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黃鶯奔赴解放區
上一章 返回目錄 下一章

伙食越來越差了。不要說下午茶、夜宵點心,就連一日三餐都成了問題。米飯換成碎米粥,碎米粥又換成苞米粉。小菜往往只有一個,以花生米居多,因為營養豐富,又好儲存。

日本人的唱片公司來和黃鶯接洽工作,被她拒絕了。偽政府的商會來請阿爸復出,也被婉拒。但是不工作、不復出,就沒有收入,只能坐吃山空。雖然人人都說日本人支撐不了多久了,可誰也說不清,這個“多久”到底會是多長時間,新姆媽只能將家用一再收緊。

新姆媽一面算賬一面搖頭:“米價漲到六百元一石了!這價錢,真比飛的還快呢!——阿細,以後你不要去買米了,據說現在馬路上搶米搶得厲害,而且專搶弱女子。還是讓貞娘去吧。”

阿爸放下報紙:“貞娘也不要去。以後我去買米。”

新姆媽點點頭:“這樣最好。”

阿細不安地哆嗦了一下,將剛剛擦乾淨的桌子又擦了擦。錢越來越緊,生活越來越簡單,可以做的事情也越來越少。其實大家都清楚,如今的黃家用不著她和貞娘兩個用人。

貞娘從廚房裡走了出來:“老爺,太太,你們忙嗎?”

阿爸答道:“不忙。有什麼事情?”

貞娘的手上提著一個不大的包袱,垂首恭敬地站著,說:“貞娘向你們請辭了。這十一年來,承蒙黃家對我的照顧。如今,貞娘老了,幫不上忙,還在這裡吃閒飯,實在說不過去。這就請辭。我用過的東西,都理好了擺在用人間。隨身帶的,太太一會兒檢視一下。我昨天已經和阿細交代好了,以後她會好好伺候你們的。”

阿爸和新姆媽都大吃一驚。阿爸即刻站起來,說:“貞娘,你不要開這種玩笑。”

“老爺,您知道的,貞娘從來不開玩笑。”

新姆媽說:“貞娘,你這會兒走,要走到哪裡去呢?還是大家守在一起,有米吃米,有粥吃粥。”

貞娘答道:“太太不用替我擔心,我一個糙老婆子,到哪裡都能活得下去。說真的,這兒,我也真待得有些悶了呢。”

她這麼一說,別人倒不好再說些什麼。阿爸看了一眼黃鶯,繼續問貞娘:“那麼你是打算去哪裡呢?回家鄉嗎?你的家鄉不是在廣東嗎?那裡如今倒是比上海太平些。”

貞娘點了點頭,算是預設:“船票,我一早買好了。今天傍晚就要開船。老爺太太如果同意,我這就出發了。”

阿爸和新姆媽一齊將貞娘送出了黃家,期間黃鶯一直坐在沙發上未動。

自姆娘死了之後,她一直怨恨、不睬貞娘。可這會兒眼看對方就要離開,她的心就像刀割一樣,疼得受不住。她猛地從沙發上站起,跑出門,對正要離開的貞娘喊:“貞娘!你不要走!我……我不是真心生你的氣。”

貞娘的眼睛一下子溼潤了,笑看著黃鶯,說:“小姐,我都明白的。只是,是我走的時候了。”

黃鶯哭了:“不要走!貞娘,我舍不得你。”

貞娘抬起一隻粗糙的手,顫抖著,輕輕撫摸著黃鶯的臉蛋兒,慈愛地端詳著她,接著下定決心地鬆開手:“小姐,你請回吧。塵緣已盡,貞娘這便去了。我這一生,愛過,恨過,做了我該做的事,也做了我不該做的事,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姆娘。對她,我罪孽深重,要用餘生的青燈古佛來贖了。”

黃鶯徵得阿爸和新姆媽的同意,堅持將貞娘送到了渡口。此刻夕陽西下,粉紅色的晚霞戀戀不捨,金色的霞光倒映在江面上,一江春水,悠悠向東流去。貞娘揹著包袱,孑然一身踏上甲板,面朝黃鶯,輕輕揮手。

黃鶯站在岸上,淚如雨下。如果說姆媽的去世結束了她的少女時代,諸葛光、姆娘和貞娘的接連離開,則意味著將她的整個青春都帶走了。她於淚眼之中,聽見貞娘隔水傳來的歌聲:

那一心求名的,偏叫世人把她忘記;一心求愛的,淪入孤慘慘地獄;如蘭似香的,被千古編著罵名;想做孟姜的,叫她終老在煙花巷裡……

黃鶯想起,多年前,在她還是阿四的時候,曾有一次聽貞娘唱起過這首歌。此時她只覺曲調分外悽婉,歌詞似有玄機,待要問時,那載著貞娘的船已起錨離岸,排浪入水,倏爾便只餘剪紙般的一個小影,恰似那,縹緲入天地,歸去報沙鷗。

貞娘走後不久,黃鶯到福州路找到雷霆,懇請他介紹自己到解放區,以及加入中國共產黨。

雷霆對她的要求似不意外,沉穩地說:“解放區歡迎你,我也代表黨組織歡迎你,我們需要你這樣進步的文藝工作者。”

她正高興,又聽得對方說:“但是,解放區可不是讓人逃避情傷的地方啊!”

黃鶯一驚,既羞於雷霆的直白,也佩服他洞若觀火。她捫心自問:自己想去解放區,真的是為了逃避情傷嗎?心內漸漸尋著了答案:雖然與諸葛光分手、貞娘離開,斷了自己留在上海的念頭,可其實革命的火苗,早在刺殺阿部次郎,以及後來阿鋒帶領她加入左聯之時,就已經根植在她心中,隨著時間過去,漸有熊熊之勢。

她對雷霆說:“雷政委,請您放心,我的請求絕非兒戲。從此以後,自當以國家民族之大義為先,將兒女情長放下。”

雷霆讚許地一笑,正式向她伸出手來,說:“歡迎你,黃鶯同志!”

擔心被阿爸和新姆媽阻攔,黃鶯沒有聲張,只留下了一封言辭懇切的信,就收拾簡單的行李,搭上了開往延安的火車。列車一路向西,窗外的景緻從江南煙雨,逐漸變成廣袤平原,她的心胸似乎也跟著開闊起來。

她在解放區受到了熱情的接待。雷政委給她寫了介紹信,讓她到魯迅藝術學院找丁同志報到。丁同志是一位四十出頭的女同志,極其友好地歡迎了她的到來,讓她稱呼自己“丁大姐”,並告訴她:學院正在排演一系列大型話劇,有《雷雨》《白毛女》……非常需要她這種文藝人才的加入。她被安排在學院的辦公室工作,並且在半年以後,順利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這裡的生活對黃鶯來說是嶄新的。勞動,是解放區一切活動的基礎。從每天早上的田間勞作開始,到午後的開窯開荒、傍晚的抬擔架訓練。毫無疑問,她的身體經受著考驗,手和肩膀接連磨出了水泡,鐮刀將自己砍得渾身是傷。每天晚上躺到床上時,她才第一次發現床鋪是這樣可愛的東西,她縮排解放區出產的棉花做成的被子裡,舒服得發出類似動物的嗚咽聲。

她的起點特別低,可以用“五穀不分,四體不勤”來形容。可到底,她憑藉自己的堅忍溫柔贏得了人心。那些起初以友善而隔膜的微笑對待她的人,終於對她伸出了真摯的手,讓她感受到了與自己所生長、熟知的那個環境截然不同的美,一種自然、質樸的美。

勞動和工作之餘,她抽出時間來教當地的孩子識字。她還應農民的要求教他們學會了記賬。因為生平第一次開始有了盈餘,這些農民也第一次有了記賬的需求。她手把手地教他們在紙上寫下:

收入:

穀子二石八斗

棉花五百八十斤

賣布四十元

賣棉花二十二元

賣棉線七元六角;

支出:

鹽八元四角

煤十元

藥四元

修房子二十元

雜項十元……

除了勞動,她在解放區的精神世界絕不苦悶。這裡的文藝氣氛非常活躍,幾乎每個月,都有投奔而來的作家、戲劇家和演員。他們聚集在一起,以和從前一樣的創作激情工作著;但又被某種更宏大的東西所喚醒,以一種比從前更貼近生活真相的方式工作著。

日子就這樣平實而紅火地過去了一年多。

如果阿爸和姆媽此時來解放區,一定會認不出黃鶯了。她曬黑了,臉頰泛著健康的紅潤,剪短了頭髮,穿著自己紡出的藍布工作服,話音清脆,笑容爽朗。

唯一令她神傷的依然是諸葛光。到解放區的頭幾個月中,她陸續給諸葛光寫了七八封信,但都如石沉大海。後來,她也就不再寫了,任憑那個穿著白色西裝的身影,在心頭漸漸淡去。

對了,還有阿鋒。在熟悉了解放區的生活並正式入黨之後,她見到了阿鋒。

那天她正在誦讀《白毛女》的劇本,這是學院史上最恢宏的歌劇鉅製,劇本的最後一稿剛剛寫好,送到她手中,她將是劇中女主角“喜兒”的扮演者。

她坐在學院分配給她的窯洞裡。正值初冬,陝北大地上慷慨的陽光從窗欞裡映照進來,暖烘烘的,無數輕塵飄浮在空氣中。她一手支額,越讀越是心潮澎湃,待讀到楊白勞在昏迷中被迫按下了喜兒賣身契的手印,忍不住拍案而起:“可惡!真是太可惡了!”

“是誰這麼可惡?”她剛聽到這個聲音,窯洞門就被推開了,阿鋒出現在門口。還未等她驚喜的呼聲消失在空氣中,阿鋒已經幾個大步上前,她發現自己陷在一副堅實有力的臂膀之中,耳邊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阿四!你終於來了!”

隔著厚厚的土棉襖,她趴在阿鋒肩頭,眼睛一下子就溼潤了。

來解放區之後,她一早已經從其他同事那兒打聽到了阿鋒無虞的訊息,不過這卻是蓬萊大戲院之後他們的第一次再見,相隔整整一年了。

從重逢的喜悅中平靜下來的阿鋒迅速鬆開了黃鶯,不好意思地摸著腦袋笑著,問:“你才剛說什麼?誰可惡了?”

“喏!”黃鶯將手上的劇本遞給阿鋒。

阿鋒稍微翻看了幾下,就明白了,笑道:“看來你在這裡生活得很不錯!”

她打量著面前的阿鋒——他變得更黑、更壯了,面容也更為舒朗自信,她著意看了看阿鋒的胳膊和腿,問道:“各處都還齊全?沒丟哪一處吧?”來到解放區的她,也不知不覺變得幽默爽朗了。

阿鋒哈哈大笑,拍著胳膊說:“沒丟沒丟,都還是我的!今天見到你,我真是太高興了!你知道嗎,其實我就知道有一天,你一定會到這裡來的!”

阿鋒傻呵呵地咧著嘴,黃鶯抿嘴笑笑,說:“坐吧,我給你倒杯水。”她拿了自己慣用的瓷缸杯,想了想,又從箱子裡找出從上海帶來的烏龍茶葉,加了一點。

她在忙碌著的時候,阿鋒打量著這個樸素溫馨的小房間,高興地看到事事物物都留下了阿四的痕跡。從窗戶上的藍布窗簾,到桌上的一瓶小花,爐子上的餘炭燒著熱水,黃鶯將瓷缸杯遞到他手裡,他喝了一口——是烏龍茶。

阿鋒抬眼對黃鶯一笑,黃鶯卻不好意思地紅了臉——糟糕,自己怎麼又搞起了小資產階級情調?阿鋒心裡卻在想:沒關係,你就是你,我知道的。你是無論走到哪裡,都能讓那個地方變得更美、更好。

黃鶯坐下來,再次關切地問道:“你都還好嗎?打仗辛苦不辛苦?最近都是你們打勝仗的訊息,我們這裡都高興得不得了。”

“好。不辛苦。”阿鋒簡短地回答,想了想,又說:“你知道嗎阿四,要不是打仗,我還不知道自己能有這樣的能耐。前幾個月,我們的隊伍攻打林縣,我帶了一支小分隊,在城西門從凌晨打到深夜,好拖住偽軍,讓我們的主力隊伍能夠破城。進城以後,本想合個眼,日本人的飛機又轟隆隆飛到頭頂了,我們又打了一天,贏了!那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兩天兩夜沒吃沒睡了,卻一點也不困、不餓,哈哈哈!”

【新章節更新遲緩的問題,在能換源的app上終於有了解決之道,這裏下載 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同時查看本書在多個站點的最新章節。】

他說得自豪,黃鶯卻從中聽到許多兇險艱辛,她的眼睛又溼了,低下頭去。阿鋒察覺,住了嘴不再說,過了一會兒說道:“好多事情,挺過來了,以後就再也沒什麼好怕的了。”

黃鶯想著阿鋒的這句話,心裡頭各種滋味逐一滾過。想想與阿鋒的前緣往事,竟也似一場夢一般。從廚房間的那個毛頭小子,到間接指引她走上革命道路,阿鋒無疑是她生命中的“貴人”。可惜她給這個貴人的,從來都只有失望。

不過看這次阿鋒的樣子,大概也已經放下了自己。黃鶯心中的感覺很複雜,半是釋然,半是惆悵。

沉默一會兒,他們同時間聽到廣播站的廣播響起來了。主持人輕快的聲音流淌在上午的日光中:“大家好!這裡是延安新華廣播電臺,這個生機勃勃的上午,讓我們用黃鶯同志的一首《一江春水向東流》開始!”

他倆相視一笑。阿鋒說:“我還沒來得及看呢!他們看過的人都說,你演得交關好。”他說的是黃鶯主演的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

黃鶯笑道:“這裡的露天劇院,每天晚上都放膠片電影,這一部這幾天就有,到時候我陪你一道去看。對了,你回來得正巧,我們明天就要開始《白毛女》的第一次排演,你有空過來看看,給我多提意見!”她說得興致勃勃,在解放區裡見到了故人,而且是自己一向如家人般信賴的阿鋒,心裡高興之極。

沒想到,阿鋒聽了她這句話,眼睛卻黯淡了一下,說道:“我只能留一天,明天一早,就要赴東北指揮那裡的游擊戰。”

黃鶯一時間無法接受這個訊息,喃喃地重複道:“一天……明早就走……”

阿鋒來之前,她在解放區的生活也是快樂充實的,但今天見到阿鋒之後,才覺得這份快樂徹底地圓滿了。

她坐在那兒,出著神,臉上滿是惆悵,卻不知阿鋒打量著她的臉色,心裡又驚又喜,柔聲安慰道:“不要緊的,我不會去太久。日本人節節敗退,我們就快要徹底勝利了。到那一天,我們一定會重逢在解放區。”

“重逢在解放區!”黃鶯的心被阿鋒的這句話點燃了,抬起頭看著對方,堅定地點了點頭。(未完待續)

上一章 返回目錄 下一章
熱門小說
我有一劍宇宙職業選手唐人的餐桌不科學御獸明克街13號7號基地光陰之外神印王座2皓月當空神秘復甦深空彼岸
相關推薦
木葉宇智波的求生記希臘:飛昇紀元西廠廠花,開局撞破皇帝女兒身網遊之傳奇莽夫漢末匹夫再造盛唐從召喚玩家開始婚不受色:老公愛的好凶猛囈語刃譚江湖謫仙行秘術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