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村離城約十里,因位於東湖西,也稱湖西村。
村落建於古城之中,四周留有土城牆,相傳此城是戰國時楚王囤兵之地。
一眼望去,村東土牆被雪覆蓋。
保正領著幾位村老在門口迎候官民,身旁左右另有幾個穿戲服的村民,手裡都拿著一張鬼頭面具。
此面具所繪鬼臉,包含六種眾生相,筆線誇張,表情豐富。
楊萬山被面具吸引,轉問劉彥:“他們手中面具作何使用?可是祭祀佩戴?”
劉彥伴望穿戲服、持面具的鄉民,想起‘小時候看人跳儺舞,被孃親扯回家訓斥’。
說:“村民手裡面具,乃‘跳儺舞’時所戴,名曰‘儺相鬼面’……”
萬山耳聞,大概明白與祭鬼神有關。
以為那群村民都是民間神漢,想借今日祭祀城皇賺些銀錢,便沒深究其中淵源。
其實,那一張張‘儺相鬼面’背後大有來歷。
最早可追述至炎黃蚩尤逐鹿之戰。
相傳‘儺祭’,起源於巫術禮儀。
與巫祝‘以舞降神’相通,自三皇五帝便有,乃古代先民禮神之法,周禮祭天多用‘巫術儺祭’。
春秋時,楚越交戰前,都要先跳儺舞。
小則百眾一起,大則千眾起舞,根據交戰大小來定。
眾儺人在軍陣前一通作法後,便將自己作為祭品,獻祭給鬼神。
鬼神飲他們血氣,吞人魂,口中咀嚼能吐出大小鬼助戰。
如此眾將士氣勢大振,在鬼神相助下,聚合血氣、煞氣、殺氣結為山河之勢!
人發殺機,鎮壓真空,地仙望之膽寒,天仙看到退避,無有真修敢涉足戰場!
眾士勢為一體,疆場拼殺更無懼生死!
此名曰‘儺人戰法’。
《青竹雅集》內有一篇提到‘儺人祭鬼神,請鬼神助戰’。
徐玄在文中說:“春秋戰事,多用詭道,上古之戰,多用鬼神。”
“五帝戰爭之宏大,超乎後人想象,戰事一起便是人發殺機,天星搖擺,鬼神驚懼。”
“自齊天子滅楚巫、殺儺人,破五大巫部之後,此戰法巫術便絕於後世。”
“傳下來的儺儀,失了其中‘法術’,只剩下古老禮儀和祭祀鬼神的舞戲。”
西村鄉民有一半是越國儺人之後,因此他們大多都會跳儺舞。
不務農時,村人就會結成戲班,去各縣各鄉跳儺舞,為百姓祈福去病,賺個百十文錢,貼補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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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東野地城皇廟乃是他們祖輩修建。
聽聞官家要來祭祀,村中少壯儺人自發獻舞。
此時村口,保正與官家說起‘村民之意’。
陸侯擔憂‘巫漢禮儀有衝儒家禮祭’,轉問劉世才之意。
劉彥觀一村民手中‘儺相’說:“孔夫子所尊崇的周禮,是從巫禮儺儀脫胎而出。”
“儺儀之法傳承自巫禮,可視作周禮之長兄,如儒家禮法之父。”
“今日父子同禮鬼神,有何不可?”
“何況百姓自發禮神,官家當順應民心才是。”
“嗯嗯……”
周縣丞等官吏各都認同。
陸侯解了擔憂,讓村民前去準備,承諾禮祭之後封賞他們十兩銀子。
眾村人甚是高興,回村呼兄喚弟,叫來更多人一起禮神跳舞。
這時,一滿頭銀髮的村長者上前,對劉彥拱手:“先生可是劉世才?”
劉彥還禮道:“正是晚生,老翁如何知我?”
村長者求證後,笑容更顯,禮數更敬,說:“小老乃聽鄉親所言,曾聞山谷之鬼描述先生氣度,故斗膽一猜。”
“過幾日我便要死了,小老想葬於東山谷內,先生說可以否?”
周圍聽者無不面顯驚異之色。
不想這村老者竟知曉自己死期,聞死期又不悲切,反而一臉高興貌。
他們豈知道,儺人見慣鬼神,各都‘視死如生,向死而生’。
劉彥會意老翁話中之意,微笑親和道:“阿翁可以葬於東山谷,不過要捨得屍身,與眾鄉親一樣行火葬。”
“捨得,捨得!”
“我這把老骨頭早該壞了,埋到土裡也不養地,燒了乾淨,燒了乾淨,多謝先生!”
村老者甚是高興,顫抖雙手對著劉彥作揖三次,而後拄柺杖回家去了。
劉彥目送一眼,眾人多有疑惑不解。
村保正帶著眾官民入村時,楊萬山、華明淵湊到他身邊,問起‘那村老話裡什麼意思?’。
劉彥說:“他想葬在東山鬼谷,又怕谷內眾鬼阻攔,想借我顏面一用。”
“我答應他,他就得了個‘說法’,下葬時可以說‘是劉世才許我葬此地……’”
“眾鄉親看我薄面,大概會接納他。”
“這阿翁能知死期,必然通陰司,或者當過陰差。”
“此類人頗有陰功,我當助他一場。”
萬山、明淵聽完解了疑惑,讚歎‘世才通曉人情世故,與人與鬼都能做人情,乃大人也!’。
此處‘大人’,乃指‘德行高尚的人’、‘高位者貴人’。
劉彥如今的確稱得上【大人】、【貴人】。
尤其在臨安鄉人、東山鄉鬼眼中,他的顏面大過官家和城皇。
那村老得其允諾,如同得一度牒,去到鬼谷不會有人挑理。
就如李家五口一般。
如今他們在鬼城安家落戶,與眾鄉鬼相處和睦。
眾鬼知李家與劉家為鄰,甚至高看三分。
明日李家公子文玉還將娶妾,劉彥打算送一張賀帖,維繫鄰里情義,讓結親兩家都添顏面。
說著話,眾人穿過西村,來到村東一裡外的野地。
城皇破廟立於雪地,四周長滿艾草。
廟房只一間,兩丈見方,因年久失修頭頂破洞,雪花落在城皇木像上,原本彩繪面貌早已脫色。
左右判官也面顯‘寒酸’,更別提周圍那些泥胎小鬼。
眾人在門口搬卸祭品,準備祭禮。
劉彥、萬山、明淵三人進廟觀看。
見城皇沐雪,劉世才背手凝一點文光,兩手抱月做進香禮。
楊華二人學他虛敬一禮,卻不知君子文光一禮化作清香。
禮畢,文光香菸飄散開,落入城皇陰府之中。
其陰府比外面廟宇大得多,乃是個三進的官邸。
每進門前皆有鬼差,香火明光在眾鬼目視下,飄入城皇爺公堂,入了新任城皇蒙朗神靈。
蒙朗正與判官檢視陰司錄,勐然感應劉彥禮敬,眉目明亮站起身。
一念落入廟中木像,看見君子三人和門外熱鬧之景。
他收神念與左右判官、主簿道:
“今日儒家君子到訪,方才那一禮明香,乃他真學化。廟外還有眾多官民,我看是要行祭祀。”
“我等可以飽受一番香火了。”
判官、主簿喜悅入神靈。
他們在此固守清寒多年,不想新任大人一來便的改善。
判官問:“大人所言‘真學君子’,可是鬼谷鄉民所念的‘世才先生’?”
“正是此先生。”
城皇蒙朗笑道:“隨我出去見一禮,我與你們引薦。”
判官、主簿齊口稱‘善’。
廟中,劉世才正與萬山、明淵說‘儺舞由來’。
靈覺感應前方三座木像顯靈,文光入目看見城皇、判官、主簿各顯其像,拱手施禮。
劉彥斷了與二人說話,還施一禮,對城皇像說:“攪擾上神公事。今日我等前來禮祭,答謝上神安置鄉民。”
“另外,我有件私事,請上神相助。”
城皇蒙朗率二吏下來神位,試問君子所求何事。
對於私事他很是謹慎,他辦事從來都是秉公無私。
但眼前之人所求之私必不尋常,他想聽聽。
劉彥請萬山、明淵擋在身後,遮掩門外眼目,說道:“臨安有一子名叫潘子逑,他有謀害弒殺庶母之心,請問上神可知此事?”
蒙朗、判官、主簿聽後各都詫異,心頭一緊,皆不知治下有此等逆子。
‘謀害父母’無論在陽間還是陰間,都是大逆不道的罪行。
城皇為陰間父母官,如果真發生此等事,他也要落個‘失察之罪’,。
可他這幾日翻看本縣陰錄,未見有這等罪刑的人。
一般只要有人生此歹心,陰錄之中就會顯現。
“果真是我失察?”
蒙朗一念思量。
判官和主簿對視,開口道:“我家大人剛剛到任,近日忙於公務,未能體察民心。先生及時相告,今夜必尋那廝來問罪!”
劉彥說:“未必是上神失察。我聽說,如果兩人前世結仇,報仇之人可以轉世為其子,此子報前世仇而害父母,不用擔罪責,陰司允許此事。”
“我是想請上神查一查潘子逑與庶母王氏,可有前世之仇。”
蒙朗這才知道,其口中‘私事’,乃是他本該分內的‘公事’。
羞愧在內,抱拳說:“下官今日便查,晚上託夢告知先生。”
“有勞上神。”
劉彥還禮。
後,笑談幾句廟外祭祀,與上神練達人情。
聽得廟中判官、主簿神靈舒暢,明白真學君子與眾不同之處。
三人出來破廟,三神歸了陰邸。
府邸內,判官說:“此君子真乃儒士之風,非那等酸腐之儒。”
“我聽聞,真學之士做文章,字字珠璣,未曾一見,大人能否請他一張謝帖?”
城皇蒙朗不解問:“君子今來祭祀,已算是答謝我等,請他謝帖何用?”
主簿明白老兄之意,笑說:“乃裝點門面之用。”
“大人新官上任,以後別處上神來此做客,府內有真學帖書,亦可拿與他看,作為談資。”
“這般他們就另眼相看大人。”
蒙朗揣摩話意說:“你們所言不無道理,可我如何啟齒?世上只有人求神,哪有神求人?”
二官吏相視一笑。
判官道:“那神人吃喝所用香火又從何而來?不都是與人辦事得來的?”
“世間人神鬼仙,有哪個獨立於世?都有求到彼此之時,就是神仙也有落難求凡人之時。”
“人神往來交情無數,並非什麼律法不容之事。”
“大人若難以啟齒,今夜下官同去,替大人開金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