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內江縣。

這座民亂最先爆發的小縣，在被亂民包圍了一個多月，一直堅持到裴小三率領大軍前來之後，這才重新漸漸恢復了生機。不過往日裡人來人往，人頭攢動的場面卻再也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寂寥的街道上，零零散散那麼三兩人，行色匆匆。

一陣涼風吹過，道路兩旁，店鋪的幌子隨風搖擺，地面上幾片落葉，被吹到道半空，上下翻飛。城門口青灰色的城牆上，吊著幾個重物，也在風的吹拂下，左右搖擺，時不時撞到一起，發出細微的聲響。走到近處，仔細檢視，才能看得出，那竟是幾顆乾癟頭顱。

縣城以外的廣闊田野中，原本的莊稼都已經到了收穫的季節，此時卻也已經滿目瘡痍，遍地都是燒焦的黑灰。不出意外的話，今年的內江陷入饑荒與瘟疫之中。

風越來越大。怒吼的狂風呼嘯這刮過地面，將地面上草木焚燒留下的黑灰卷向天空，露出地面上被掩埋的屍體。七八個人推著獨輪車，氣喘吁吁的將裸露出來的屍體搬運道推車上，運向遠方。

捲起的黑灰越飛越高，升至半空。俯瞰下去，卻見荒涼的土地上，這樣七八人一夥的收屍隊，幾乎遍布整個鄉野。距離城門大約七八裡的地方，一片茂盛的樹林中，有幾個巨大深坑。深坑內，已經密密麻麻橫七豎八躺滿了屍體，周圍數百人手，正在汗流浹背的將裝滿屍體的大坑掩埋，一同掩埋的還有屍體遺留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痕跡。

距離城門近些地方，還有幾個臨時搭建的工棚，工棚中不時有飯香傳來。一個衣著青綠色官服，胸口繡著鸂鶒，身材肥碩的官員坐在凳子上。也不知是天氣太熱亦或者是肥胖的身材，那官員正在不斷地扇著扇子，一碗又一碗茶湯倒入口中，卻好似根本起不到什麼作用。

“也不知這裴家軍到底發什麼瘋，要做什麼考核，真是不知所謂。”那官員低聲嘀咕道。

“大人，您說什麼？”身旁一個身穿青衣，頭戴吏巾，滿是賠笑的小吏，或許是聽到那官員的嘀咕，忍不住開口道。

原來那官員正是內江縣的知縣孫止孝。孫止孝同進士出身。科舉考出這個成績，基本上也就沒有留在京師的希望，再加上他家中在朝中關係不強，好的位置也輪不到他，正好四川內江縣這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知縣出了個缺，於是他便光榮的上任了。

上任以來，一路倒也沒什麼波折，平平安安，私底下撈點錢，納了幾房妾室，日子倒也舒舒服服。不過，這廝膽子不大，所以，平日裡撈的錢糧，除了孝敬上官以外，也就剩下不了多少。

後來，李國俊進攻重慶，路過內江，孫止孝識趣的向裴家軍投降，道免去了內江百姓戰亂之苦。再後來，孫止孝不知吃錯了藥還是怎的，忽然向趁機將自己屁股底下的椅子換一把大的，於是便有了派遣書吏，四處攤派之事。只是，萬萬沒想到最終逼反了百姓，引起這場叛亂。

現在的孫止孝老實了許多，在裴小三進入內江之後，窮盡一切搜刮內江，以供應軍需，為此將內江多年積攢的人脈全都得罪了個乾淨。然這一切都是值得的，裴小三看到孫止孝如此賣力的份上，給成都的裴小二寫軍報的時候，順嘴提了一下孫止孝。

裴小二也是看在裴小三的面子上，暫時沒追究孫止孝逼反百姓，引起如此叛亂之事。只是擼了他的知縣職位，改為代知縣。看其表現，在做打算。

也正是有了這一通亂七八糟之事，自從軍府發出圍殲民亂，安撫流民等一十三條政令之後，孫止孝雖有千百不願，萬般不肯，卻也拖著身軀，親自出城，安排百姓收攏屍體，設定粥棚，安撫流民。

“去去去，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別整天站在老爺身邊。”孫止孝抱怨的話被旁人聽到，心虛之下，卻將那書吏向旁邊驅趕。

這時，有一個身材消瘦，臉色蠟黃，身著極不合身的青色吏服，卻一看就是一個讀書人的人走了過來，衝著孫止孝拱手道：“老爺，屍體都收攏好了，懇請老爺示下，接下來又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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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止孝看到此人，眼神中更是難掩厭惡，失望。此人就是響應軍府政令，唯一一個到官府‘觀政’的秀才王述善。豈不聞，縣中多少逃難入城的舉人都沒有如此擊破，而他一個區區一個秀才，卻想要一步登天，去做什麼替換自己成為知縣的美夢，我呸，也不看看自己配麼？

見到此人，孫止孝眼皮都不抬一下，懶洋洋的開口：“收拾好了？我知道了，接下來你就去個個路口，設定粥棚，賑濟百姓吧。對了，想要落戶到我內江者，也都記錄在案，等待官府給他們分配田土。”

經此民亂，內江縣人口下降近半，大片土地荒蕪，倘若尋找不到足夠多的百姓去耕種，來年如何給軍府納稅？稅賦交那不足，如何在考評中過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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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述善吶吶應了一聲，轉頭離去。

等王述善走遠之後，孫止孝狠狠啐了一口，罵道：“不知死活的東西，老爺的位置也是你能惦記的？”

“老爺何必為這種人發怒？不過是一個利益燻心之輩，中了那些流寇之計罷了。”剛剛被罵的走的書吏，好似看到了機會，屁顛屁顛的又跑了回來。

誰料那孫止孝卻用手中的扇子狠狠打在他的頭上，痛罵道：“狗東西，你竟敢說軍府是流寇，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哎呦，哎呦，老爺別打，老爺別打，小的知道錯了。”那小吏被打的抱頭鼠竄，邊跑還邊求饒。

就在兩人一打一跑之際，城門內，一個衙役氣喘吁吁的跑了過來，見到孫止孝，連忙喊道：“老爺，老爺，軍府來人了，軍府來人了，點名要見你。”

孫止孝這才停下手中的動作，看向那衙役，慌忙道：“來人是誰？可有帶兵？是不是裴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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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是，來人是什麼，什麼...”關鍵時候，那衙役竟然忘了來人所報的名號，最終憋了半天才道，“老爺，您自己前去看看吧。”

“廢物。”孫止孝來不及罵那衙役，撇下兩人，笨拙的向城內跑去。

來到衙門口，孫止孝忽然停了下來，理了理官服，努力讓自己氣息均勻，這才邁步走進了衙門。

剛走近衙門大門，迎面卻站立著一個衣著飄飄，模樣極為神俊的年輕人。那年輕人看到孫止孝之後，含笑抱拳道：“在下趙京仕，見過孫大人。”

“趙大人有利。”孫止孝連忙回禮，心中卻暗中琢磨，聽說裴家軍之主裴小二的妻子便是趙家人，莫非這個趙京仕也是趙家人？

趙京仕好似猜到了孫止孝的想法，大方道：“孫大人不用猜了，在下的姑母，正是裴家軍的主母。”

孫止孝眼前一亮，愈發恭順，再次躬身抱拳，“失敬失敬。”隨即佯怒對一旁的書吏呵斥，道：“還不快快給趙公子看茶？”

“無妨，”趙京仕顯得很是大度，擺手道：“公務在身，不變多留。”

孫止孝也是聽聲知意，立刻變了稱呼，“卻不知趙大人有何吩咐，孫某能做到的，必將萬死不辭。”

這是一個識時務之輩。趙京仕在心中給孫止孝下了一個評語，不過這樣也好，至少免去了自己一番功夫，隨即笑道：“本官此行，乃是為屯田而來。”