嚇了一跳。袁悅靠得特別近,他連袁悅的黑眼圈和眼裡的紅血絲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怕。”秦夜時小聲說,“你太近了,遠一點兒,遠點兒。”
袁悅湊得更近了:“我怕。”
秦夜時有點明白他這個問題的意思了:“這房子怎麼了?那塊玉是怎麼回事?”
“那不是什麼紅龍珠。”袁悅似是真的很緊張,“那是屍古。”
秦夜時也隨著他一起緊張:“什麼是屍古?”
“屍古是隨著死人一起下葬的玉,也是所謂的血玉。天長日久,屍體的血色沁入泥土,又沁入玉裡頭,所以才能形成這種特別鮮豔的紅色。”袁悅飛快道,“紅龍珠是屍古的別稱,是宋朝時偽造古玉的人用的暗話,早沒人提起了。如果不是我看過相關的資料,我也不知道紅龍珠後面還有這個意思。紅龍珠聽起來吉利,實際上屍古是邪玉,我懷疑馬世明被那個高人騙了。……但也不對,馬世明是玉之人,他會不知道屍古?不可能。算被紅龍珠這種噱頭騙了,只要把屍古拿在手裡,那種臭氣是掩不住的。”
“所以有屍古會怎樣?”秦夜時連忙打斷他,問道。
“屋裡有鬼。”袁悅言簡意賅。
秦夜時沒想到袁悅這麼大個人了,而且還讀過那麼多書,腦袋裡有那麼多古里古怪的東西——他居然怕鬼。
“世上是沒有鬼的。”秦夜時認真說,“所謂的鬼大多數都是怪力亂神,是人自己搞出來的。血玉是沒有科學依據的,你不知道嗎?人死了之後血液停止了流動,還怎麼沁入土裡玉里?”
“不管,我怕鬼。”袁悅說,“你過來我這屋子陪我睡吧。”
以防萬一,秦夜時在拖行李進入袁悅房間之前一口氣吞了三四顆糖丸。
但他想多了。袁悅讓他睡在床上,自己則和衣坐在在了沙發上。
“我再看會兒書。”袁悅說。
秦夜時之前一直忙著國博的自檢工作,累得日夜顛倒,他非常困了,既然袁悅讓出大床,他自然滾了上去。從他這個位置能看到袁悅一雙腳搭在桌上,腳踝瘦削,骨頭頂起皮膚,圓圓的一個凸起。秦夜時覺得袁悅的腳白得很好看,他想誇一誇,但話到嘴邊,不知道為什麼轉了個彎兒,被他熱著臉硬生生又咽了下去。
“你看什麼書?”他問。
“屍古的資料。”袁悅盯著手上的平板,頭都沒抬,“你看你看,這裡說了,‘屋儲屍古,夜有遊魂往來,人犬俱驚,不得安寧’。”
他緊了緊披著的褥子,低聲說:“其實有屍古記載的不止這一本,我這裡存了不少。但是提到紅龍珠的確實只有宋朝那本《庭中異物瑣記》(*)。那個什麼高人肯定也看過這本書,可那奇怪了,這本書可不是一般人能看到的,我知道憑著國博的員工證倒是可以借,但也不能外借,只能在館內借閱。聽說現在可以直接用電子儀器看掃描件了,可掃描件雖然方便吧,但是沒有紙書那種感覺,閱讀的感覺,你懂吧?難道那人也去過北京,去過國圖的古代文獻資料庫?”
沒聽到回答,袁悅抬頭一看,發現秦夜時著趴在床上問自己問題的那個姿勢,已經閉目睡著了。
袁悅是夜貓子,他沒想到秦夜時比自己年輕,居然還扛不過自己,頓時對他十分失望。
但旅途勞頓,十二點過後不久,袁悅的倦意也上來了,撲通一下躺在沙發上,立刻落入睡眠之中。
馬世明的山莊雖然安靜,但燈火明亮,防盜監控裝置十分完善。
因為今天有貴客留宿,因而深夜裡也有保衛人員牽著狗在莊園內部巡邏,手電筒的光線四處晃動。
在黑沉沉的寂靜之中,突然傳來水滴落地的聲音。
袁悅一下睜開了眼睛。
他的睡眠向來很淺,一點兒響動都能讓他醒來。但那水聲似乎有點兒遠,只有一聲,袁悅睜著眼睛,在窗外模糊的光線裡辨認著自己身在何處。
下一刻,他猛地坐了起來。
“秦夜時!”他低聲喊道。
“在。”
秦夜時也同一時間從床上爬了起來。與此同時,他的那頭狼獾已經從他身上騰空而起,無聲落在地上,在一團飽滿漂亮的霧氣裡顯出毛乎乎的形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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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麼……?”秦夜時小聲地問。
袁悅搖搖頭:“不知道。”
毛絲鼠從他掌心鑽出,甫一接觸空氣便渾身炸開了毛。
一股強大但異常詭怪的精神體力量籠罩在馬世明的山莊裡。它體積龐大,惡意滿滿,竟直接把秦夜時和袁悅同時從睡夢中驚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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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繡:顧繡又稱“露香園顧繡”,中國傳統刺繡工藝之一。它是以名畫為藍本的”畫繡”,以技法精湛、形式典雅、藝術性極高而著稱於世,收錄在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之中。(百度)
*許竟:字百安,明朝詩人,因作品無文采無靈氣,傳世極少。許竟屢試不第,三十歲時憤而焚燒家中所有藏書,**江湖,又因為有大量“許百安力大無窮”“袖藏靈蛇”等特殊記載,後世不少研究者認為許竟極有可能是一位無心向學、只想闖蕩江湖的哨兵或嚮導。
*《庭中異物瑣記》:宋朝文人馬文明編撰,收錄江淮當地民間傳說,多為民間白話短篇,是宋朝白話文學代表作之一。該書內容為一位落第文人所著筆記,其庭院中夜夜出現異物,化為精怪,假託人言,嘲古諷今。紅龍珠記載出自本書《柳二哥休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